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酒与剑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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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酒与剑 十

  

    一辆马车缓缓走在夕阳下的古道上。

    驾车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童,眉目如画,神情慧黠。一名青袍男子打开帘子,往来路望了望,笑道:“出了玉门关,就没人找你麻烦了,现下你手臂的伤也好了,恕我们不送了,快下车去吧!”

    马车中坐着一名深目高鼻的男子,他脸上神气极为纯真,却透着一丝可爱的狡猾,笑眯眯道:“你要去天山寻找圣山雪莲给苏姑娘制药,但是雪莲是天山圣花,轻易不让人采的,不过我和天山派的掌门有点交情,倒是可以帮你求情。”说罢,向旁边神情寥落的少女道,“苏姑娘,他爱欺负人,我陪着你们,不让他欺负你好不好?”

    少女恍若未闻,望着车窗外的漫漫黄沙,默默无言,清艳的面孔上透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寂灭空茫。这三人正是柳凤仪、贺连锋和苏辉夜。

    那天在试剑阁中,苏辉夜被萧芸逼得跳下悬崖,柳凤仪跟着跳了下去,一手抱紧苏辉夜,一手抓住崖壁上的藤蔓,跌跌撞撞往下落了百十丈,才终于稳住身形挂在了崖壁上。柳凤仪抱着苏辉夜正长吁短叹,忽然听到有人叫他,转头望去,竟见贺连锋拿着盏风灯站在不远处的石洞口一边向他招手,一边叫道:“过来,过来!”

    柳凤仪脚蹬崖壁尽力一荡,抱着苏辉夜跃入石洞中,只见洞中墙壁、地面皆以青石砌成,桌、椅、床铺俱全,雅洁可爱。一问才知,数月前,贺连锋被黄鹰诳进神剑宫,在试剑阁中与舒翰羽一战,舒翰羽大败,他便被关在了这里。半月后,舒翰羽再次出现在这里,性情变得偏激悲慨,贺连锋与他斗剑数日,渐渐起了惜才之心,不时加以指点,数月下来,舒翰羽不但剑术大进,心性也平和许多,还将宫中所藏剑术秘籍搬来给他阅读。

    贺连锋发现舒翰羽心魔深种,于是给他出了个主意:“你心中不平,是因为没有光明正大地获胜,不如把天下最厉害的剑客都请上山来,我们再比一场。不论胜败,都算是个了结。”可舒翰羽却摇头说:“你肩膀重伤,没有一年半载恐怕也不能痊愈。”贺连锋苦思冥想后又出了个主意,叫他去江南寻找一个名叫柳凤仪的人决斗。后来舒翰羽和萧芸成婚,回乡拜祖,下山前开了石门让他自便,当时他还未看完舒翰羽搬来的藏书,便继续留在了这座山中秘洞中。后来,想必是因为贺连锋这个主意让舒翰羽对柳凤仪留了心,于是便有了舒翰羽将苏辉夜和柳凤仪引上神女峰,同时发函邀天下剑客耆宿来神剑宫观战之事。

    柳凤仪大骂贺连锋出馊主意,害他名扬天下,再也没有办法过以前的太平日子了。骂了一阵,柳凤仪想要下山,贺连锋道:“下山的办法我倒是有,不过你得答应我这次不再逃跑耍赖,好好地和我打一场。”柳凤仪无奈地答应了,他反倒犹豫起来,“中原的剑法博大精深,这些秘籍我还没看完……舒翰羽的剑法也很有趣……”言谈中依依不舍,大吃柳凤仪的白眼。

    三人下山与墨轩汇合时,舒翰羽挂剑下山、不知所踪的消息已传得沸沸扬扬。柳凤仪得意洋洋地说自己又度化了一个迷途羔羊,贺连锋却连呼可惜。为了赶紧打发贺连锋,柳凤仪驾车一路西行。

    初时还有南武盟的人围追堵截一下,被贺连锋一把宝剑劈砍了几回,吓得再也不敢露头。拉拉杂杂又处理了一批仇家,走到甘泉一带才安生下来。塞外人烟稀少,碧空黄沙,一片开阔,但贺连锋和柳凤仪的心情却开阔不起来。苏辉夜像一株被拔离土壤的花儿,一天天地枯萎,好在小墨轩调皮跳脱,总能制造出一些笑声。有些伤,只能留给时间慢慢治愈。

    出了玉门关,便是塞外的广阔天地。

    被贺连锋缠着比剑缠了一路,柳凤仪可不想再被缠到天山上去。今日,贺连锋又向柳凤仪道:“每回和你比剑你都不痛快,不是推托就是拖拉,这回我可不会让你蒙混过去。”

    柳凤仪叹道:“我只度可度之人。像你这样,屡败屡战,大败十日还不肯罢休,顽冥如铁石,谁耐烦再理你!”

    贺连锋奇道:“胜败有什么乐趣,剑术的趣味全在于精妙的变化和生死间的惊险。舒翰羽被胜负和名声绑住了,在你的点化下得了解脱,那是一件大好功德。但我追求毕生最爱,哪需要什么度化?”

    柳凤仪笑道:“痴人呀!胜负、名声是束缚,在剑尖上寻找乐趣,为那一点乐趣置身危难,不也是另一种束缚?你看看这天地之间,万花亿草,高山秀岭,大河浅溪,万物生息繁衍,何等奇丽壮观,何必执着耽迷于那一点乐趣,心为形役,劳苦奔波?”

    贺连锋哈哈笑道:“我们那里有句哲言:‘苍鹰生来就要在天上飞,骆驼生来就要踩着沙子走’,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那可是没法强求的。”

    柳凤仪俯首良久,拍着车辕放声大笑:“好!说得好!说得好呀!”纵身跳下马车,叫道,“墨轩,墨轩!把马车上的酒都搬下来!你贺大爷这句话说得太好了,我要和你贺大爷喝个痛快!”

    墨轩笑嘻嘻地将马车后座上的酒一坛坛往下搬,不多时便排了一长排,少说也有一二十坛。柳凤仪拍开一坛酒,自顾自痛饮起来。贺连锋精神一振,也提起酒坛痛饮起来。两人一边相视而笑,一边开怀畅饮,不多时便将一坛酒饮尽,各自又拍开一坛。

    墨轩也开了一坛酒,抱上马车来,倒入一只碧玉小盏中,递给苏辉夜,笑道:“苏姐姐,你也尝点。”苏辉夜饮了一口,只觉甘甜醇厚,回味悠长。

    墨轩把酒坛抱在怀里:“苏姐姐,我可不是小气不给你喝。这个酒喝起来像花蜜,后劲儿可厉害,一碗下去,酒量浅的能睡三天三夜,所以这酒有个名字叫‘三日醉’。我再给你一盅吧?你喝了,心里就不那么难过了。”

    苏辉夜摇头道:“我心里很高兴,没有难过。”

    “姐姐你别看我年纪小,我知道的可多呢!你喜欢舒翰羽,他也喜欢你,可你做错了事得罪了他,他娶了别人,你们不能在一起了,所以你很伤心,是不是?”墨轩仰着小脸,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透着聪慧。

    苏辉夜愣了下。她想起那夜在忘尘庐外,舒翰羽对她说的那句话:“师妹,你终究还是不够懂我。”他说得没错,她的确是不够懂他,先是看低了他的骄傲,后来,竟然把他的人都看低了。

    “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做错了事。”苏辉夜笑笑,看着马车外的漫漫黄沙,低声道,“可是,我很高兴。他还是以前的他,我很高兴。”

    “少爷说,让你伤心的不是舒翰羽,是你自己。”苏辉夜怔了怔。

    “少爷说,人世间最折磨人的就是悔恨。因为发生了,就没法挽回了。人做错了事情,就会不停地想当初要是不那样做就好了,越想越悔,越后悔就越恨自己,作茧自缚,不得解脱,却忘了当初做决定时的心情。”

    “做决定时的心情?”

    “这个我也不太懂。少爷说什么因啊果啊,我也没听明白。不过少爷说了,只要是出于善念,就不必后悔。苏姐姐,你错过了舒翰羽就这么后悔,我家少爷除了没有舒翰羽长得好看,样样比他强,你要是错过了我家少爷,可是会更后悔的哟!”

    苏辉夜一愣,苦笑着望向马车外的两个人。夕阳下,贺连锋和柳凤仪坐在沙窝里,一边喝一边笑,不时互相在肩膀上拍一下,活像两个疯子。那份男儿的恣意豪放比醇酒更醉人。苏辉夜握紧手里的酒盏,她听见自己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柳公子……他很好,只是我心里放进了一个人,这辈子就放不下别的人了,哪怕那个人样样都比他强,也是不成的。”

    墨轩给她的杯子添满酒,嘟囔道:“这可说不准,一辈子长着哩!”

    苏辉夜也不分辩,笑笑地将手中的酒一口饮尽,叹息道:“真好喝……”

    墨轩顿时眉开眼笑,又给她添满:“这酒还有个名字叫‘醉生梦死’。因为好喝,人喝着喝着醉了自己还不知道,分不清醒醉,连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不知道。苏姐姐,你少喝点儿啊,要是把你灌醉了,少爷可饶不了我。他不准我给你多喝这个酒,怕你醉得上瘾,把自己给喝废了。”

    “好孩子……”苏辉夜脸颊被酒意熏得微红,身子前倾,摸了摸他秀丽的小脸,声音轻得仿佛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墨轩的脸居然微微发红了,盯着苏辉夜的面孔看了好半天,凑到苏辉夜耳边悄声说:“苏姐姐,你不中意我家少爷吗?等我长大了,我娶你好不好?”苏辉夜一愣,不由哑然失笑。

    夜色不知何时变得浓郁起来,一条身影悄悄闪入马车。墨轩丢开用草编了一半的小马,低笑道:“贺大爷睡了?”

    柳凤仪淡淡道:“走。”

    “恭喜少爷,贺喜少爷,美酒计得逞,又诳了贺大爷一回。”墨轩呱地笑了一声,猫腰钻出去,驾车往西徐徐而行。

    马车载着三人往大漠深处走去。广袤的星空下,隐约可见一条烂醉如泥的身影躺倒在路边,正自酣睡。马车渐行渐远,得得的马蹄声里,夜仿佛更静了。马车里的人也醉了,柳凤仪醉了七分,苏辉夜则足足醉了十二分。柳凤仪取下悬于车壁上的无弦琴,搁在膝上,醉眼迷离地望着沉醉入眠的苏辉夜,身子随着马车的节奏轻轻晃动。

    柳凤仪突然觉得,她睡着的模样像个天真而柔弱的婴儿。天真得让人心疼,柔弱得让人担忧。静静看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萌芽了,那芽极其危险,却又懒得去管。他忽然极突兀地伸出手去,将及苏辉夜头顶时又极突兀地停下,那只修长柔韧的手第一次变得迟疑起来,像是个迷路的孩子,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愣了好一会儿,柳凤仪慢慢将手收回来,慢慢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

    “我醉了……我居然也会醉……醉了就应该睡……”他叹了口气,推开无弦琴,仰面躺倒在苏辉夜足下的细绒毯上,轻轻闭上了眼睛。其时明月如水,夜风温存,四野一片静寂,马儿脖颈上的铃铛被风拂动,发出细碎清脆的丁丁声,如情人小语,随风而散。

    突然,墨轩探进来一个脑袋:“少爷,你到底喜不喜欢苏姐姐呀?”

    可惜他的少爷已经睡着了,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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