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 托 2
委托
祭剑门在余杭城外十里的莫干山脚下,作为以铸剑闻名的门派,在当年干将莫邪宝剑铸成之地开宗立派,也算是相得益彰。祭剑门虽算不得什么大派,但素来以稀世神兵——落星剑名噪江湖。
祭剑门现任门主尉迟兰慧,虽为女流,却是历代门主中天分最高的一个,在江湖上亦是无人不知。
然而祭剑门行事一向低调,就连昭显门派气势的正门,也是用黑铁铸成的,与周围铅灰色的山石浑然一体,凝重而内敛,唯有上面镂刻精巧的宝剑阳纹,方显示出有别于其他门派的专攻所长。
正门外的守卫进去通报后不久,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面带笑容地迎了出来。他大约五十岁上下,肤色微黑,眉目清雅,两鬓虽已斑白,但双目炯炯,一望便知是个神思坚定之人。
来人当先抱拳笑道:“在下傅玳,我家门主刚从铸炉出来,正在更衣,特要在下代为迎接捕头大人。”
秋水鸣连忙含笑回礼,一一介绍过后,一行人寒暄着穿过正厅,转过盘龙照壁,进入了内院,远远望见尉迟兰慧一袭青色罗衫,顺着游廊石阶缓步走了过来,面上带着温煦的笑意,朗声道:“我这个副门主的礼数甚多,没有闷坏你们吧?”
说话间,她的脚步忽然一滞,面颊上渐渐泛起异样的潮红。秋水鸣默默向她伸出右臂,尉迟兰慧心领神会,从容地走上前,极其自然地挽住他,引着众人向不远处的凉亭走去,口中笑道:“茶水已然备好,迟了便会失了味道。”
烈如风落在后面,望着她迤逦而行的背影,不觉朝孟小眼低声叹道:“咱们这趟总算没白来。都这把年纪了还能如此优雅美丽的人,俺还是头一次见到。”
众人坐定,缪可人拿出书匣递上:“前辈,这里面的机关我们已经打开了,只是不知到底有何玄机?”
尉迟兰慧微微一笑,将夹层轻轻打开,露出里面的两样物件:“这是我不久前整理东西的时候,在先夫燕铁心的房内偶然间发现的。这书匣曾是他的心爱之物,我却从不知道这里面还有暗格。”
她骨节凸出而又灵活的手指轻巧地夹起绿玉瓶,递到秋水鸣手中,道:“先夫生前既然精心藏起它,就必有缘故。我请你们来,就是希望你们能帮我解开这绿玉瓶的谜团。”她注视着秋水鸣,眼中笑意未改,“我的时间有限,你还须尽快……”
秋水鸣听出她话中的意味,不觉握紧了手中玉瓶:“前辈请托,晚辈定当尽力而为。”
尉迟兰点头笑道:“既然你们来了,不妨顺便去参观一下我祭剑门的藏剑室吧。”
祭剑门历经八代,已有逾百年历史,门人铸造出的无数神兵利器,都随着其主人的离世而锋芒尽敛,收归于藏剑室内,无声地向世人展示着曾经的辉煌与沧桑。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然还是放置于密室之内的落星剑。
名闻天下的落星剑,乍一看并无特别之处,然而那薄如蚕翼的锋刃所散发出来的咄咄寒意,却欺霜胜雪,侵肌蚀骨,令靠近它的人汗毛倒竖,周身发冷。
众人围着宝剑啧啧称奇,唯有秋水鸣始终面无表情,沉吟不语。尉迟兰慧一直默默地盯着他的脸,良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这把落星剑以星宿陨铁铸成,为天赐之剑,即便是祖师爷的干将莫邪宝剑也难抵其锋,难道还有什么缺陷不成?”
众人这才注意到二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闻言纷纷转过头看向秋水鸣。秋水鸣以手轻抚剑刃,缓缓答道:“晚辈听闻此剑是燕铁心前辈以身相殉方才铸成,所以其锋虽利,但周身却充盈着彻骨的悲伤,才会有如此寒意。”
尉迟兰慧秀目一凝,面现坚毅之色:“在我祭剑门,能够以身殉剑,化作剑魂,乃是无上的光荣。”
秋水鸣的手不觉在剑柄处顿住,半晌才道:“可据晚辈所知,落星剑一共五把,都先后有了主人,为何唯有此剑,已铸成多年,前辈仍令其孤悬此处呢?”
他的话音刚落,落星剑突然轻轻抖动起来,发出阵阵马踏冰河般的鸣音。尉迟兰慧的表情顿时起了变化,各种复杂的情绪在她脸上不断地交织变换着,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悲哀。
密室内的众人还在等着她开口说些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衣帛破空之声,一条白色人影疾如闪电,瞬间冲了进来。众人眼前一花,来人身形陡转,从空中飘落时,手已伸向了插于剑冢上的落星剑。
秋水鸣离得最近,见来人的目标是落星剑,当即出掌,掌影如网,封住了所有的路线。那人不退反进,硬生生插入掌影之中,径直抽出了落星剑。秋水鸣见他竟宁可拼着受自己一掌也要夺剑,不禁迟疑了一下,撤回七成掌力。来人被余下的掌风扫中,身子疾退,后背撞上密室的石壁,方停了下来。
众人定睛一瞧,此人只有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一身雪白,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埃,双眉间紧锁的深纹和脸上倨傲的神情,却带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冷淡疏离。
幸而秋水鸣及时收掌,白衣少年并未受伤,只是胸中气血翻腾了一阵。但在众人围伺之下他无暇休整,转身欲走,却发现藏剑室外面早已被祭剑门的弓箭手包围得严严实实。
副门主傅玳分开人群缓步走了出来,沉声道:“我祭剑门的落星剑如果这么容易就被人抢走,恐怕早就天下大乱了。”
面对如此困局,白衣少年依旧强硬如铁:“抱歉,这把剑,我今天非拿不可。”
烈如风按捺不住,指着他喝道:“小子,俺们赏剑,你偏偏出来抢人家的东西!”他挽了挽袖子走上前去,“好啊,你能打过俺,剑就让你带走!”
秋水鸣未及出声阻止,烈如风已反身抽出赤轮刀砍了过去,人影翻飞间,二人交手不足十个回合,伴着一声脆响,赤轮刀断作两截,刀刃旋转着飞出一丈之外,应声插入地里。
烈如风立时傻了眼,他垂下头呆呆地看着手中断刀,神情沮丧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白衣少年见状不禁一怔,正犹豫着还要不要继续打下去,一脸无奈的缪可人和孟小眼已经双双抢了上来,护在烈如风身前。可惜他们的七星鞭和百炼爪在落星剑面前,亦如朽木枯枝,落得了同样的结局。
衣袂声响,秋水鸣如秋叶浮萍般轻飘飘地落在三人身前,面上还挂着淡淡的笑意:“落星剑果然名不虚传!但在下更想领教的,却是你快剑辛力的剑法。”
少年倨傲的神情终于起了些许变化:“你认识我?”
“你的‘迎风十三斩’也曾名噪一时,快剑白衣,我总能猜出几分。”
说话间,秋水鸣的右手缓缓抬起,面上现出红晕,显然是在催动真气,顺着他手掌的方向,外院角落水缸中的积水竟然渐渐涌动起来,从漩涡中慢慢伸出一根水柱,如灵蛇般在空中一转,径直飞入他手中,五指合拢,瞬间成冰,化作一柄三叉短戟。
秋水鸣手中三叉戟遥指辛力,温言道:“你应该知道我并无伤你之意,但无论如何,这落星剑你不能带走。”
辛力狠狠地咬了咬牙,身形暴起,持剑冲秋水鸣兜头斩下。这携宝剑之利的全力一斩,足以开山裂石,声势惊人。
秋水鸣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似是脚下一滑,堪堪避过锋芒,右手的三叉戟适时轻挑,以绝妙的角度夹住了落星剑。他冲辛力微微一笑,旋即伸出左手,缓缓按上了剑刃。锋刃从所按之处开始变红,并迅速向上蔓延,红线与空气相触,发出轻微的“嗞嗞”声。待红线延伸至剑柄处,辛力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松开了落星剑。剑落尘埃,发出“叮当”脆响。
尉迟兰慧缓步上前,口中笑道:“好个‘冰凰炎凤’!老身亦是多年未见了。”
辛力望着自己被烫红的右手,不觉骇然道:“你!你到底是谁?”
“余杭的一个小捕头。”秋水鸣淡淡地回答。
“不管你是谁,今天我一定要得到落星剑,谁拦我,我就杀谁!”辛力从腰际抽出一柄软剑,双目赤红,一脸决绝。
周围的祭剑门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大声吆喝着便要冲上来。
尉迟兰慧皱了皱眉,轻轻抬起手,众人立刻噤声,垂首退了下去。她这才转身面向辛力,正色道:“年轻人,我看你并非奸恶之徒,也不想要你的性命。但落星剑是不可能被夺走的,你想要它,只能堂堂正正地来取。”
祭剑门主双目流彩,声若洪钟,露出了她的巾帼本色:“五日后本门会在这里召开赏剑大会,广发英雄帖,为落星剑寻找主人,你想要的话就凭本事来拿吧!”
辛力眼中现出挣扎之色,犹豫良久,终于点头应道:“好,我就等你五日!”
快剑辛力的身影远去之后,缪可人转回身,正看见秋水鸣手中的三叉短戟如遭雷击般骤然裂开,裂缝从戟尖一直延伸到尾端,随即碎成小块儿,落在地上,很快便化作一汪清水。
缪可人连忙走过来,关切地上下打量他:“鸣哥,你没事吧?”
秋水鸣冲她笑了笑:“没事,我是在想,折腾了大半日,我们也该告辞了。”
尉迟兰慧亲自送四人出来,眼见烈如风手里捧着那半截断刃,仍是满脸沮丧,不禁笑了:“洛老怪一向爱刀如命,你是怕他责怪你吧?”
“前辈认识俺师父?”烈如风掩饰不住惊讶。
“何止认识,这把赤轮刀正是家父亲手所造,当年若不是你师父苦苦哀求,家父也不会送给他。”
烈如风顿时来了兴致:“师父还有这么丢人的时候?”
尉迟兰慧含笑点头:“那是自然,谁没年轻过呢?”她说着伸手接过断刀,“你放心,赤轮刀是为守护落星剑而断的,我一定帮你修好它。”
“可是俺听说,这刀是用天山寒铁造的,很是稀罕哪!”烈如风为难地搔了搔头。
尉迟兰慧听罢淡淡一笑,笑容隐隐透出一股傲气:“天山寒铁确实稀有,但在我祭剑门里,不过是寻常材料而已。至于七星鞭和百炼爪……”她笑着转向缪可人和孟小眼,“我这里还有更好的,回头你们过来挑选就是了。”
三人自是连连称谢,而走在最前面的秋水鸣对周遭的一切却仿佛置若罔闻,只是定定地看着手中的书匣,一脸沉思,忽然回身突兀地开了口:“前辈,这匣中的那把匕首,你可有印象?”
“它是先夫铸剑术小成时打造的第一件兵器。”尉迟兰慧毫不迟疑地答道。
静夜,余杭衙门内一灯如豆,秋水鸣与缪可人正在灯下端坐对弈,二人皆专注于棋局,默默不语,只闻落子时轻叩棋盘的声音。棋刚刚下到一半,他们等待的人就意外地提前出现了。没有了以往惯常使用的大嗓门儿,两个人都沮丧地耷拉着脑袋,一前一后地进了门。
秋水鸣放下手中的棋子,含笑抬头看着他们:“怎么,那人没出现?”
孟小眼当先拖过凳子在老大身边坐下,颓然道:“倒是出现了,可惜跟丢了。”
“什么情况?你倒是说清楚啊!”缪可人有些嗔怪地开了口,莹莹双眸却看向烈如风的方向。
烈如风也随后一屁股坐下,叹道:“老大你猜得没错,确实是两个人,一个男的背着一个女的,用一件又黑又长的袍子罩住了全身,相貌虽然没看清楚,但肯定十分吓人,叫‘鬼夫妇’倒挺贴切。”
“这么说,你们已经追踪到了大致的地点?”秋水鸣敏锐地指出了关键所在。
“是。”孟小眼点了点头,“我们跟到县城郊外,他们翻过一垛残破的矮墙后就不见了。”说到这儿,他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有如此身手的人,余杭也没几个,我不可能不认识啊!难道是外来户?”
“有可能。”秋水鸣肯定了他的推测,又笑道,“案子查到这儿也算是有了收获,接下来你们只要从‘鬼夫妇’消失的地方找起就行了。”
烈如风简短地应了一声,站起身来,从倚墙而立的亮格柜中取出黄花梨木书匣,将内里的绿玉瓶拿在手中端详了半天,又打开瓶塞晃了晃,蓦地大叫道:“老大,这里面有东西!”
“废话。”孟小眼一脸恨铁不成钢,“这玉瓶本身只是凡品,没东西还藏个什么劲儿啊!”
缪可人起身沏了一杯新茶,递给但笑不语的秋水鸣:“鸣哥,在密室里你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辛力打断了,你是不是觉得,尉迟前辈尚有未尽之言?”
秋水鸣接过茶杯,冲她微笑颔首:“我猜想,这把落星剑,不仅是辛力心中的执念,恐怕也是尉迟前辈的心结。当年的事情,我们知道得太少了。”
“那我们再去找前辈问清楚吧!不然还怎么查下去?”
秋水鸣沉吟着摇了摇头:“尉迟前辈会对我们有所保留,是因为她自己心中的谜团也尚未解开。”他含笑指了指正在烈如风和孟小眼手中传来递去的绿玉瓶,“问题的关键都在它身上,唯有尽快把它查清楚,才能揭开所有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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