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心镜中 4
傅乾阳忽一扬手,长剑嗖地射向草丛间的李泠。银光扑面袭来,李泠吓得张大了口,连叫喊都忘了。哪知长剑在他面前陡然一弯,忽地插入他身前的一株老树,嗡嗡剑鸣不止。
看来掌教真人是看到我了!李泠情知难再闪避,索性挺身走出,低叫道:“掌教真人、令狐掌门,弟子凑巧路过……”
令狐易胜向他怒视一眼,挥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才道:“好,第一把剑!请真人再显神通!”
傅乾阳再斜跨两步,忽向地上一捞,掌中如变百戏般地又多了一把长剑,扬手又插入那株老树。
李泠大是惊奇:先前他们说什么胜负之念、什么八把藏剑,莫非他们在赌赛什么?
令狐易胜冷哼一声,再不言语,只是凝神吹箫。
却见傅乾阳身形游走,东抓一把,西摸一下,一把把长剑被他拔在手中,再纷纷射入老树上。这些长剑藏身之处极是隐秘,有的深埋入地,有的尽没石中,却被傅乾阳极随意地取出,顷刻间他已取出了六把长剑。
傅乾阳飘忽的身影陡地一慢,在一块不起眼的矮石前停了下来,缓缓探掌抓向青石。在他掌心即将触到青石时,李泠吃惊地发现原本光秃秃的矮石上竟端端正正地现出一把剑。似乎长剑上覆盖着一层无形的盖子,遮住了长剑,在傅乾阳抓向长剑之前,他全然看不到那里竟堂而皇之地横着一把剑。
“和光同尘禁法,你这修为果然又有精进了。”傅乾阳笑了笑,稳稳抓起了长剑,抬手插入老树,“令狐师弟,你布下的先天迷禁八剑已被我取出七剑,最后一剑还要取吗?”
“眼下不过才平手!”令狐易胜仍在吹着箫,只是神色紧了起来,“你若有本事,便取出最后一剑!”
李泠隐隐明白了,似乎二人在进行一场别开生面的赌斗。令狐易胜用一种唤作“先天迷禁”的禁法藏了八把长剑,以一曲箫声为限,请傅乾阳寻出这八剑来。从二人的对话来看,令狐易胜很可能也曾寻出傅乾阳的七把长剑,眼下傅乾阳只需寻得最后一把剑,便会在赌斗中胜出。
李泠对这大胡子令狐掌门全无好感,********盼着他输,心中一动,鬼眼悄然运转,却见就在傅乾阳刚刚取出长剑的那块矮石下方,隐隐耀出一道精芒,莫非那就是剑藏之地?
傅乾阳已缓步走开,李泠一眼瞥见令狐易胜得意的眼神,登时明白过来:大胡子好不狡猾,竟在这块矮石上藏了两把剑,一把以禁法横放在上,这不过是虚晃一枪,另一把深埋石内的,才是他的良苦用心。
他离着那矮石倒不远,大步走了过去,装作好奇的样子左右顾盼。
令狐易胜瞥见,脸色登时一沉,但怕将傅乾阳引过去,却又不敢出言呵斥。
李泠看在眼内,心下得意,忽然抬脚轻踢。那块矮石被他踢得微微颤动。
“令狐掌门,”傅乾阳忽然一笑,“罢了,最后那把剑,贫道寻不出来。这一战便算平手吧!”话音才落,令狐易胜的那一曲箫声已袅袅停息。
“老傅乾阳,难得你连最后这句话的时机也能算得如此丝丝入扣,佩服佩服。”令狐易胜黯然垂下青箫,“你故意容让,先前迟迟不动手,其实最后一剑,你也看出了端倪,是也不是?”
傅乾阳悠然背起双手,笑道:“哪里!令狐掌门毕生练剑,对剑气感应远超于我,跟你斗成平手,山人已是心满意足。”
令狐易胜呵呵大笑:“这算是虚怀若谷么,大胡子我对掌教真人感激涕零!”
“山人不要你感激涕零,”傅乾阳淡淡笑道,“这只是傅乾阳的道!”
“你的道?是你的商道吧!”令狐易胜挥袖而起,冷笑道,“乾阳子,我最不佩服你之处,便是你终日里言不由衷。罢了,你既胜了,你定下的商道,大胡子再不多说一句废话!”也不待傅乾阳答话,大袖一挥,高大的身影便没入幽暗的林内。
傅乾阳却不以为忤,眼望令狐易胜退走之地,背手微笑:“令狐道兄,山人倒极佩服你的担当。商道之事,多谢了。”
李泠听得大觉稀奇:这丹剑派的大胡子确是对傅掌教大大不敬啊,但他自己认输,倒是颇有骨气。不知他所说“定下的商道”,却是什么?
正自呆愣,却见傅乾阳已在一块大青石上极随意地坐下,向他招手道:“过来!你叫李泠吧,是不是耐不住道门清寂,四处玩耍,竟跑到这里来了?”
李泠心中又是惊喜,又是疑惑:七曜天峰上的道童这么多,怎的掌教真人倒记得我这无名小卒?忙走过去施了礼,道:“伏龙派李泠,参见真人。弟子是下午时分过来玩的,走得迷了路,正急得什么似的呢!”
傅乾阳眼芒一闪,若有所思地道:“此处离着本门禁地遁龙渊极近,那里颇是凶险,今后万不可来此闲逛!”
李泠觉得他的双眸深邃如海,不由想到大师兄曾说过最怕看掌教真人眼睛的话,心咯噔一跳,竟生出个念头:我该不该将遁龙渊的事情告诉掌教真人?这念头才一转,耳边就响起谷星瑶的叮咛,愣了一下,终于只是点头道:“是、是,弟子再不敢了。掌教真人您行行好,可别告诉我师父,让他知道了,定要一顿好打。”
傅乾阳倒一笑:“好,我便答允你。”
李泠大喜,眼见傅乾阳一脸慈祥,反倒并没什么拘谨,怕他再追问自己为何来此,索性笑道:“掌教真人,适才您和令狐掌门在这里打的是什么赌啊,怎的咱玄门还有商道,莫非咱这七曜天峰上也要行商做买卖吗?”
他哪知自己所问之事本是玄门近来的一大机密,便是无极派的许多亲近弟子也不得知闻,但傅乾阳刚刚赌斗巧胜,心情甚佳,又见他一派童真,心中一动,反而手拈长髯,道:“我玄门宗旨本是体悟大道,配以医道和武道,所谓以武悟道,以医佐道。但修道之人也得吃饭,眼下是大周朝,朝廷对咱已断了赏赐……大唐贞观十六年时,长安每斗米不过两文钱,但至唐高宗永淳年间,米价曾高涨到四百钱,至今大周朝,海内富庶,米价也需八十文钱……”
“弟子明白了。”李泠立时点了点头,“咱七曜天峰上数千弟子要吃喝穿用,那不知要几万钱财。对了,弟子前几日跟随张画匠四处修补道观壁画,这数十座道观的修葺拆整,也需大笔钱财。咱们可不能坐吃山空。”
“难得你明白这个道理。”傅乾阳深觉惊奇,不由双眸一亮,“可惜玄门内的诸多长老、护法都抱定任其自然、无为而治的道理,全力反对商道!抗争最烈之人便是适才的令狐掌门,好在赢了他,令狐最是守信,今后再不会来生事啦。”
他今日之所以跟李泠这孩子多费唇舌,只是想知道这些最寻常的弟子如何看待玄门行商之举,万料不到李泠一点就透,居然说得颇有见地,不由心绪大佳。
李泠忍不住问道:“掌教真人,我瞧行商生财,也没什么不好啊,为何大胡子……啊,令狐掌门他们,要全力抵御?”
“这个……说来话长。”傅乾阳长眉微蹙,沉吟道,“一来,修道者决不可贪恋钱财;二来么,便是咱们玄门的宿敌逍遥魔宗中那些首脑,多好经商,乃至被称为‘逍遥商宗’,于是咱玄门中人恨屋及乌,难免谈商色变,只恐贪财嗜利,坠入了魔道……”
说到这里,他的心中陡地闪过水通玄的影子,暗道:此人精修紫微金锋,又是江湖上圆柔商脉的翘楚,莫非也是逍遥魔宗的首脑人物?随即又硬逼着自己暗自摇头,不管他是什么人,也不管他圆柔商脉要和乾坤堂的强刚商脉怎样纷争,这人的商道妙策大是可行,眼下我玄门只得走这条路……李泠自不知他的心思,对他所说也是似懂非懂,笑道:“弟子不知这多道理,但逍遥魔宗的人行商,咱们便不得经商,这也未免太过了。总不成魔宗的人吃饭睡觉,咱们便不得吃饭睡觉吧?不过,掌教真人,咱玄门到底要走怎样的商道啊?”
傅乾阳眼露欣然之色,道:“咱们玄门行商,也不能与冲和大道相违,而要通达造势……不出数月,咱玄门的四象会武便要展开,那时便可广进财源了……”
“四象会武……广进财源?”李泠大觉稀奇。
“此事说起来有些繁琐,不久你们自会知晓。”傅乾阳却将话头打住,忽问,“嗯,四象会武将开,你的武功练得怎样了?”
李泠听他蓦地问起武功修炼之事,不由苦笑一声:“多谢掌教真人挂念,只可惜弟子学武的资质平平,难堪大用。”
“初入门时,总是有些难处,不过你的资质确是与众不同。”傅乾阳忽地一指身旁的拿矮石,“小小年纪,竟也能看到这把剑!”
“原来掌教真人早看出来啦!”李泠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讪讪道,“适才我还很着急,一心盼着您能找到这把剑呢……”
“你的好意我领了,这把剑,我却不能取。”傅乾阳捻髯笑道,“适才我和令狐掌门为了商道之赌在此小戏,将八把长剑埋藏此间,施展先天迷禁术让地煞与剑气交融抵消,再让对手找寻。令狐先寻出了我藏的七把剑。我么,便也只取出七剑,他性子偏狭,当面让他大败亏输,反是不好。”
掌教真人当真心细如发,这等事都想到了。李泠又是佩服又是疑惑,又问道:“为何深藏石内的长剑,你们竟能找到?”
“修炼之人到了玄同境,便能与天地万物相往来,以自身神识感知剑气,也是等闲之事,但要破去对手以气禁术设置的禁法,便很难了。”傅乾阳说着眯起一双老眼,细细打量李泠,“倒是你,既有本事看到这把剑,那就拔出来吧!”
李泠一愣,再次望向那块不起眼的矮石,鬼眼运转之下,见矮石边缘又现出那团若隐若现的红芒。他抚上红芒消逝的石块,细细摸去,那真是一把平平嵌入石壁的剑。
李泠忍不住欢呼一声,用力一拔。那把剑居然纹丝不动。
傅乾阳沉声道:“此剑被施了气禁之术,要以清定之心,才能拔出来。”
李泠奇道:“清定之心?”
傅乾阳的眸内异光闪烁,一字字道:“清静无为,不染杂念,你试一试。”
李泠觉得他的眼睛和言语中别有一股力量,忽然间信心大增,心中清静沉定,那手竟慢慢抠入了石内,紧紧攥住了剑把,剑芒一闪,那把剑已被他抽入手中。
李泠一声惊呼,欢喜无尽。傅乾阳也微微点头,道:“你的悟性甚佳,资质亦是不同寻常,竟是天生的灵脉天眼……”
“怎的是天眼?义父他们都叫我这为鬼眼啊。”李泠很有些懊恼,“许多人都说我不宜修炼武功,哎……”
“天眼、鬼眼,不过是一种称呼罢了,不必当真!”傅乾阳脸上掠过一丝忧色,叹道,“不错,身具灵脉之人,在修炼上往往比旁人多了几分困苦,这等人或是一辈子修炼不成,或是一鸣惊人,修到了极高的境界。”
“我还能……修到极高的境界?”李泠大张双眼,以为自己理会错了。
傅乾阳似笑非笑:“原是可以的,凡事有弊则有利,灵脉之人极难修炼内气,但天生体质异常,除了生具天眼,往往还筋骨硬朗,抗打耐击……”
李泠心中一动:不错啊,怪不得那日小爷挨了红雁那婆娘的许多重手,终究挺了过来。
只听傅乾阳又道:“只是灵脉中人修炼,便如火中取栗,极为凶险,有时候甚至要在极端重压之下,才能尽显体内潜质,修出上乘武功。”
“什么是极端重压?”李泠喃喃自语,眼前闪过红雁道姑气势汹汹的万千掌影。
傅乾阳摇头叹道:“你在游心观中过得优哉游哉,只怕难有‘极端重压’的情形了!”
李泠听他言语,似乎颇有办法,登时犹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砰地跪倒在地,向傅乾阳叩头道:“我不怕凶险,掌教真人,求求您传我这能修成的法子!”
傅乾阳向他凝视片晌,沉吟道:“人生在世,便是一个‘择’字。你明知自己走上这条修炼之途会千难万险,却仍要修炼,这便是你的‘择’。你当真肯择这一条路么,要不畏艰险地修炼武功?”
李泠听了他的口气,忽觉心神有些动摇,义父的声音更在耳边响起:臭小子,忘了老子的话了么,你不能习武,这是你的命……人不能跟命争……在山里老实巴交地做个道士,安安稳稳地终老天年。
如果真如掌教真人所说,人生就是一个“择”字,那么他李泠每次选择的结果都是一个无奈。也许人生就是这样,在无奈中做出选择,指向这次选择的结果——无奈,然后再次选择,通向下一个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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