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望 2
三雪中望
萧皇子不愧有真龙护身,被卷入泯川后只受了些许擦伤,而救他的人各自丢了半条命。
我约是昏睡了十日才醒,醒来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用手一摸,的确被绷带给裹得有两个大。窗外是夜色氤氲的墨笺庭院,书阁梁壁间飞着雪。
我有点怨念,还以为自己舍身相救的主人会来露个脸感激一句。
但皇子实在分身乏术也分心乏术。他正跪在书院前庭空荡荡的雪地里。相隔数重门后,沈尚书仍旧卧床不起。
沈素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违逆师命,不得再入书院。”
我掂量着这句责罚对模范生徒的打击力度,忍不住出去围观他。
白雪簌簌,落了他一身。我原以为温婉水乡不会下这么大的雪,不会这么冷。
于是我站在他身后,给他撑了把伞。他不回头,只有低哑的声音传来。
“乌澄,我违逆了老师。”
违逆老师?想当年我把教我剑术的老师引进了捉熊的陷阱呢——他说要涉史明志,我就烧了书本串烤野味;他说要精湛剑术,我就实战打家劫舍;他说要领军报国,我就出门当了山匪。违逆一次算个鸟。但这些话我终究没说出口,说了也得不到他共识。
他抬起头,雪花停驻在发际眉间:“我小时候身有残疾,右手握不住东西。父皇下令群臣,谁有办法治好我,就让我拜谁为师。而打开我右手的,是老师手中的一支毛笔。老师收我为徒,一教就是十八年,只提出了一个条件——将我的名字‘狩’,改为了‘守’。我明白他对我的期望,希望我成为怎样的人,以为能完成他的心愿……但是,终究是不行。”
我觉得无言以对:“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炸了个武将军塚……”
“你不明白。”他苦笑着摇摇头,站了起来。我正惊讶他怎么突然开窍不跪了,他向着书院深处那扇昏黄窗纸拜道,“老师,既然你不愿见学生,学生也不久留了。”然后转向我,“乌姑娘,现在已经不用再圆你是皇差的谎,你可以走了。”
说完,他独自转身走向雪夜。
我火了,快步追上去:“谁说我跟着你是为了圆谎?再说,我乌澄岂是你想开除就开除的。这护卫,我当定了。”
他愣了愣,那茫茫然的眼神在雪夜中分外温暖。
四悬中刃
萧守说想回金陵王城。我说雪夜走山路是作死。但看他一脸破落户的表情,还是由着他算了。
实践证明,养护卫吃多久的白饭都是值得的。
我们在山路上遭到了袭击。
四个蒙面者执刀持剑从枯木林中砍过来,又被我和萧守联手砍回去。他们显然把女匪当成了丫环,由此犯下了致命错误。
我们没能留下活口,他们牙口中都藏有自尽的毒药。我蹲身挑开他们的面巾,发现不认识那些脸。但我认识他们的刀,是青镇临昌铁铺锻造的刀。
萧守站起身,面色刀锋一样铁青。他转身,大步向青镇走去。
我一头雾水地快步跟上,只听见他沉如碾牙的自语:“老师,这就是你的回答么?”
就在这时,青镇方向的夜空掀起了火红的一角,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萧守脚步一顿,继而向青镇方向拼命跑去,我几乎都追不上。
我追上他的时候,他站在青镇河桥旁,仰望书院。宏伟的楼宇熊熊燃烧着,风助火势,接连爬向一排又一排的藏书阁。
在他脚下的河中,漂浮着守镇梁军的尸体。
叛乱。
“竟然这么快就击破了守军。”我喃喃道,刚才一路看到镇民奔逃向山野,看来叛军针对的只是守镇兵将。他们没有打劫民舍,却烧了书院。
我一惊:“沈大人他还行动不便——”
“他早已不在书院中了。”萧守低语,缓缓转身,面对河流彼岸,“既然能领军,老师的身体似乎已经不用学生来担心了。”
青阶嶙嶙,流水淙淙。残绿掩映着悬刀枯实,如指地之刃。碧水穿流,将两岸隔为殊途。
河左,沈素骑白马立于千军之首,在簌簌薄雪中,静若墓茔碑石。河右,萧守形单影只,墨笺书院熊熊燃烧,将千年万卷的是非悲喜焚为漫天炎灰。
雪清、墨香、火烈、血腥……无数亡者在薄冰渐凝的河水里沉浮不定。
萧守跨前一步,将我半挡在身后,火光在他眼中燃起,又随水影支离破碎。
“老师,你称病重多年隐居,竟在修书着史的闲暇间组起了精锐之师,且不漏半点风声。学生受教了。”萧守冷笑,但笑得仓皇。
沈素沉默了片刻:“殿下,你借言体恤民情数度外出,却是为暗查叛乱端倪。心思细密、行事谨慎,为师也甚是欣慰。”
我的手指僵在剑柄上。
原来过去一年间清浅如溪的日子,隐藏着累卵危局。
这对师徒表面情同父子,暗中却相互监视。两人凝视着彼此未发的刀刃,让虚伪的安宁在水乡耕读中缓缓延续。他们等待着对方的破绽,共同将幻象延续到了最后一刻。
“炸毁武将军墓一事,让你终于下了决心。”萧守远望着昔日恩师,温润的脸竟也染上了沈素的凛冽冰凉,“你明白我不再是言听计从的学生。大事将起,对脱离自己掌控的要棋不如早日断根。跪在书院前的时日,我一直在等你的刺客,没想到直到走出青镇他们才现身。老师,这几日的犹豫可算是残存的师徒情谊?”
相隔太远,我看不清沈素的表情,不确定是否听到轻微的叹息。
“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萧守质问,“你不是曾教导我,时如流水,国如行舟,读书着史之人,要置身于兵戈纷争之外,方能看清历史的脉象么?父皇赐你高位,天下读书人尊你为师,你本可专心着史,你为何要留下背信弃义之名?”
“殿下,你也知我虽受梁官职,生地却在赵境。如果你父王真的赐信于我,又何必派你来暗中巡察?”沈素沉吟片刻,“武将军战死沙场后数十年,梁赵两国表面虽相安无事,暗中早已剑拔弩张。我虽不能暗通敌国,起码能挫梁王的征战之心。世事本不太平,我不过背水应战。时至今日,梁王既然对我起了杀念,你我也到了揭下矫饰的时候。”
萧守脸色死灰,终是欲言又止。在他背后,西北泯山之上,一缕狼烟正在升起。
沈素远望,沉吟片刻:“原来如此。你以开山引江之名上山,不仅为破我行军隐道,还暗藏了传令烽烟于山中,果然思虑周全。”
“是。”萧守昂首答道。他的声音却隐隐发颤,像个被老师辨识诡计的孩子,“我早已部署下三万隐兵,今日见令集结,叛军并无胜算。老师,请你……束手就擒。”
沈素沉默片刻,缓缓抬手。他身后的兵士聚箭弯弓,数十弓弩齐齐对准了我们。
借着明灭的战火,借着清冽的河影,我看清了他的脸。
沈素的脸上笑意清浅,眉间却聚着悲伤。
“殿下,你果然长大了。既然如此,为师只有为故国除一劲敌。”
那一刹那,我也举箭开弓。箭矢在河面上与迎面而来的箭雨交错,直锥向白衣者前胸。我听到对岸兵士的惊呼,却无暇观视射中与否,忙用硬木弓身勉强挥开袭来的箭羽,飞身将萧守扑入河中。
河水冰冷,挟血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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