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之术 二
营中一干将官已领命散去,大帐前只余楚、骆二人。骆寒山见四外无人,回头道:“图南,你歇兵朝云,还有别的理由么?要安定人心,怕师老兵疲,派人潜入天水,也未必要用这么长时间……何先生说我右臂十天半月不能用力,你便休整半月。为我一人而失战机,不该如此吧?”
楚图南仍摇头,过了片刻才道:“当年同期经武堂二十人。如今算上你我,也不过余四五人罢了!天水孤城必克,早两天晚两天没什么妨碍。”骆寒山与他相交多年,知道他话中之意,心中一阵感动。
不过一顿饭工夫,顾安命的一旅人马已潜至城下。骆寒山点齐左军人马,随在后面。稍顷,军前依次升起红、黄、蓝三色烟弹。不消多时,城内也升起三色烟弹。骆寒山心下稍安:“看来城内人果然早有准备,与我呼应。但烟弹一起,城中必有防备。这百余人纵然精干,也要大冒其险。”
云蒙在阵前喜道:“得手了,快冲!”顾安命也有此意外:“这么快?”云蒙听他似有怀疑,急道:“城中为首者是我手下最得力的部将郑通,既然升起烟弹,定是抢下了城关,机不可失!”顾安命听他说得肯定,一咬牙,将手中大刀高举,喝道:“冲!抢下城门!”
见顾安命率一旅人马已进城大半,骆寒山便传令左军其他两旅,依次跟进。不料,将令刚刚传下,只听天水城门口惊天动地一声响,凭空落下一堵墙也似的铁闸。这铁闸落得毫无征兆,却又来势凶猛,七八个正通过城门的马军猝不及防,连人带马被压成肉饼。七八骑垫在闸下,居然被压得死死的,连缝隙都不留。铁闸只怕重逾万斤!骆寒山不由惊呆了。
便在铁闸落下的一刹那,城中砰砰砰升起数支火焰箭,人声四起。厮杀声登时如滚油锅中泼进一瓢水般,沸沸扬扬。骆寒山一颗心跳个不停,一下下撞击着胸口。他喘了口气,大声道:“传令:二旅、三旅速从南北两侧攻城,务必救出顾将军及在城中的兄弟!”
天水城头忽然白光闪动,升起数十盏孔明灯,飘得远近不同,高低错落,将城关上、城下、城门前一大片地照得如白昼般。城下诸军皆暴露无遗。
左军的二旅、三旅已经抵近城下,一骑却骤然赶来。马上人高声喊道:“楚将军有令,左军扎住阵脚,中军冲锋!”骆寒山听得出是中军传令官。随着他二声喊,中军源源开过。
中军这一万人向为楚图南亲率,为朝中少有的几支精锐之师。自出战以来,折损甚少,如今如潮涌般攻向天水,一下似要将其淹没。中军攻势甚猛,兵卒蚁附而上,前仆后继,不多时便在数处登上城头,后续兵士大受鼓舞,趁势而上,渐渐聚在缺口处。骆寒山稍微松了口气。依此看来,天水守军战力不强,也许尚能救出陷入城中的顾安命的残军。
城下诸军见事有可为,皆鼓噪向前,一时鼓号大作。就在这鼓号声中,一声尖厉刺耳的哨音穿过黑漆漆的夜色,刺得人耳膜生疼,似从千年深渊、万里荒外传来之声,非人间所有。攻城诸军都不约而同顿了一顿,抬头向城上看去。
只见已攻上城头的兵士纷纷坠下,漫天飘洒的竟是如雨血花。在游移的孔明灯照耀下,城头隐隐推出数十具精光锃亮的小车。这些小车下有轮子,约略可见车上都是黑黝黝数个小洞向外。每辆车后跟着十余名天水守军,围着车忙前忙后。
在数十辆小车后、众多兵士之中,数名铠甲光鲜的将领簇拥着一人。此人似坐在椅上,一身墨色长袍,身材纤弱。一阵疾风吹过,一丛乌黑秀发忽地在风中散开,千丝万缕在空中飞舞。竟是个女子!只见那女子将旗子用力一挥,数十具小车一起发动。刹那间,城上风声大作,万弩齐发。冲在最前面的攻城诸军一片片倒下。一时间,天水城下积起一层尸体。
骆寒山双目欲裂,一路催马向前。他听得身后擂鼓声一阵紧似一阵,马蹄声密如冰雹,情知楚图南也赶了上来。周围兵士见两军主将不顾矢石,亲自冲到城下,士气登时振作了不少。
城上射下的弩箭异常强劲,居然能穿透方盾后再将人对穿!骆寒山见此情景,已知再战无益,只有多受损伤。他有心下令撤军,又听到城内呼号酣战之声犹存。显见顾安命尚在率残军死战,只盼城外援军速速破城救援。身后的楚图南见战事不利,沉声喝道:“撤军!”
这一战,左军一旅几乎全军覆没,只余三四百马军,左军无异于折了一臂。两军尚未见阵交战,大军便几乎损了十分之一,而天水守军伤亡不过以百十计,从军以来,从未有此悬殊大败。骆寒山抬起头来,天空繁星点点,散着柔和之光,丝毫不见肃杀气象。遥远的京城中必定也是这样的温柔星月之光,映着九楼十三阁的灯火歌舞,却照不到天水城下狼藉的伏尸。
那女子是谁?
“是寂灭弩?”
“不错。”闻从道习惯性地拈了拈花白胡须,缓缓点了下头,“楚将军出身经武堂,应当知道经武堂三十二年前的一段往事。”他话一出口,骆寒山、吴破之几个出身经武堂的将领心中都闪过一个名字——胡不为!
楚图南也轻轻点了下头:“可是与胡不为有关?”此事在经武堂中众口相传,只知道三十余年前,经武堂出过一个名为“胡不为”的军官。此人在随军征讨漠北一役中反叛。他虽居低位,武功兵法也只是中等,但叛后与朝廷军交战时却大展神威,将朝廷大军打得一败涂地。但此事似是军中禁忌,军中老将不愿谈及,年轻辈将官便也不甚清楚。
闻从道缓缓续道:“是!老朽当年正是胡不为的经武堂同窗。在平漠北一役中与他同进退,不料以后竟发生反叛一事。胡不为其人,平时不善言辞,亦不喜交友,只爱自己琢磨机关之术。后来才知道,他如此喜爱机关消息之术,只因他是九地门传人。”
九地门不是一般的江湖门派,门人弟子也不多,专事研究机关、守御之道,极少参与江湖恩怨。三十几年前,九地门在福建率茶民起事。朝廷随即派兵前去镇压。起事者人数虽不多,却借山地拼死抵抗,前后达半年之久,才全被剿灭。
闻从道见众人听得越来越入神,语音也不由提高了一分:“我们那时刚从经武堂结业不久,官职甚是低微。胡不为在阵前叛变,原也算不得什么。不料再与漠北军交战时,敌军奇技妙器层出不穷,朝廷大军损失惨重。这一战虽然胜了,但朝廷增兵三次,滞延日久,死伤甚重,在本朝战史上算得有名的惨胜了!究其根本,便是胡不为其人了!”
他顿了一顿:“众位将军自然也知道三十几年前的福建之变。后来我才得知,胡不为的师父便是那次率茶民起事的九地门门人,事败后被押至京城凌迟处死。胡不为想是因此事生出反意。”
“九地门奇技秘术甚多,胡不为机关之术百变,想来令人生寒。我所以今日仍记得‘寂灭弩’……”他话说了一半,却住了口,缓缓撩起战袍,解开内衬软甲和贴身衣服,露出胸口。众人的目光都聚了过去,见闻从道胸口一片肌肉纠结,疤大如拳,甚是可怖。
闻从道左手抚着这块伤疤,摇头道:“这便是当年平漠北一战中寂灭弩留下的。都说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但寂灭弩之末,却险些要了我这条命。若非隔着三层铁甲,世上便早没有了闻从道这号人物。”
众人皆在今晚攻城一战中见识了寂灭弩的威力,情知闻从道所言非虚。骆寒山问道:“那胡不为呢?”闻从道摇头道:“后来,我军找遍漠北军死伤、俘虏、降者,也不见其踪迹。但战争中失散人员本属极为寻常之事,时间隔得久了,大家也就渐渐淡忘了。”
楚图南缓缓抓起案上摆着的一支弩箭,举在灯下细看。弩箭长几达两尺,上面一层光彩流动,闪烁不定,通体竟是以纯钢打就。箭头上犹带着点点殷红的血迹。他叹了一声:“当真霸道!连盾牌军都抵挡不住,难道没有破解之法么?”闻从道接道:“楚将军,若单就寂灭弩本身而论,确是难以抵挡,但我当年也发现,寂灭弩并非不可破。”
“哦?”楚图南眼睛一亮。
闻从道接着道:“所谓疾风不终日,飘雨不终朝。寂灭弩一旦发动,确是神鬼难敌,但正因为太过强凶霸道,它也有弱点。寂灭弩之所以厉害,在于发射机栝。那连弩机制作精巧,但在今晚如此接连不断地强射之下,必多有损坏。我军收阵之时,敌人来箭便少了许多,也许便是如此。我料天水城在急切间做不成多少寂灭弩。连弩机一旦损坏,修起来更是费时费力。故寂灭弩可恃不久。当年平漠北时,便是如此。”
闻从道不慌不忙地说完,帐中众将都不由自主吁了一口气。已经有人窃窃私语。闻从道见状,忙道:“众位将军,我的意思是,真正可怕者是寂灭弩背后之人。”众人一听,一个个噤口不言,一股寒意又涌上心头。
楚图南情知闻从道说得有理,但见众将心神动摇,不愿再说下去。他遇事果决,一旦知晓其来龙去脉,便不再啰唆。他将手一抬,抄起一支大令:“云蒙,你速带本部,将天水城下弩箭尽数搜罗来,不得遗失一支。遇尚未退回的军士,也一并救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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