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乡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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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乡 1

  

    一水中乡

    我第一次见到萧守时,对他“起舞落日争光辉”的殷殷期待就化为一盆皂角水,随春江向东流去。

    那天我风尘仆仆一路奔到青镇,水乡小镇正值破晓,皂荚林间雾霭流淌,只有一个年轻人蹲在埠头上洗衣服。我走上去抱拳:“这位兄弟,听说皇子殿下随沈素尚书在此读书,乌澄特来拜谒投靠,不知他的府邸在何处?”

    青年抬头看我,水波映照下面容清秀,眼神茫然。他手指竹林深处的阔大书院:“萧守没有府邸,就住墨笺书院。”

    我心想堂堂大梁皇子怎可能住什么书院,转身想走,却听到身后人继续道:“那个……姑娘,是找宅子还是找人?如果找人的话……我就是萧守。”记事十几年来,听过人叫我“女匪”、叫我“山贼”、叫我“大王”,还第一次有人叫我“姑娘”。

    我僵了僵,回头。

    静谧的水乡初晨,世传圣德万丈的皇太子蹲在水边搓着一盆衣服,歉意地冲我笑。

    那年,梁国还算是太平。抱病已久的太傅沈素恳请归乡静养,梁帝担心皇子耽误学业,准许他追随老师在青镇研习学问。世传这位萧守太子惊才绝艳、仁德爱民,是鸿儒沈尚书精心培养下正冉冉升起的圣君。我想我一身武艺终于有了用处,便放弃山中霸王的逍遥日子前来投靠。

    大概是我表情太过震惊,“惊才绝艳”的皇子捋掉手里泡沫站起身:“我在这里闭门读书,并不需侍从婢女。姑娘风华正茂,不要在这蹉跎年华,还是改改主意吧。”

    侍从婢女?我冷哼一声,手起剑出,刃光疾止于他颈侧。

    他颇为无辜:“姑娘这是何意?”

    “贵为皇子却这般大意。如果我剑锋偏一点,你就人头落地。”我冷笑,“你是不需要侍从婢女,但是需要执剑护卫。”

    他眼神更加无辜,叹了口气接着去搓衣服:“我也不要护卫。这边民风淳朴,一年到头遇不到几个脾气火暴的人,你说你呆这里有何用处?”

    “大丈夫不守边卫国,蹲在这洗衣服,又有何用!”我怒从心起,伸手去夺他的木盆。他急忙去护,与我撞成一团。这家伙显然低估了我的力气,推耸间竟然滚下河去了。

    料峭初春,河水刺骨,而他在水里浮浮沉沉,竟没有爬上来的意思。我纳闷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位传说中的皇子竟然——不会游泳。

    正惊愕着,身旁突然蹿出一群书生模样的人。他们慌慌张张把落水的皇子拉上岸,同时七手八脚把我从背后按住。

    萧守被拖扯上岸。一袭素袍的身影挡住了他面前的阳光。那人从生徒群中走出来,没多说,反手就搧了皇子一耳光,看得我张口结舌。

    对皇子动手的人已年近不惑,虽不再年轻,却眉目俊秀,行止优雅。我顿时明白,这位正是以“事出于沉思,文归于翰藻”名满天下的沈素沈尚书。

    萧守受了这一掌,没吐干净呛水就慌慌张张地跳起来,连连道:“学生知错,学生知错……”

    我很快就知道了萧守慌张的原因。沈尚书未及开口训斥就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瞬间一抹猩红溅上了袖子。尽管脸色煞白的随时会晕死过去,沈素还能分出精神看向我,严厉道:“你是何人?何人支使你来行刺?”

    行刺?我百口莫辩。说起来,我的确是把萧守推下水,差点成功地淹死他。

    “说!”沈素一声呵斥,接着便咳得俯下身去。

    “老师莫急!”萧守扶住他,眼睛红了,急急说道,“她不是刺客,是护卫!她是父王新派来的护卫,今日刚刚赶到,要帮我清洗衣物,不料石板太滑……”

    沈素略略抬头,看到埠头石板上那盆带血的衣衫。他沉默片刻,声音低下去:“时局并非天下太平,不可粗心大意……再者,不通水性,就不要在水边胡闹。”

    托这句话的福,按住我的手都退了开去。

    “弟子知错,定然不会再犯,请老师放心!”萧守一副真的从弥天大罪中悔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搀扶沈素向书院走去。临走不忘向我使了个眼色。

    我赶紧快步跟上。

    撒谎不是好事,撒了一个谎就必须不断用谎去圆,太费事。萧守就吃了这个亏。他显然不敢再气一次他师尊,于是我稀里糊涂地留了下来,成了侍卫。

    说是侍卫,其实根本没什么活儿干。就像那悠哉皇子说的,这青镇果然是一派江南水乡的平和安宁,别说刺客杀手,就连吵嚷的粗人都没有。萧守担负着传承书院的重任,整日伺在沈素左右,守着煌煌文海读写编撰。他的尊师重道真让我大开眼界。沈素但凡有个头晕胸痛什么的,他就像自己身上被插了刀子,整夜陪守屋前。这温吞男读书以外的一点小嗜好,就是溜出书院云游,帮人补补房顶、修修猪圈什么的,偶尔也帮母马接个生。沈素很不赞成这种散漫作风,觉得是在浪费与书中圣贤交心的机会,每每捉拿他回来跪地打板子。

    我觉得自己很多余。可是上至皇子下至童叟都对我吃白饭不以为意,只有沈素在这个观点上与我心有戚戚。我总心虚地躲着他,但每每在书院的犄角旮旯撞见到,这位大学士都毫不掩饰地表示看我不顺眼,好像我一身山土气息会沾染他学生似的。不过既然萧守把谎扯到皇上那去了,尚书大人除了冷脸冷眼相对,也没把我怎么样。

    春去,夏至,秋来,冬临。

    陪皇子读书的日子平静如清溪浅水,让人误以为世间再无血雨飘摇。

    

    二囚中龙

    当时旱鸭子萧守因坠水把沈素气得吐血,他悔恨万分,一句“弟子知错,定然不会再犯”说得掷地有声,刻骨铭心。

    但是不到一年,他就破了誓。而且这次掉进去的不是清浅溪流,而是汹涌的泯川。

    事情起于萧守多管闲事。

    他行游到一处,发现当地干旱,周边住民却不打井引地下水。他以为农人不通工学所至,便热心地带人来凿井。不料当地村民蜂拥而至,就差把他们打出村去。原来,此地是护国大将武将军在梁赵之战中的战死之地,不仅有将军墓,还长眠着万千英灵。村民认定凿井会惊扰先灵,断了当地佑护之气,大为不祥。

    结果这书生哈哈一笑,说武氏堂堂护国大将军怎会怕打井声,带人强行给凿井还附带建了沟渠。但事情还真就是邪乎,井渠开凿倒是顺利,涌出的却是苦水,完全没法饮养灌溉。

    消息传到书院,萧守急了,带了几个人再次去勘察。他在山间地头井旁池中耗了上十天,一天清晨从被窝中一跃而起就往外走。

    “你别又好心办坏事!”我拉住他,却竟然被那书呆子的目光烫了一下。

    “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萧守目光灼灼,不再有书斋中的茫然,气壮山河指向远山,“开山导河!”

    当日,他一封书信送到守军驻地,要来了一车炸药和一队人马,就这么拖着上了山。

    第一次,我看到了文弱书生躯壳中的大梁皇子——萧守立于山巅,指挥兵士按图纸将炸药布在山石各处,如在阵前凌统千军万马,阳光树影下布衣耀目,犹如战甲。

    就在萧守意气风发时,一个声音越川彻谷而来:“住手!”

    萧守整个儿呆住了。

    沈素一袭单衫长衣,立于泯川彼岸的山石上,与萧守隔岸相望。他摆脱护送生徒的搀扶,向萧守喊道:“孽徒,不可如此!”

    萧守本来在担心老师病体未复,心中关切却被这一声斥责堵住。他怔了怔,破天荒地反问:“为何不可?”

    沈素脸色素白,身形在山风中摇摇欲坠。但他昂首沉目之际,威势却自清癯身体中呼啸而来:“武将军乃护国英烈,你作为国君后人,如何能损他坟茔?你学识未通,知世不足,还不收回炸药,速速随我归返书院!”

    萧守隔河望着沈素,表情茫然,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相继闪过。然后他举起手臂:“老师,请恕学生实难从命。”

    他的手臂一挥而下。随之,山石轰然炸裂,巨响冲天而起。

    漫天沙石间,日月为之失色,泯川就像被释放出的狂龙,按萧守设定的行路飞腾而出。萧守镇立于水雾中,挥万钧之力,改山河之命。

    我看着那个温吞柔和的公子哥。也许我错了,他,本就是天命之子。

    然而这个念头仅存在了一瞬。因为下一瞬,天命之子就传来惨叫。我明白了沈素那声“不可如此”的含意——萧皇子千算万算,没算好自己脚下山石的坚固程度,一道猛浪过来,他就随着泥球碎石被卷到被惹毛的河龙里去了。

    作为侍卫,我终于体现出了存在的价值,随他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泯川的湍急程度出乎我意料。浑浊水流中,我好不容易才抓住萧守的衣角,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去向。正在慌乱,眼底白辉一闪,另一只手拉住了他。

    是沈尚书。他竟然也跳下了河。他一定是不想要剩下的半条命了。

    正这么想着,水流卷着一块碎石击中了我后脑,眼前乱象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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