自由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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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 5

  

    (七)自由

    英山镇。梁震维伏在油腻的桌面上,已不知昏睡了多久。屋内漫散的酒气提醒着刚从梦中醒来的梁震维,这是一个酒馆。

    自打拜入三花剑派以来,梁震维已有一年不曾饮酒,这短暂而又漫长的清醒似乎让他离别了往日那个醉生梦死的自己。

    可清醒,又何尝不是另一种醉生梦死。

    所以当梁震维在街角看见旧黄的布幡上写着斗大的“酒”时,他便轻而易举地说服了自己:不如一醉。

    昨夜钻进店里的花白野猫,也不嫌梁震维一身酒臭,就趴坐在他脚边,自顾自地舔着爪尖。梁震维扶了扶手边的空酒壶,把嗝打得震天响:“酒来!酒来!”

    梁震维没有等到他的酒,或是哪怕一句应答。他费力地支起身子,偌大的酒肆里已空无一人,连店家也不知所踪,只有一扇半开的门在吱呀吱呀地叫着,给饱含腐臭的屋内又添了分萧瑟。

    该来了。

    梁震维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脸,也摸到了自己满面的胡子渣儿。他在等螭吻,等一个问题,或是一个答案。

    一只马靴踏过了暗红色的门槛,这一步踏得很重,就像说书人手中沉郁的醒木,就这么一敲,便敲出一段故事和一个丰润的人来。

    进来的人却不是螭吻,他没有螭吻那种阴沉的静。梁震维都不需去看,便闻得到空气中陡然增添的烟火气。可他仍旧抬了抬眼,去看那男子飘忽的乱发,和他背着的雕弓。

    “腾蛇?”那男子说话的声音就像裹着一声轻叹,似乎他这么一张嘴,便能把那些世路无奈的倦意,打入你的胸口。

    梁震维点点了头:“兄台是?”

    “与你一样,丧家之犬。”那男子顿了顿,“我叫戈影。”

    “哦?”梁震维眉头微蹙,“我认识你么?”

    “不重要。”那叫戈影的男子坦然坐在了梁震维的对面,“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我们要一起杀一个人。”

    杀一个人?梁震维在心中冷笑一声,问道:“为什么?”

    戈影伸手摇了摇早已空掉的酒壶,眉头微皱:“因为报酬。”

    “报酬?千两黄金?”

    “不,”戈影摇了摇头,嘴角挑了个狡黠的弧度,“自由。”

    (八)烛火

    山雨欲来,梁震维抬头看着墨青色的天空,武当山下的天色,就像螭吻阴晴不定的铁面,说不清是慈悲,还是审判。

    那个背着雕弓的男人带来一卷画卷,和一个关于“自由”的交易。

    “杀掉画卷里的人,然后再封剑江湖,我们就自由了。”戈影说这话时,仍是他一贯的倦懒语调,可梁震维却能看到他眼里熊熊的火光。

    而现在,梁震维守着猎物下山的道路,却不知道戈影藏匿在何处。戈影不信任梁震维,但螭吻说,只有他们同心协力,才能完成这次的任务——杀一个杀不死的人。

    梁震维也不信任戈影,但当戈影说自己需要一个饵时,自己却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因为梁震维早就决定,再也不要躲在暗处,哪怕一次。

    “我们能杀了他么?”摇曳的烛火快要燃尽时,戈影把自己的身子蜷缩在暗处,“两个奢望自由的杀手,也许这一次,螭吻眼中的猎物是我们。”

    梁震维把手中的酒杯攥得紧紧,却没有说话。

    那星烛火像个醉汉般摇晃了两下,终于还是熄灭了。

    “可我愿意赌。”最后戈影这般说道。

    远处“稀律律”的马鸣把梁震维从思绪中拖将出来,一转眼的工夫,山道里奔出了一架马车,赶车的汉子一身粗布麻衣,头戴斗笠。他遥见梁震维直挺挺地站在山路正央,便狠狠地一拉缰绳,待到马车稳稳停下,距梁震维也不过一射之地。

    那人一抬头,扬起的斗笠下射出两道寒光。梁震维细细去听,轿内那人呼吸时急时缓,杂乱无章,似乎根本未学过武功。

    莫非拦错了?

    梁震维的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庆幸来,他知道,只要做完这一次,那水阔天高便任他一剑纵游。可用别人的鲜血铺就出的自由,自己就该心安理得地接受么?况且,便是自由了,又该走到哪去呢?

    所以,也许拦错了会是最好的结果。

    梁震维强打起精神,微微抱拳:“山路难行,这么个赶路法,可别累坏了马。”

    那人也不答话,手腕一抖,扬起马鞭在空中打了三个弯,再凭空狠狠地一抽,一鞭三响,这便是回答了。

    “敲山震虎。”梁震维摇了摇头,“手段是好手段,可我不是山贼,更何况武当山下,会有山贼么?”

    那人见状,一拱手:“不是贼,便是好朋友了,在下‘风动山’马移……”

    梁震维一摆手,插口道:“我不关心你是谁,我要看看你身后的人。”

    赶车的汉子如临大敌,他隐在宽袍下的肌肉一寸寸地紧绷起来,似乎下一瞬间就要发难。

    轿子里的人却忽然开口说道:“移舟,赶路吧。”他气息不畅,显然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梁震维闻言心中一惊,他最初竟未听出,轿内居然有两个人!这一惊过后,梁震维的脸上浮起一丝不为人察觉的苦笑。他似乎能感觉到,轿子里的人说完这话,不知隐匿在何处的戈影像是看到猎物的豹子般,躬起了背脊。

    马移舟一挽手上的马鞭,说道:“朋友也听见了吧,天黑前我们总要赶个宿头,就不耽搁了。”

    梁震维叹了一口气:“若我还是要见呢?”他这么一说,便分明是要拦驾。

    马移舟双眉一挑,喝道:“那便得罪了。”这话说完,他左手一张,已向梁震维扑来,他声在人先,却是声到人到。

    “绸直老龙须,佶屈修蛇尾。”马移舟这一抓蕴力奇巧,似乎出自“枯禅宗”中的“佶屈手”。梁震维知道他这一抓只是虚招,若是招式相接,定有百十种后招在等着梁震维。梁震维盯住马移舟如枯木般的手,瞬时想到如何拆解,他沉腰拔剑,手指与剑柄碰触的那一刻,他却想起了那日的一战。

    这是梁震维输给单丹衣后的第一次拔剑,他脑海中的那个声音像突然解开了某种封印,在他的脑海中如潮水般激荡起来。

    “你还静不下来……”

    梁震维手上一软,终是没有拔出剑来。马移舟的手却已紧紧扼住了梁震维的喉咙。

    时间似乎在梁震维的面前静止下来,只有马移舟的脉搏在“扑通扑通”地跃动着。马移舟没想到这么轻松便可得手,他一脸不解地看着梁震维。马移舟唇齿微动,似乎刚要询问什么,一支白羽箭便从侧面贯穿了他的喉咙。

    梁震维从没见过这般快的箭,而这么快的箭,竟然还不带起一点风声。

    巨大的冲击力将马移舟的身子带倒,扼住梁震维喉咙的那只手也被扯开,从马移舟的喉咙里喷出的鲜血溅了梁震维一脸。梁震维扭过头,看着从一个小山坳里站起的戈影,他看不见戈影脸上的表情,却读懂了戈影的意思。

    谁也不能抢走我的自由。

    梁震维感觉自己的血液一沸,“自由”这个弥足珍贵的词语驱走了他头脑里所有的杂音,他想到那段雪白而骄傲的脖颈,也想到了在血水里漂浮的父亲尸首。

    梁震维的双眉一剃,面上的神色一改晦暗,这就是个人吃人的世界,别人从我手中抢走的,我为何就不能抢回来。他没有时间去想这是不是他安慰自己的托词,更重要的是他不敢去想。

    黑惨惨的天幕飘下了雨。车厢里一直未说话的女子,强忍着颤抖,故作宁静地说道:“爹,岚儿不怕。”她的声音没有一般女子的怯弱,透着一股清亮。梁震维却未听见,他全部的身心都聚焦在车厢的棉布帘子上,等待那暴风骤雨的一刻。

    然后,这一刻来了!一柄钢枪从车厢内飞驰而出。

    急退!梁震维抽出腰间长剑,电光石火间与来枪交过一招,那枪上附着一股强劲内力,仅是枪剑相交,梁震维半身就是一阵酸麻。这一枪,却还是出自一个重伤的人。

    雨水一降,弓箭就失了准头,那叫戈影的男子望了望天,竟蹲在一块巨石上,兴致盎然地当起了观众。

    两人交了数招,梁震维便弃了衡山的绵密剑招,随性而攻,仿佛那些空虚隐忍不过是自己剑法外的一层皮,剥落了这层皮后,剩下的奇险勇悍,才是自己无论如何都抹不掉的囊。空荡的山谷里一时铮鸣不断,似乎是给这缺了电闪雷鸣的暴雨补上了伴奏。两人越斗越快,那老者强忍重疾,枪法中已有滞涩,而梁震维却越战越勇,胸中酣畅奔驰的剑招一点点地充沛了他的全身。在这赌上生死的一战里,在这狂风暴雨中,他反倒是静的了。

    狂风更列,暴雨不歇,在沉暗的天和沉暗的地中,梁震维听到了万物的声音。他听到了山石的不屑,树木的低鸣,甚至还听到了死去的马移舟的鲜血在哀号的声音。

    然后,他听见了面前老者纵横捭阖的枪招里,那一声筋疲力尽的喘息。

    于是他的剑,在暴风骤雨里,穿透了老者的胸膛。

    梁震维望着面前的老者,他脸上刻着尊严的皱纹似乎在这一瞬间漫散开来,却无法分辨这漫散是释然,还是崩塌。

    “我自由了,你也是。”梁震维对着老者喃喃说道,他慢慢抽出长剑,带着一丝坚忍,一丝残酷。老者倒下去的时候,就像一面崩塌了的墙,至于这面倒掉的墙,是否也压毁了梁震维心中的某些东西,他也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他自由了,沾了十年鲜血的一双手,到头来,再用鲜血洗净。梁震维走到马车的面前时,此时的戈影已坐在车厢外,车厢内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只有女子强忍的抽泣声。

    “不杀了她么?”

    戈影用一块油布细细地擦着自己的雕弓,答道:“车厢里的人,归你。”

    “那便归我吧。”不差这一个,不是么?梁震维心中甚至天真地想着,杀完这一人,便去云游天下,去找那株“狗尾巴草”,再让那懒散的阳光,把自己身上的血腥一点点地晒干。

    梁震维拿剑去挑车厢上的门帘,然后他看见了车厢内的女子满是恨意的脸。

    那是他此时最不愿看到的景象,那毫无声息却肆无忌惮的眼泪,那段雪白而骄傲的脖颈。

    “那姑娘你呢,又叫什么名字。”

    “我叫狗尾巴草。”

    (九)尾声

    “我杀了你父亲。”

    那叫岚儿的女孩止住了抽泣,麻木地点了点头,就像船帮火并后,被所有人遗忘的梁震维,她突然流干了眼泪。没有爹的孩子,流泪给谁看。

    “你知道么,你和过去的我很像。”梁震维感觉自己的心一点点地木掉,他把剑搭在“狗尾巴草”的脖颈边,“所以我杀了你,便是杀了过去的自己。”

    梁震维的剑一寸寸逼近“狗尾巴草”的喉咙。

    “这是螭吻想要的么?”

    戈影踌躇了一下,缓缓答道:“这是你想要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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