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中约 3
五忆中约
我以为自己拼死救回的命,萧守好歹会珍惜点。可他还和以前一样毫不领情。
他隐藏在叛军营地旁的灌木丛,一蹲就是一天一夜。然后转脸对我说:“那天晚上你的箭射歪了。”
我哑然,但他说这话的语气怎么听怎么有些欣欣然:“你确定?明明有医师频繁进出主帅帐篷,还有军士清洗血衣……”
“那是老师的病又发作了。”萧守轻声说。我想起他曾是个专注的洗衣工,对衣上的血迹分外熟悉。
“那怎么办?”我问。
他许久没有出声,然后抬起头。
“再杀他一次。”
经历之前种种,我觉得萧守还是挺聪明的。但只有在沈尚书的事情上,他总是聪明得不到位。
夜黑风高后半夜,为了贯彻他的斩首计划,我冒着被凌迟烧烤的危险陪他九死一生潜入敌营主帐。可是,他猜对暗杀对象病重,却没猜中人家根本不在帐篷里。我们扑了个空。
被褥没凉,襟枕间斑驳血迹未干。
“他走不远。”萧守似乎不甘心,又皱眉,“病得厉害,还出去吹风。”
我想说你不是来杀人的吗,还管人家吹风不吹风。
萧守说他不会走远,结果又猜错了。
直到我们离开敌营好远,才找到了沈尚书。其实与其说找到,不如说他在等着我们。
他站在冬日枯朽的断魂崖边,远望灰烬废墟中的青镇书院。白衣如霂,长发垂散,手中一支断矢犹如竹笛,在月色中怎么看怎么醒目。
萧守身形一顿,竟然退了半步。
沈素回首,先看到了我:“乌姑娘,抱歉。”
我不知这位矜冷学士在抱歉什么,难道指没坐正让我一箭射死?沈素接着看向萧守,淡然问:“明日你大军将至,即可踏平叛乱,为何今日冒死潜入?我教你惜时惜命,戒匹夫之勇,你果然半点都听不进去。”
“我劝老师珍重身体,勿要带病劳作,老师不也听不进去吗?”萧守道,“我来,是为了少些兵士枉死,是为了杀你,还是为了向你求教最后的问题。”
在不合时宜的境地就不合时宜的话题被学生顶嘴还言杀,沈素竟然不以为忤,仍然是一副纵许学生求知治学的神情:“你问吧。”
“既然老师早有叛乱之心,又明知我在调查你,为什么……还要在我落水时救我?”
沈素看着他,又撤回目光,回望山崖彼端的连绵山野。
“你父王告诉过你,你的名字‘守’为我所改,握笔习字为我所教,然而他必定没有告诉你——你出生时,我也不过是个刚过二十的年轻人,敌国出生,又无兵、无权、无名、无势,为何能出入深宫接触刚出生的皇子。”
萧守眉目微蹙。沈素也不看他,继续道:“梁赵为世敌,交战不断,两国国力皆伤。在那种情况下,梁王赵王也并不是纠结旧恨之人,也尝试过化解仇恨休养生息。他们用的方法是和亲。赵晴阳公主嫁给梁王时,我是随行的书童,因此得入宫中。”
萧守点点头:“我对她略有耳闻,晴阳公主曾与母后交好,如果她没有那么早香消玉殒,或是留下子孙,梁赵两国尚有和解的可能。”
沈素垂目望向深谷:“我也曾经这么想,但是错了……那位公主并不是如宫史记载的与你母后一同游山时染急病而死,而是被杀。”他的言语轻而缓,似在梦呓,却字字清晰,“她的尸骸就葬在深谷之下。而杀死她的人,是我。”
“不可能!”我听见萧守颤声道。我也不信,这沈尚书虽然冷峻严厉像面冰石,却真真连只蝉虫都没见他捏死过。
“这是王命。因为晴阳公主比你母后更早怀上了孩子,而那时,梁赵两国再次交恶,泯山一役,武将军战死沙场,双方死伤不下十万,梁王已着意复仇。除去枕边掣肘,消除外戚之患,就是他行战的第一步……一手悄无声息地杀她,一手同时在国史上完全抹去她和那个孩子,要朝中能同时做到两事,我是最佳人选。”沈素声音轻缓,似乎沉溺在时间的漆黑河底,“这就是我与梁王的交易——取她的命,留我的命。然而这样做,我便不能再归去故国,一生依附于他的麾下。世间皆知梁王翻云覆雨,为防他日后杀人灭口,我向他要求了永不得废的铁血丹书——”
他闭上眼睛:“那就是你——萧守殿下。你便是梁王交予我手的人质。”
“不可能……”第一次,我看到萧守在发抖。他缓缓后退,本能地躲避这个人、这个故事、这段往事。
“大学士、史官、太傅……每一个光耀后世的头衔,都不过是掩饰你父亲和我杀人劣行的外衣罢了。只有我俯视这座山谷时,才能卸下它,直面负罪的自己。”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了沈素的回忆,他沉下目光与声音,“因此你明白了,作为人质,你不能死,否则我就失去了制衡梁王的最后筹码——这就是我数度救你的原因。但是无论怎样的铁血丹书都会朽裂。当你长大,懂得探究真相,懂得违逆我意的时候,我与梁王间微妙的制衡,也就碎裂了。我与他,必定会走到刀剑相向的一步。”
我握住萧守的手臂想给他些许支持,但知道没用。我明白沈尚书的话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握笔、习字、撰文、编史,他们一同走过的所有春秋,都不过沙塔蜃楼中的一场幻梦。
没有什么,抵得过真实的杀伐。
沈素静立在月色中,手中除了我的断箭别无他物。面对自己培育十八年的学生,他似乎在等待,等待他暴怒,拔剑,刺穿他的胸膛。
萧守立身于熊熊火焰中,握剑的手背青筋暴起。然而,出乎我意料,那熊熊火焰竟然渐渐低下去,就像浸注入清凉的河水。最后他抬起眼睛,目光一片清明。他说:“老师,你绕了个大弯子,还是没有回答学生的问题。学生问的是——你为什么要舍命自泯川激流中救我。那时的我已经知你反心,对你再无用处。”
沈素一怔,半晌才道:“习惯使然……”
萧守大笑,笑出了眼泪。
“好一个‘习惯使然’!这天下养成这种‘习惯’的,只怕也只有老师一人了。而我追随老师多年,也养成了一个习惯——”他跨前一步,手指山下,“老师病体虚弱,出行须得车辆。学生已备好双马辒辌卧车,上面备好了银两和药材,现在就匿藏在山脚密林中。老师请连夜南下至滨城,等我派人接应。”
山林陷入寂静。
“不行!”我失声喊出来,不顾萧守惊讶的目光急道,“事到如今,你竟然想放走他!”
“不。我是要杀他。”萧守冷冷道,“今夜之后,世间再无沈素一人。”
焦急从未如此强烈地灼烧我:“到什么时候了还跟我来文字游戏!现在叛军已起,三万大军已动,多疑如梁王,不会轻易放过这件事——”
萧守对我的激烈反对很是不解,但也只说:“叛军围困在此,乱国者羽翼已折。就算没有擒住敌首,父王又待如何?最多怪罪一句办事不力罢了。”
“乌澄姑娘——”背后声音打断了我。沈尚书独立午夜中宵,枯枝朽叶被风卷起,擦过他无垢的长衣。他笑颜清浅,不似凡尘中人,“你辩不过他。这不才的学生一旦下了决心,江河倒流都逆改不了。也算天顾我愿,今日月朗风清,倒是适合的离别之日。不过走之前,我要把这东西还给你。”
我正犹豫要不要拔剑阻止他离去,却见他向我举起了断矢。
怔然间,我迈步走了过去。
他将断矢放在我手心,俯视莹亮锋利的箭镞。
“前日如果不是我病发坠马,这支箭已然穿透我胸口了。我暗中观察了你一年,现在终于放心,将萧守交托给你这样的侍卫。”
我还没明白他说的话,只觉得手被一股决断的力量握紧,猛然一收,掌中箭矢竟没入了对面的白衣之中。
血染过层衣,浸入我指间。
那枚射偏的箭,终是贯穿了他的胸口。
“武家之箭,自应以叛逆之躯为归宿。”我听见他低声说,“武澄姑娘,身为武将军后人,你可放心,也可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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