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压境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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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压境 一

  

    夕阳斜挂,暮色苍茫。

    骆寒山左手按着刀柄,举目四顾。此处是城中高地,视野甚远。放眼望去,可见四处仍立着的残破旗帜被不时掠过的西风带得翻翻卷卷。朝云城四门洞开,城中各处火势渐渐灭了,但一队队士兵仍不断拥入。不断有人倒下,溅出的血四散开来,洒在交战双方兵士的身上,染红了衣服和他们脚下的土地。尸体和即将倒毙的人塞满了通向朝云城太守府的大街小巷。争夺仍在反复,但圈子却在一步步缩小。在数万大军如潮涌般的攻击下,太守府愈发像一个无援的孤岛,被彻底淹没只是早晚之事,也许等不到夕阳下山了。

    骆寒山长叹一声再将目光移到身侧正在激斗的楚图南和袁天成身上。楚图南斗到酣处,大喝一声,手腕忽翻,一刀劈去,若流星闪电。骆寒山暗道:“十余年了,他这路‘惊虹九式’仍如当年一般凌厉。”

    血花飞溅中,袁天成半截小臂被一刀斩落。

    楚图南一刀得手,踏上一步,刀锋直指向袁天成咽喉:“袁将军,降了吧!”袁天成左臂伤处血如泉涌,但面上颜色不变。他右手刀横在胸前,摇头不语。骆寒山忍不住道:“袁将军,你何苦为傅山宗卖命。反叛虽是大罪,但悬崖勒马,为时未晚!”袁天成惨然一笑。骆寒山见他意似动摇,又上前一步道:“袁将军,纵不为自己,难道也不为你的家人想想么?”

    众人皆知,本朝律法甚严。此次西南三城反叛自立,袁天成为朝云城主将,自是主犯之一,罪不容赦。因此骆寒山也不会以赦免之类的言辞诱他,但犯者家属倒是情有可原,也有求情余地。他一语出口,袁天成面色一变,目中光芒暗了不少,头垂得更低了。

    此时周围的战斗已停歇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袁天成身上。城中的呐喊声也似乎小了许多。太守府周围还有数处在激战,朝云城的士兵犹在死守不降。袁天成长叹一声,右手一松,佩刀落在地上。楚图南也缓缓将刀收回,道:“袁将军,既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边说边还刀入鞘。哪知袁天成右手一抬,数点寒光直扑向楚图南面门。危急间,楚图南双脚蹬地,身子直向后蹿去。骆寒山立时合身扑上,挥刀打落一只暗器,俯身抱着楚图南着地滚开。围着的众多兵士一起扑上,刀矛并举。一时间,袁天成身周数十柄长兵交错,密如麦芒。

    楚图南自地上起身,先去看骆寒山。骆寒山握刀的右手微微颤抖,右肩窝处插着一支长约三寸的精钢袖箭,血已渗出。楚图南伸手重重握了下骆寒山左掌,转身向袁天成走去。他一言不发,双眼直盯着袁天成。袁天成目光中毫无惧色,只是流露出不加隐藏的憾意。楚图南哼了一声:“袁天成,事已至此,你还不服输,还不降?”袁天成也叹了一声:“楚将军,经武堂头名中,可曾出过降将?”楚图南心中一震:“他竟如此看重经武堂三字。”不由点头道:“不错,经武堂自设立至今一百余年,八十三个头名,确无一降将!”袁天成又道:“你我终日征战,杀戮太重,难得善报。只望楚将军不要难为这满城百姓。”

    楚图南正思索他这话,袁天成低声喃喃两句,似是念叨什么人的名字,突地将手一举,右腕对准太阳穴,一按机栝,一股血箭自左脑溅出,已射穿了自己的头颅。

    骆寒山叹了口气,伸左手抚住右肩伤口,只觉伤口与心中均隐隐作痛。随军医官赶过来,替他拔去袖箭。医官何季嘉一边上药包扎,一边道:“这一箭入肉甚深,幸好没伤到经脉。但骆将军十天之内右臂最好不要发力!”

    楚图南一直在旁边不语,待何季嘉离去,才走过来道:“寒山,不碍事吧!”骆寒山苦笑道:“十天之内不能使力。怎么你每升一级,都遇血光之灾?”

    楚图南从怀中取出那个小圆筒,边摩挲边道:“袁天成明知射死了我也难逃一死,但还是不肯束手就擒。”骆寒山沉吟道:“他所图的只是替傅山宗除去你这个劲敌。”楚图南点头:“不错!袁天成智计武功都是军中翘楚,却能如此死心塌地地随傅山宗反叛。傅山宗此人,当真了得!”他说着将圆筒递给骆寒山。

    骆寒山叹了口气,接过东西细细看。只见这圆筒精钢打就,通体光滑。里面密如蜂巢般排列着一圈八个更细小的管子,这些管子中间已是空空如也,方才那些袖箭显是从此中射出。圆筒底端有一铁环,以手旋之,可感到机栝扭动。

    楚图南已细细看过,赞叹道:“这东西做得如此精巧,可八支连发,不知出自谁人之手?料不到袁天成还有这么一手,险些被他暗算!”

    二人正谈话间,远处一队人马匆匆奔来。为首一人策马不止,远远超出身后众人。马上之人不等马停步,甩镫旋落到地上,就势跪在楚图南面前,大声叫道:“将军,你受伤了?我说跟在你身边,你偏让我去跟吴……吴将军……”

    楚图南一笑:“云蒙,你也是统兵将领,朝廷封的后骑校,怎地还像小孩子般。受伤的是骆将军!”说着弯腰扶他起来。云蒙一张脸上还带着年轻人的跳脱之气,见楚图南果然没事,神色不由欢快了起来。

    骆寒山道:“云蒙,你今年二十二了吧。”云蒙摇头:“二十三了!怎么?”楚图南笑道:“骆将军嫌你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云蒙咧嘴一笑:“骆将军伤得不碍事吧?”骆寒山心情也放松了下来,笑答:“还死不了!就是十天半月和人动不了手,要不调你到左军来护着我?”云蒙一愣,讷讷道:“这个……这个……楚将军离不开……”楚图南和骆寒山一齐大笑起来。

    骆寒山为一军主将,亦有一千亲兵营,决无道理将另一军亲兵营调归自己部下,只不过随口说说,不料云蒙当真。不过,他也颇喜云蒙这样直肠直性,平日里虽然接触不多,却不似军中惯常上下级般板起脸来说话。

    楚图南笑过,正色道:“云蒙,我让你随吴将军到城南伏击天水城来的援兵,你吵吵嚷嚷,不提正事,哪像带兵的样子!”云蒙低了下头,回道:“将军神机妙算,天水城果然派来援兵,总有七八千人。我们虽然人数并不多,但占了地利,又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虽然斩获不多,但他们见已经没希望突入朝云城救援,只得退去。我本想再追杀一阵,吴将军胆小,硬是不让……”他说到此处,见楚图南狠狠瞪了他一眼,忙咽回下半句,“我才回来,就听说将军遇险,便赶了来!”

    此次朝廷出兵平西南三城之叛,分左中右三军,楚图南为中军主将,节制三军;骆寒山与吴破之分掌左、右二军。楚、骆二人是同年经武堂同窗,吴破之却比他们年长六七岁。

    楚图南听了云蒙的话,轻声道:“休要胡说!”顺手把手中的圆筒递给他,“这个送你,好好琢磨琢磨,想明白了留着防身。”

    天水城渐渐从阴影中抬起头来。初升的朝阳一点点、一丝丝将它染上金色。古旧、青晦的城砖不再斑驳,有了灵动的神采与生气。从城西北冲下来的滔滔云沧江水在此折了个弯,转向东去。天水城背靠大江,身前则是一片沃野,平坦无阻。虽在二十余里外,也能远远看得真切。骆寒山伸着马鞭遥指天水城:“看城上城外,一片寂静,傅山宗摆的莫不是空城计?”吴破之摇头道:“傅山宗所部,本不以野战见长。天水城外又无险可守。以他的谨慎,必将全军收缩城内,以求一搏。”楚图南点头道:“吴将军所言不错!”

    骆寒山沉吟一会儿,又道:“一战不应,便缩在城中不出,士气必大受影响。难道傅山宗不知?莫不是有埋伏?”吴破之接道:“我大军至此,城中自然早探得清清楚楚。若是出阵,当早做准备,不应如此!若说有埋伏,城外何处可以伏兵?”二人正议论间,数个探马已经接连转回,禀报城前全无埋伏,纵然城左右小树林中,亦无半点人迹。

    吴破之左手捋了捋颌下短须:“此地距天水不过二十余里,驰马即至,不如一鼓作气,直驱大军至城下,拿下天水。”楚图南犹沉吟不语。骆寒山却道:“傅山宗非等闲之辈,是否应该小心从事?”吴破之不由哼了一声:“小心小心!拿下朝云城后歇兵半月,才出兵天水,还不够小心?”

    楚图南听出他话中不满,微皱眉头:“骆将军怎么说?”骆寒山被吴破之顶了一下,倒也不恼,只道:“也许是我多虑了!愿如吴将军所言。”楚图南点头:“既如此,那便请骆将军的左军先行攻城,吴将军的右军与中军同在后面掠阵,再缓缓向前。”

    骆寒山心中虽有疑惑,但楚图南既下令,他自当遵从。

    不过一炷香时分,左军一旅的马军已经进抵城前五里处,随后的步军散开成弧形跟在后面。天水城上仍悄无动静。再过一阵,按战阵常理,前军便该展开攻击阵形。一旅统领顾安命在马上端坐,传下号令,马队不再前进,步军从两侧越过,掣起云梯、绳索、圆盾等攻城之物,向护城河冲去。阵后的十二面震山鼓同时响起,攻城之军发一声喊,发起冲锋。便也在此时,城上猛然间发出巨响,似是炮击之声,接着城头旌旗展开。此时,日已升起,映得色彩斑斓的各色旗帜也光彩照人,却不见人现身。

    攻城的兵士不约而同愣了一下。与此同时,顾安命只觉身前大地抖了一抖,便有烟尘弥漫起来。他的战马被惊得连连倒退,连勒了几次缰绳才能止住。尘土飞扬中,喧嚣纷扰之声迭起,阵前乱成一片。顾安命心中发惊,却大声吆喝吩咐左右勿慌。

    骆寒山处在后阵,反而看得更清楚些。烟尘散去,城前阵地上狼藉遍地。本来平整的大地上出现十余道深沟巨壑,每道沟都有两丈余宽,百余丈长,横亘在城前,不知深达几许。四周的马匹、旗帜、锣鼓、器械散得满地都是,沟边不少兵士倒伏于地。深沟中尚有不少士兵缓缓爬出,显是负伤在身。偌大城前战阵,忽如修罗屠场。而敌方犹未见一人一马,只在城头竖起了些许旌旗。

    顾安命毕竟久经战阵,连忙传下令去,令骑军下马退后,步军未上前者缓缓前行,救助落入沟壑中的士兵,交互掩护,先撤出战阵再说。

    骆寒山也催动两旅,缓缓上前。他直盯着天水城阴郁的城门,不知是否会杀出一队人马。但天水城中仍是鸡犬之声也不可闻,静寂寂得如同死城,只偶尔旗帜飘飘抖抖仍令人知晓这城中的生气。

    再过得一阵,阵前溃散兵士已渐渐收拢来。顾安命双眉紧锁,看着手下这些兵士,一时说不出话来。骆寒山知顾安命心中不快,也知非他之过,不便责怪,便命人找来几个队长、管带,细细询问。众人所说约略相同。城上一声闷响后,不少人觉脚下一空,栽入平地冒出的大沟中。沟都深过丈余,沟底不但早就埋好各色利刃,居然还从沟壁上纷飞出短箭、旋刀、硬弩、小锥,各色暗器。最奇的是,这些暗器并非一起发射,而是一阵过后又是一阵,倒似有人操纵一般。但沟壑四周,明明一个敌军也无。

    骆寒山想了一阵,想不出天水城中上下将佐何人能有此操控机关的本领。他一面思索,一面传下令去,遣人救回尚存一息的兵士,将深沟中的尸体抢回掩埋,再伐木担土填平深沟,择地先安营下寨。直过了未时,近万人的左军才安顿下来。骆寒山回望天水城头,仍是寂静无人,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寒意:“三万大军,莫要折在天水一战。”

    

    夜色已深。天水城如笼罩在黑幔下的铁狮,悄无声息,更衬出楚军大营的灯火通明。中军帐中,数十支粗若儿臂的红烛燃着,十几位统领、主将坐在两侧。

    楚图南目光在众将身上扫了一遍,见还是无人开口,又清了清喉咙。吴破之忍耐不住,挪动一下身子,侧向楚图南道:“楚将军,今日之败,对方虽然占了地利,又以精巧机关取胜,但如此大的阵势,若无十天半月之功,如何布得成?”

    吴破之言下之意颇为明显,已是在指责楚图南贻误战机,才让对方得暇从容布阵。吴破之语音未落,云蒙按捺不住,两手一撑膝盖,几乎跳起来:“楚将军用兵,自有深意。吴破之,你……”他话才出口半句,楚图南一拍椅子扶手:“云蒙,放肆!居然直呼吴将军之名。来人,拖出去!”两旁护兵不由分说,将云蒙架出大帐。

    楚图南微微一笑:“军中若无尊卑,如何克敌制胜?”他转向众人道,“大家可能对我在朝云城歇兵半月颇有微词。但一者,大军劳师袭远,连克二城,将士俱疲,当加休整。二者,朝云初定,袁天成治城多年,军民归心,若即离开,只怕生变。再有,傅山宗一代名将,断不会仓促应战,若说准备,只怕早有准备,不忙在半月间。”

    吴破之心中虽以其话为然,但犹有不服地道:“楚将军所言有理,但不知经过半月准备,如今有何良策破敌?”他年纪长于楚图南数岁,但此次出征却屈于楚图南之下,心中颇为不平,有意无意间便流露出此意。

    楚图南并不计较,轻轻道:“吴将军问得是。这半月歇兵,自然是为了拿下天水城,我也正有一计,借此十几日施行。”他这话一出口,连骆寒山都吃惊,从未听他说起有什么计策。只听楚图南接着道:“我军平定朝云次日,即张榜昭告百姓,愿离城者自便,愿留者安居勿忧。不少百姓惧怕朝廷,纷纷前往天水避难。这些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骆寒山心中渐渐开朗起来。果然,楚图南又道:“在万余人中,若混入百十来个旁人,只怕精明连傅山宗,也不能一一辨别。我已从云蒙的近卫营中挑了一百名精明强干的兵士,随朝云百姓混入天水。今日白日虽败,但我军也恰好在今夜借敌人麻痹之机,里应外合,一举破城!”话说至此,吴破之也不由点了点头。

    楚图南微微一笑:“我军破敌,便在今夜!不知哪位将军愿领军前往?”

    顾安命第一个先站起来:“楚将军,末将愿领本旅人马,前去攻城。”他白日里不明不白吃了个败仗,既怒且愧。如今见楚图南发话,毫不犹豫便争着出战。

    楚图南也知他憋着一口气,他这一旅又一向为左军前锋,当下便点点头,伸手在案上抽出一支令箭:“好!我派云蒙助你。顾将军,祝你旗开得胜!”顾安命接过令箭,向骆寒山躬了下身,出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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