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客 4
(五)剑客
螭吻出现在嵩山的山麓时,梁震维正拖着有些麻木的身体,离开嵩山。他刚刚从玉境峰上赢了嵩山掌门宁无用半招,满脑子想的还是如何将刚学来的嵩山剑招融入自己的剑法之中。
“知道你的新名号么?”熟悉的声音催促着梁震维抬起头,把螭吻一贯冷硬的铁面具圈入视线之内。
“名号?”梁震维以前从不记任何人的名号,不过他现在顺嘴就能说出一堆,衡山剑马季,小洛阳许秋实,铁栅栏孙平……还有,嵩山掌门宁无用。是的,梁震维开始记住每一个败给自己的名字,当然还有他们的剑法。
武林是一滩死水,而现在,梁震维便是那颗激起涟漪的石头。
“什么名头?”
“嫏嬛剑典。”
半年前,梁震维还只是一把藏匿在阴影里的快刀,可现在从那些云游天下的说书人嘴里,也能点一段梁震维的故事。而恰好,螭吻也是个喜欢听书的人。
梁震维淡淡一笑,他喜欢这个名字,或者喜欢这种感觉。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忘了自己做这些的初衷,忘了那段雪白而骄傲的脖颈,忘了那个叫做“狗尾巴草”的梦境。
“我想做个剑客。”
螭吻一抬头,道:“你已经是个剑客了,梁大侠。你的剑法早就不像杀手般冷硬,大小十余战,你每胜一人,便能学个一招半式,现在你的剑法兼并数派之长,却博而不杂。”螭吻说着,将一卷画向梁震维抛去。
梁震维却没有接,他看着那卷画落在了自己脚边,那劣质轴头摔裂的一角,像是巡海的夜叉裂开嘴,露出个诡异的笑容。
“我不想再做杀手了。”梁震维的眼睛仍死死盯住脚边的画卷,“我想做个剑客。”
螭吻似乎并未太过吃惊:“为什么?”
倦了?累了?梁震维在心中默默地摇摇头,说道:“我已经不记得为何要做杀手了,既然来的时候不需要原因,走的时候为什么又需要呢?”
“你想和过去一笔勾销?”
梁震维的目光灼灼地看着螭吻:“我想和过去一笔勾销。”
“呵,你可知道我为何让你洗白?”
“你希望我能做些在暗处做不了的事。”
“可你不想再做个杀手了。”螭吻沉默一阵,忽然问道,“你下面要去哪?”
“武当吧。”梁震维摸摸身侧的长剑,既然自己的剑法出自道家,总是要去武当看看。
“去吧。”螭吻歪一歪头,“这次你先走,我也想看看,有人在自己面前慢慢消失,是什么样的感觉。”
梁震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迈开步子吧。”他对自己悄悄地说,“看看你这一步,能走多远。”
四野寂静,山中的雾气给本就荒凉的山麓平添了半分迷离。梁震维读书不多,却突然想起父亲很喜欢的一句诗:“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雾气慢慢将梁震维的身影掩去,螭吻盯着落在地上的画卷,冷硬的面具慢慢罩上了一层淡淡的水汽。
“真的有这么便宜的救赎么?腾蛇。”
离开嵩山的时候,梁震维仍为螭吻那一句“梁大侠”而偷偷窃喜着,他想着说书人口中每一段“宝马赠英雄”的故事,心里掂量着也许自己也算是个英雄了吧。
可哪怕元末的烽烟已燃尽了数年,马却仍是高墙大院里富贵人家的专属。所以梁震维在那些叫得出名的城镇里转了又转,还是只买到了一头青驴。
当梁震维穿着那一身被风尘染得有些暗旧的素袍,翻身骑上那头青驴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中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剑。
“鲜衣怒马,龙泉剑雪。”也算有那么点意思吧。
就这么一路沿着湖光山色缓缓向南行去。越往南走,四处锋锐峥嵘的景色也慢慢有了些吴音软语的韵味,梁震维觉得浑身都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软。他想起师父的那句话,静下心来,你就能听到万物的声音。
他试着闭上眼睛,去听山石的声音,去听草木的鸣叫,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听到了。可他最后却发现,这原不过是胯下那头呆笨的青驴粗重的喘息声。
梁震维哂笑一下,却未睁眼,他甚至不舍得夹一夹驴腹,就希望这样的旅程,永远没有止境。
就这么走走停停,半个月的路程,梁震维足足走了月余。当梁震维骑着青驴出现到武当山脚下的茶摊时,天正下着细细小雨,被雨润湿的地面结了层浅泥,那青驴时不时把少许的泥点甩到梁震维的背上。梁震维抬头看着眼前的山路,闻着空气中重重的丹鼎气,不禁怅然若失道:“唉,终是到了。”
(六)武当武当
梁震维一歪头,看着身旁草草搭就的布棚,旧得发黄的布幡有些落寞地立在雨里,上面孤零零的一个茶字。他心里想着再耽搁些吧,再让这闲情在心里留得久些。
他下了驴,扔了缰绳,便进了茶棚。
“哟,客官里面请!”角落里的炭炉上正煮着茶,水汽把不大的茶棚烘得暖暖的,卖茶的翁妪见有客来,忙迎了上来。棚里只三张小桌,左首的桌边坐着两个道士,一长一少,俱是一身蓝白相间的道袍。见梁震维进来,那年岁较长的道士一挑眉,面上的讶色一闪而没。梁震维瞥了他二人一眼,也未放在心上,随便坐了,点了一壶茶。
梁震维正盯着木桌上细密的纹路发呆,那年长的道士清咳一声,突然朝梁震维的方向一拱手,开声道:“这位道友,一路风尘,甚是辛苦了。”
梁震维心中懒倦,微微回个礼,也不接话。
那道士顿了一下,摇头叹道:“唐府座下‘车马良钱’四杰、‘余波枪’沈良、‘小杜甫’车傅英,我武当已会其二,阁下腰挂龙泉,该是‘钟鼓剑’钱进了。”
梁震维听得一头雾水,却也隐隐猜到这糊涂道士该是认错了人,他此去武当本就不为善举,也乐得多听多闻,是以梁震维也不点破,只冷哼一声。
那道士见他倨傲无礼,心中恼怒,却也强压怒气冷冷说道:“道友匣中宝剑锋锐,自不愿终老渔蓑,可我武当上下以克己修身为要,莫说牵扯朝中政事,便是大野江湖,也非我辈栖身之所。赵锦竹既已拜在我师兄景元子门下,便与我一般,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武当弟子。这天下之事,自有胸怀天下之人来做,又何苦扰我们这世外之人的清修呢?巴蜀唐门三番五次派人来我武当催逼,又是何苦?”
梁震维此时方才细细打量说话之人,见他气度凝徐,双目隐有神光,似是内功修为不弱,一时便起了争斗之心。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梁震维淡淡说道,“道长又何必多言。”
那道士眉间一暗,叹道:“即是如此,丹衣,你便请钱少侠指教一二吧。”
一直端坐其旁的少年人闻言诺了一声,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给梁震维行了一礼。
“单丹衣见过前辈。”
梁震维见他年不过弱冠,眉头一皱,道:“道长有些瞧不起人了吧?”
那道士摇了摇头,说道:“丹衣年弱,但于剑道一途,却别有慧思,今日这斗室之内,怕还算他的剑法最高。”
梁震维见他语义诚恳,不似作伪,也去了小觑之意,点头言道:“但愿如道长所言,这里不好施展,请吧。”梁震维一指门外。
那叫丹衣的小道士行过一礼,便先于梁震维出了帐外。
“道长不去么?”
那道士摇了摇头,“倦了,我便在这等吧。”
梁震维本已开始习惯这感觉,习惯每次出剑前低眉敛眼的静谧。从自己做杀手那天起,自己便是静的,那是沉默孤绝的静,而现在这静里又添上一分宁和温煦。梁震维有理由相信,这静,便是他自己。
可当梁震维站在那小道士对面,看着他无喜无悲的面容一点点地融入四周时,梁震维发现自己的心开始燥热起来。
“这不是你。”单丹衣慢慢抬起目光,似是要把那悲悯众生般的声音弥散到空气中,“你静不下来的。”
梁震维的袍袖无风而动,他心中的躁动催促着他沉膝抖腕,攻出了今天的第一剑,“云台轻烟”。
“空花昨梦休寻觅,云台麟阁俱陈迹。”这本是芙蓉夜雨剑中的一式,可梁震维现在使来,却不是剑招了,他心里许是想求这一招的剑意把自己的躁动抚平。
可在单丹衣看来,这仿佛只是个稚嫩的孩童,在声嘶力竭地在为自己正名,我是静的,我是静的!
“你静不下来的。”像是偈语一般,梁震维的剑每进一分,就凛冽肃杀了一分。到得最后,那剑中的寡薄与孤绝甚至比这苍凉的秋意还要携天卷地。
而单丹衣仍未拔剑,他的眼中挂着不该属于他年纪的悲悯,他看着梁震维的剑招渐成疯魔,又渐成滞涩。
梁震维停了下来,他可以输给一个还未拔剑的孩童,但他却不可以使完这样的剑招,因为这样的剑,不是静的。他不能否定自己的静,不能否定了自己。
“我也许赢不了你的,可剑乃灵识,剑法练到你这样子,本就该生心魔。”梁震维的剑招已收,单丹衣脸上的慈悲笃定慢慢散去,露出他这个年龄特有的一点羞涩,“可你这心魔,又不缘自道法,倒像是心中的某些愿力,或是……纠葛。
“所以,现在的你,静不下来的。”
单丹衣的话就像一柄巨锤,狠狠地打在梁震维的心口,恨不得打得他吐出一口鲜血来。
那绿水青山中的肆意乐游不够静?那细雨濯洗后的平安笃定不够静?那,如何才算静?梁震维拢了拢乱掉的头发,突然想起灯笼酒肆里那淡淡的一瞥。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静,静得连那些浮光掠影般的幻境都已淡成一股模糊的颜色。
可一旦他否定了自己的静,那一抹淡淡的颜色又突然拉得很近,将那一幅记忆描绘得愈发清晰。
关于她的记忆也许沉睡了许久,但从未消失,如果她便是这个结呢?
梁震维又想起了那段雪白而骄傲的脖颈,那单薄而怜惜的身影。梁震维在心里轻轻地说,也许,当她将那散着清香的长发搭在自己宽而锋锐的肩时,自己就该是静的了,也许,当那一双柔荑轻轻环过自己壮实的腰际时,自己就该静了吧。
梁震维抬起头,凝视着有些阴沉又有些淡漠的天色,可我又去哪找她?拖着这一身血腥,找到了又如何?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