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故友 1
第一章军中故友
潼关城外,水柔清听那老人说明缘由,得知潼关罗守将为了讨好来自京师的钦差,竟派人强行收缴百姓关税,顿时怒不可遏,当即拉着许惊弦就要入城找那钦差大人告状,却不料见许惊弦神情茫然,另有所思,全不为其所动,不由大惑不解。
原来在华山经无语大师一言点醒,令许惊弦隐隐窥见武道之奥妙,生出以天地为师,自创机杼的想法。
弈天诀由棋入武,却非是执意争胜,而是保持求和之念,于不胜不败间设下陷阱诱敌深入,临险而立,置死地而后生,可谓是前无古人的武学理念,与寻常武技相悖。但失了求胜之心,又如何能制敌于前?是以需有相应的招式相辅,才能发挥弈天诀的最大功效。
要知任何一种在江湖上流传许久的武功,不仅需有理论上的奇思妙想,更要经历实战中的千锤百炼,方能去芜存精,直至大成,稍有变化,则易生出破绽。
而依许惊弦现习得的屈人剑法、帷幕刀网等即成的武学,因出手的角度、力量、精准等皆是经实战的无数演练而成,稍改其形,则大违初衷,只可偶尔为之,若欲以之另辟蹊径、开宗立派,却又谈何容易?
许惊弦这一路上看似沉默寡言,其实却是苦思武道,无有停息。遇有疑难,则以天地为师,心境的提升令他宛若脱胎换骨,眼中所观世间万物,已与往日大不相同,无论是山水风景之沉静、还是飞鸟走兽的灵动,皆可用弈天诀法相印证,并试着将其化为相应的武学,得益匪浅。
不知不觉到了潼关,乍看到城楼高耸,直插入云,河水汹涌,奔腾不息,不由生出金戈铁马,席卷天下之豪情,又见那城墙上斑斑创痕,久经战火,遥想多年征战以来,城下必是尸骨累累,冤魂无数,亦觉叹息……随着情绪的转化,脑海中亦生出相应的招法,时而如横扫千军般壮怀激烈,又如花草凋落般慨叹惋惜,在心里不断比画着新创的剑招。
水柔清与老人对答之际,许惊弦因心无旁骛,故充耳不闻。
那老人忙不迭地告辞离开,水柔清知他怕惹祸事上身,也不阻拦,只是催促许惊弦道:“喂,好端端地如何成这样了,莫非那钦差大人的名头吓坏了你不成?嘿嘿,你平日不是素以侠义自居么,为何关键时刻反做了缩头乌龟。你不去也罢,我自己闯进潼关城去,就不信没了王法。”
许惊弦收回心神,略一思忖,沉声道:“此事须从长计议。你且想想,任那罗守将胆大包天,在未明钦差底细前,决不敢公然行贿,想必是得了那个沈大人的暗中唆使,他们皆是一个鼻孔出气。莫说你入城未必能见得到那沈大人,就算你能当面见他告上一状,只怕一转头罗守将就得了消息,这潼关城的几千官兵,你可对付得了?”
水柔清气乎乎地道:“那也不怕,这样的贪官污吏不除,哪有百姓的活路。那些为虎作伥的官兵也不是好东西,见一个杀一个,有什么大不了?”但想到对方人多势众,不由有些心虚,“喂,你可是要帮我呀。”
许惊弦笑道:“就算有我帮你,也杀不尽这几千官兵呀。”
水柔清道:“明的不成我们就来暗的,偷偷潜到官邸把罗守将杀了。”
“就算得手,朝廷又会派来一个,或许比他还要贪,你能杀得完吗?”
“那就把罗守将掳出来,绑到关前,让那些受尽剥削的老百姓出出气,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为非作歹。”
许惊弦啼笑皆非:“恶人还须恶人磨,这罗守将遇上了你真是算他倒霉。唔,有道是:水姑娘大闹潼关,罗守将望风而逃。”
“哈哈,你敢骂本姑娘是恶人,这法子不错吧。”水柔清洋洋得意开怀大笑,忽惊讶道,“咦,看你刚刚一副丢魂落魄的模样,浑似中了邪一般,我还暗地替你着急呢,原来竟是在装傻呀。”
却不知许惊弦方才看似未在意她与老人的言语,但声音入耳不忘,皆存入至静之心灵中,事后略一回想,即知究竟,那种奇异的感觉实是妙不可言。
许惊弦摇头道:“也不尽然,那罗守将坏事做尽,当然防范极严,杀他都不易,要活擒就更难了。最怕他得了消息,知道我们清儿姑娘的厉害,刻意躲起来,你人生地不熟,就算把潼关城掘地三尺,也未必能找得到他。何况这种人哪会轻易痛改前非,他奈何不了你,就会将一腔怒火撒到百姓头上,你又不能一辈子守在潼关城,等风声过后,他必会加重赋税盘剥,到头来还是苦了当地的百姓……”
水柔清听他说得有理,不由怔住,噘起小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这么算了,放他一马?你忍得下这口气,我可忍不下。”
许惊弦见她假嗔薄怒、撒娇不依的模样,心情大好,笑道:“既然知道了这等不平之事,岂可袖手不理?你且放心,这一出戏必要唱下去,但如何唱却要有个讲究。既要让罗守将把贪污的银子吐出来,却又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己吞,日后也怪不到百姓的头上。”
“原来你早就想好方法了,还不快说……”
“哈哈,山人自有妙计。现在我们先去潼关城会合斗师伯与多吉、阿义,然后再去找那罗守将的晦气。”
望着许惊弦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样子,水柔清忽有所感:这个“小鬼头”平日与自己相处时呆头呆脑,手足无措,言语笨拙,暗地还偷笑他不已。可一旦遇上了大事,登如换了一个人般,头脑冷静,分析缜密,着实令人佩服……想到这里,芳心忽乱,却又有着一丝暖暖的甜意。
两人来到潼关城前,交上二钱银子的关税。水柔清虽得了许惊弦的吩咐,却仍是气愤不过,在肚里小声地呢喃:“迟早让那姓罗的给我吐出来。”
忽听头顶上传来一声高叫:“咦,这是不是吴言吴兄弟啊?”
许惊弦心中一跳,“吴言”乃是他去年参加明将军南征大军时所用的化名,对方如此称呼,只怕是当年军中同侪,不愿多生事端,当即低下头,假做不知。
他又对水柔清道:“不必管他,我们先入城。”
水柔清按捺不住好奇,询声望了一眼,只见城楼上一人正对着他们喊话。因背着阳光,看不清楚对方面目,只看到他身着兵服,旁边还簇拥着不少士卒,似是一位将官。
她自是不肯放过揶揄许惊弦的机会,低声笑道:“嘿嘿,许帮主真是知交满天下,连这小小的潼关城里也有熟人呀,还是个将官呢。哎呀不好,他好像朝我们走过来了……”
许惊弦虽未抬头,却早听到对方“咚咚咚”的脚步声由城头上传来,一路飞奔,遇到几处楼梯竟是迫不及待地一跃而下,不过那脚法并不轻捷,落足颇重,似是并无上乘武功。
若是此时他携着水柔清径直入城,当可凭借身法摆脱,但对方既然是潼关城的将官,万一执意要找到他,反倒闹得事大,索性留在原地静观其变。他心中亦是大奇:何人如此急切地想见自己?
微一迟疑间,一位大汉已至面前,不由分说一把抱住许惊弦,哈哈大笑,声若洪钟:“果然没有看错,真的是我的好兄弟吴言呀。”
许惊弦面现惊喜之色:“原来是你!”亦与来人紧紧相拥,两人真情流露,反把旁边的水柔清吓了一跳。
但见此人身宽体阔、高大魁梧,犹如半截铁塔般,军服半敞,相貌粗豪,神态凶恶,右颊上还有一块红色的胎记,与其说像是个军人,倒更似个杀狗贩猪的屠夫,暗忖此人属于与许惊弦完全迥然有异的两种人,也不知他如何认得。
许惊弦笑吟吟地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水姑娘,而这位是我在军中认识共过生死的好兄弟,叫胡、胡……”说到这里,竟一时想不起对方的大名,嘿然一笑,“就叫胡兄吧。”
那汉子大笑:“自家兄弟还客气什么,就叫我赤虎好啦,嘿嘿,爹娘给我起的那个名字自己都忘得差不多了。”
原来他本名胡大力,因他性情暴烈,力大无穷,对战杀敌时状如疯虎,再加上那个赤红色的胎记,人送绰号唤作“赤虎”,久而久之,真名反倒无人称呼,亦难怪许惊弦记不住。
当年许惊弦在成都加入明将军南征大军,随即被派往侦骑营,因他自恃武功高强,心高气傲,无形中得罪不少普通士兵,与号称营中第一力士的赤虎生出不少摩擦与争执,甚至因斗气举石锁而脱力,并由此令侦骑营统领穆鉴柯对他成见极深。后在一次侦骑营行动中,许惊弦不顾生死救援赤虎,却也导致好友秦勇刚的丧生,但也由此得到了穆鉴柯与众军士的认同,正式成为侦骑营的一员。
许惊弦与赤虎两人可谓不打不相识,经此患难后化敌为友,再无嫌隙,亦只有在军营那样的环境,才能够让他们从最初的争强斗气成为最终的莫逆之交。
随后明将军奇袭荧惑城,赤虎亦是摘星营中的一员,荧惑城事变之时,许惊弦因接到叶莺暗语传书警告,来到城南外巡察,正巧赤虎当值,两人共脱大难,并护着明将军一路摆脱媚云教的追杀。
后来赤虎骑着四匹空马引开追捕,许惊弦则与明将军进入恶灵沼泽,就此分散。他本还担心赤虎失陷于乱军之中,如今见他安然无恙,自是十分欢喜。
宁徊风的刺明计划毒辣无比,为了杀死明将军,泰亲王与其近千亲卫将士的性命亦只是一个诱饵,荧惑城毁于一旦,五百战士的摘星营亦几乎全军覆没,仅有三十余人逃生。
赤虎历经艰辛回京之后,立得明将军重用,将他收入亲军博虎团中,官职也升了两级,如今已是一位参将。
赤虎搂着许惊弦的肩膀道:“我们兄弟好久不见,走,随我去城中喝酒去。”
许惊弦尚未答话,却听水柔清冷冷道:“我们另还有事情,不敢劳这位军爷的大驾,请了。”
她虽见赤虎相貌不善,倒也并无成见,只是见赤虎身上穿的军服,又站在城楼上,心里认定他是那罗守将的爪牙,自是不愿与他交往。
赤虎哪知她心思,大咧咧地道:“兄弟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你们不必放在心上。先喝酒,再办事。”
“好意心领,他可是沾酒即倒。”水柔清黑着脸说道。
赤虎望着许惊弦挤眉弄眼:“嘿嘿,水姑娘是吴兄弟的相好吧,人长得漂亮,又这么着紧你,真是好福气呀。”又对水柔清道,“你且放心,我虽年长几岁,但吴兄弟是我的救命恩人,断不会灌醉了他。”
许惊弦听得面上发红,又不好解释,只得连连咳嗽。
赤虎的言语虽粗俗,听在水柔清耳中却挺受用,又是羞涩又是欢喜,倒也不便直接翻脸,仅是婉拒道:“你不在关口当值么,擅离职守可会受罚的。”
赤虎大笑:“我可不是这潼关的兵,此次乃是奉命护送沈大人到此,只因要在这里耽搁几日,闲来无事,所以才到城头巡视,却不料恰好遇见了你们。本还担心认错了人,急忙下来一看,可不正是他。哈哈,我们兄弟果然有缘分。”
水柔清听到那沈大人的名字,再也按捺不住,喝道:“好哇。我还以为你是潼关的守军,所以对你客客气气,想不到竟然是那姓沈的手下。我且问你,强收百姓关税,是不是那狗官的主意?”
“这……”赤虎面色尴尬,“虽说是罗熊飞自作主张,但我想沈大人想必也是知情的,我对此事也十分不满,若有了真凭实据,回京找机会报告明将军,他自会秉公处理。”
罗熊飞就是那潼关守将的名字。
水柔清听他如此说,面色稍霁。
许惊弦劝道:“既是军人,只好听从上司的差遣,此事原也怪不得赤虎。”
水柔清仍是不依:“你听他表面上敷衍,暗地里还不是与那两个狗官狼狈为奸,这样的人我们可高攀不上。”
赤虎举手告饶:“水姑娘你小点声。”
“怕什么,你们敢做,我们就不能说。”水柔清故意提高音量。
赤虎环视左右,大声道:“看什么看,都给我离远点。”
几个潼关的士卒连忙闪到一边。
水柔清冷笑:“耍官威么,我偏要大声些。”
赤虎苦笑,低声道:“水姑娘眼里不揉沙子,但我这个兄弟身份特别,一旦闹起事来被人认出,总是麻烦不小。所以当着外人的面,我们就只当是好兄弟间聊聊家常话罢了。”
许惊弦一怔,虽然他与赤虎相识时仅用“吴言”的化名,但事后将军府曾大肆渲染,必也瞒不过他。如今裂空帮与将军府交恶,虽未公然决裂,但已是一触即发,万一有人认出他是裂空帮帮主来,确是不好收场。
水柔清想不到赤虎粗中有细,能如此替许惊弦着想,殊为不易,放缓声气道:“要真闹起来了,你还帮你兄弟么?”
赤虎想也不想地道:“将军是我最崇敬的人,但吴言是我的生死兄弟,他们俩要打架,我两不相帮,权当没看见。但若是其他人找吴兄弟的麻烦,拼着老命也要护着他。”
水柔清对赤虎的观感顿时大变,却不肯立刻改口:“你有什么本事护着他呀?”
“说得也是,我这兄弟武功高强,恐怕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赤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一挺胸,“但总不能袖手不理,大不了也就解甲归田,不穿这身军装吧。水姑娘你有所不知,我从吴兄弟身上没学到别的本事,但就懂得了‘仁义’!”
水柔清听他夸赞许惊弦之语皆是由衷之言,知道赤虎亦如多吉、童颜般是个真性情的汉子,再无芥蒂,盈盈一福:“赤虎大哥,方才言语多有冒犯处,你可莫要见怪。”
赤虎哈哈大笑:“只要你对吴兄弟好,让你打骂几次也没什么打紧,走吧,喝酒去……”
“且慢,赤虎大哥住在何处,等有空时我们悄悄找你可好?”水柔清说道。
“哦,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你们,我就住在流花苑,那是潼关城最大的青楼,一问即知。我在潼关还要停留三日,吴兄弟可记得一定来找我呀。”
许惊弦自是猜出水柔清的用心:她想到自己多半要暗中惩戒那罗守将,所以不愿与赤虎公然交往,却是唯恐连累了他,这亦是水柔清独有的细心敏感与善良,他也不说破:“你怎么住在青楼里?”
“还不是因为沈大人执意要住在那里,我们也只好守在那里了。唔,据说是从塞外请来了一个极会跳舞的女子,这几晚都会专门为他表演一番。”赤虎面呈不屑之色。
水柔清见赤虎忠厚,亦敢与他说笑打趣,啐道:“那种地方我可不去,你这位‘吴兄弟’也别想去。”
赤虎急道:“那你们留下地址,我来找你们好啦。”
许惊弦奇道:“沈大人身为钦差,不但公然受贿,更还住在青楼中?不怕留人话柄么?”
“他名义上是钦差,其实只是沿途微服私访,这一路上都是扮作客商的模样,行事低调,哪知无双城的杨云清探到了消息,特意派使者到潼关来迎接,这才现了行迹。这流花苑其实也不光有卖笑的姑娘,更是一间赌楼。朝中明令不得行贿,所以那罗熊飞亦不敢直接给沈大人送上银两,而是会在赌桌上故意输给他……”
许惊弦一怔:“你们本是打算去无双城么?”
“正是如此。我倒希望早日交完差事回京,可他偏是一路悠闲地游山玩水,叫人好不耐烦。不过我却觉得此次无双城之行并不简单,因为派出不少高手暗中保护,而且遇见稍有本事的江湖汉子亦是招揽过来……”
许惊弦沉吟道:“这沈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其实也是将军府的人,虽是个文官,似乎也有点功夫,却是不知深浅。平日对我们倒也客气,没有仗势欺人的嘴脸,人还不算讨厌。不过因为他是水总管的亲信,所以平日也无来往,若不是将军有令,才不愿陪他走这一趟。不过因此遇上了你,亦算因祸得福……”
许惊弦知道赤虎虽是隶属将军府,但只忠于明将军一人,何以言语中竟似对水知寒隐含敌意?由此已可推算出将军府两大势力的暗中争斗。此去无双城尚有数百里,杨云清特意令人远道来接,必有要事,这沈大人却偏偏故作姿态游山玩水,怕是欲擒故纵之策。而水知寒派人前往无双城,明将军却令人跟随保护,其中应是大有文章。
许惊弦起初设想好的计划,亦因赤虎这一番话而随之改变,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早则今晚,迟则明日,我必会去流花苑找你。可能还有事情要拜托你呢。”
赤虎拍着胸膛:“没问题,只要你一句话,刀山火海都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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