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 剑 3
赏剑
从内宅侧屋的赭纱窗棂处透进来的一缕阳光,正洒落在立于书案的绿玉瓶身上,透过金线的网状细孔,泛出玉质特有的柔和光晕。秋水鸣剑眉微蹙,垂首望着面前小碟里那几滴取自绿玉瓶的可疑液体,轻轻地叹了口气。
喧闹的人声伴着杂乱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烈如风当先走了进来,一进门便大声嚷嚷着:“老大,你怎么还在这儿啊,那边赏剑大会都开始啦!”
秋水鸣头也不抬地答道:“你们想去便去,别来吵我。”
“看来鸣哥还是没能查出什么,正烦着呢,哪有心情去看好戏?”缪可人低声轻笑道。
“可不是!有热闹不看,纯粹是傻蛋!”孟小眼也在一旁添油加醋。
秋水鸣默然半晌,终于长叹一声,缓缓站起身来:“我去还不行吗?”
四人赶到赏剑大会会场时,落星剑的争夺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快剑辛力不仅依约前来,而且已经连败十名高手,虽然身上多处挂彩,但脸上的倔强和眼中的执著仍是丝毫未改。
烈如风冷眼旁观,不禁叹道:“年纪轻轻的连命都不顾了!落星剑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重要的倒也未必是落星剑。”秋水鸣思忖着道,“快剑辛力三年前便已成名,而落星剑更是铸成多年,从那日的情形看,祭剑门的人并不认识他,显然他之前并未对落星剑下过手,为何如今才来夺剑?”
秋水鸣观察一会儿,停顿了一下方接道:“你看他眉间的深纹,必是曾经或者正在经历着极大的痛苦。所以人心执念的背后,常有爱憎相随,人生在世,概莫能外。”
烈如风不由横了他一眼,摇头道:“有时候俺真的怀疑你是不是观音菩萨转世,自己不顾,老为别人设想。”
“你还好意思挤对我?你若不是心存怜悯,怕辛力被祭剑门人射成刺猬,那日何必要冒险出手,把你那小气师父的宝刀都豁出去了?”秋水鸣含笑反驳。
端坐在主席上观战的尉迟兰慧远远望见他们,立即起身迎了过来,笑道:“你们总算来了。”
秋水鸣赶忙紧走几步,向她抱拳行礼,语带歉意地道:“前辈莫非在等我们?”
尉迟兰慧笑了笑,忽然回身从剑架上抽出落星剑,径直递给了秋水鸣,又冲比武台上下的众人朗声宣布道:“落星剑的主人在此,各位英雄不必再打下去了!”
此言一出,整个会场就如同沸油中被淋了一勺冷水一般,瞬间炸开了锅,就连秋水鸣本人也感到十分意外。待反应过来,人群中立刻有知情人高声质问道:“秋捕头虽然侠义,但并非用剑名家,为何选他做落星宝剑的主人?”
尉迟兰慧淡然一笑,沉声答道:“各位英雄有所不知,我祭剑门自创派以来所铸造的五柄落星宝剑,皆内有剑魂,可以自寻主人,并非我派自行赠送。五日前秋捕头来我派赏剑,手触宝剑即发出铮鸣之音,便是落星剑对主人的回应。”
“既然前辈早就知道宝剑已选定主人,为何还要召开赏剑大会?”辛力一袭白衣随风飘舞,脸色亦已发白。
尉迟兰慧从容答道:“自然是为了当众宣布此事,以绝他人觊觎宝剑之念。”
“这宝剑我不要。”秋水鸣缓步走到比武台边沿,平静地直视着祭剑门主,“剑乃兵器之王,亦是凶器之王。晚辈从不杀人,要宝剑何用?”
他一面说着一面渐渐走近尉迟兰慧,眼中光华涌动:“前辈的深意,晚辈已然明了,但晚辈从不擅长剑术,而这柄落星剑既然内蕴某人的魂魄,他选中晚辈,恐怕并非是要晚辈做剑的主人,而是要晚辈替他了却心愿。”
尉迟兰慧闻言全身一震,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以手撑案方才勉强稳住身形,面上始终如一的温煦平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藏的哀戚之色。
秋水鸣以手抚剑,垂下头,似在喃喃自语:“再锋利的宝剑,也斩不断情义的羁绊。前辈的心愿,晚辈一定帮你完成。”
随着他握剑的手缓缓垂下,落星宝剑再次发出铮鸣之音,震动越来越大,忽地几声脆响,宝剑断作数截,如珠落玉盘,“叮叮当当”地跌落在青石板地上。
坚韧无比的落星宝剑竟然自行断裂,在场的武林群豪登时目瞪口呆。辛力第一个反应过来,不禁目眦欲裂,难以置信地跪伏在地上,双手胡乱地拨弄着碎片,口中不断重复着:“不可能!这不可能!”他双目赤红,状若疯癫,突然仰天长笑,声如厉枭,“完了!一切都完了!”
笑声中白衣少年冲天而起,如离弦之箭向外飞掠,而秋水鸣却如影随形,瞬间赶上,出手轻点,随即抄起昏迷的少年,身子凭空一转,已掠回场内,将他轻轻地平放在地上。
烈如风踱步上前,啧啧道:“这小子不识好歹,想剑都想疯了,走就走了呗,何必再管他!”
秋水鸣俯身探了探他的脉息,摇首道:“以他现在的状态,若是弃之不顾,很可能会走火入魔。”
烈如风撇了撇嘴,眼角瞥见孟小眼正呆呆地盯着躺在地上的辛力,不禁奇道:“你死盯着他干吗?”
孟小眼转过脸来:“烈哥,你觉不觉得这小子的身法有点儿眼熟啊?”
烈如风一愣,立刻想到了那天的“鬼夫妇”,却迟疑着否认道:“不会吧,他不过是个剑痴罢了,哪有心思去吓唬别人啊?”
落星剑既毁,赏剑大会已然失去了意义,武林群豪渐渐散去,台上只剩下大会的召集者尉迟兰慧,有些失神地望着满地碎片,沉默不语。傅玳在身侧轻轻地扶着她,亦是面带哀伤。
秋水鸣立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们,迟疑了半晌,终于走上前轻声道:“前辈,请恕晚辈方才冒昧出言试探。前辈守着这柄剑三十多年,无论当年曾经发生过什么,都已经足够了……”
尉迟兰慧的视线仍然一瞬不眨地滞留在落星剑的碎片上,无言地点了点头。
片刻静默之后,秋水鸣抱拳告辞:“绿玉瓶中的液体,晚辈虽有种种猜想,目前却还未能证实。一旦有了确切消息,定会立刻告知前辈。”
不待尉迟兰慧有所表示,他便回转身,抬手指了指地上的辛力:“背上他,我们回去吧。”
日晚,暮云四合,余晖已尽,众人返回了县衙,秋水鸣立即着手为辛力引穴度气。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见他终于呼吸均匀地睡着了,秋水鸣才放下心来。
他起身步出内室,眼见厨房已经张罗了一桌好菜,众人都在等自己,连忙笑着坐了下来。
谁知还未坐稳,烈如风便猛地站了起来,冲他一抱拳,高声道:“老大两句话就把落星剑给说断了,俺服了!”
缪可人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你笨,你还真是笨!大家都知道,那是落星剑的剑魂自断的。”
“这倒未必。”秋水鸣慢悠悠地夹起一箸菜放进嘴里,“铸剑之人向来将宝剑奉若神明,甚至不惜以身殉剑,希望死后仍能与宝剑相伴。但剑中是否真的能容魂魄,还很难说。”
“若没有剑魂,那落星剑为何会断?”缪可人马上追问道。
“应该是那天我的‘冰凰炎凤’灼伤了剑心,加上辛力情急之下用全部内力催动宝剑,已经使它脆弱不堪,最后在赏剑大会上恰巧断裂而已。”
“那落星剑又为何会发出铮鸣之音呢?”缪可人仍不甘心。
“自古名剑皆有灵性,常能警示危险,并非一定与剑魂有关。”
缪可人又问:“鸣哥,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你为何要试探尉迟前辈?难道你对她还有所怀疑?”
“嗯。”秋水鸣并不否认,“我曾经怀疑过她对燕铁心的感情,但从她的反应来看,应该并无问题。”
“那当然!否则她又怎么会守着两人共铸的宝剑这么多年,一直舍不得拿出来呢?”缪可人十分肯定。
“恐怕还不止这些。”秋水鸣沉吟道,“可人,我问你,假设你和如风是夫妇,他在铸剑的过程中投炉殉剑,你会怎么想?”
缪可人满面不虞地瞟了眼烈如风,飞快地答道:“我要是和他成了夫妇,在他投炉殉剑之前,会先把他扔进去。”
孟小眼在一旁撑不住笑出了声,秋水鸣一脸无奈:“别胡闹,好好回答。”
缪可人这才认真地想了想,道:“那我除了伤心之外,还会很内疚、很自责,因为我没能阻止……哦,我明白了!”她终于恍然大悟,“难怪尉迟前辈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可是鸣哥,你怎么会突然怀疑这个?”
“也不是突然。”秋水鸣放下筷子,正色道,“此次我们接受的委托虽然只是针对绿玉瓶,但作为捕快,我们不能沦为完成任务的工具。令我对当年之事起疑的,恰恰是尉迟前辈决意追查绿玉瓶的举动。虽然目前我们知之甚少,但据我推测,这件事情并不单纯。”
见众人都睁大眼睛望着自己,秋水鸣下意识地停了停,在心里整理一下头绪,方郑重地接道:“首先我们可以肯定的是,绿玉瓶并非燕铁心之物,否则尉迟前辈不会不认得。这样的话问题就来了:其一,瓶中的液体还剩三分之二,显然已被人用过,用的人十之八九是燕铁心。那么,是谁给他的,用途又是什么?其二,尉迟前辈既然让我们调查绿玉瓶,就说明她觉得其中有古怪,同样与燕铁心相关,就不得不令人怀疑三十年前他殉剑的真相。”
“听你这么说,有可能是他杀了?”烈如风明显有些吃惊,复又疑惑地搔了搔头,“难不成燕前辈也跟俺一样,是被扔进去的?”
孟小眼听了不由失笑道:“不会吧,这么倒霉的丈夫,全天下恐怕只有你一个。”
秋水鸣也忍着笑否定了他的猜想:“既然与绿玉瓶有关,如果真的存在凶手,对方就不是个鲁莽行事的人,而且是燕铁心极为信任的人。所以,我们要想知道得更多,需要去调查一个当年最有可能牵涉其中的人。”
“是谁?”烈如风立刻问道。
秋水鸣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却反问道:“如风,如果你是祭剑门的人,会不会爱上年轻时的尉迟兰慧?”
烈如风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就算是现在,俺也觉得她是真的美……”
“要是再加上百年不遇的铸剑天分和几十年的朝夕相对呢?”
坐在他身边的缪可人如梦初醒般地看向秋水鸣,连手中的筷子掉落在地上都没有察觉:“你、你是说傅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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