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局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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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局 九

  

    窗外雷声滚滚,雨声如瀑。窗内却是一派宁静,红烛高烧,溶溶烛光映出床上一张雪色脸孔。柳凤仪坐在小几前,信手弹着那张无弦之琴,轻拢慢捻,神态甚是沉醉。苏辉夜强撑着坐起来,怔怔望着他,出神地问:“柳凤仪,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了呢?”

    柳凤仪也不理她,又弹了半晌,似是一曲弹罢,才住了手悠悠道:“苏姑娘,本来嘛,我应该劝你一句:这世上的好男人多得是,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可是,眼见你不识美玉良材,抱着一块破瓦朽木要死要活,我忽然又觉得和你废话实在是浪费时间,你见识浅不知道天下有多少好男儿也就罢了,却连一点点眼光都没有,这才真叫人失望。”

    苏辉夜哑然失笑:“柳公子的意思是说自己是美玉良材?”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若不经一番烈火淬炼,怎分得清那是块美玉还是块瓦砾?当然,我不用说就是块美玉良材了,不过我主要想表达的意思是,舒翰羽是块瓦砾,你别装听不见呀!”

    苏辉夜虽对舒翰羽失望,却不愿听到有人贬低他,闻言转头不语。

    柳凤仪叹了口气,向窗外道:“你伤她至此,她却不愿救命恩人说你一句坏话。你若果真是个有魄力有决断的好男儿,就休了萧芸,学当年的苏阡陌反下神剑宫,与她做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神仙眷侣!什么南武盟北武盟,嘿嘿,皇图霸业,不过渔耕之辈的茶后谈资,守不住心爱的女子,就算坐拥天下又有什么意思?当然,可千万别学苏阡陌那个傻瓜自废武功,在这弱肉强食的江湖里没了武功不就是拖累妻儿吗?”

    苏辉夜吃了一惊,向窗口看去。窗户紧闭,哪有什么人?她知道是受了柳凤仪的戏弄,正要发作,却听柳凤仪喝道:“舒公子,你连打开这扇窗的勇气都没有吗?”

    苏辉夜怔怔地看着窗户,然而除了雷声轰隆、雨声哗哗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茜色窗纱是新糊上去的,被风鼓动,轻轻颤动,间或风势一劲,窗纱发出扑的一声响鼓进来,随即又鼓向外面。雨似乎下得更大了,几点雨珠扑上窗纱,濡出几点深色。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动静了,两扇黄杨木窗在这一场夜雨侵袭中一动不动。苏辉夜觉得自己的心越绷越紧,然后一点点向深渊中沉了下去。

    “这是周师叔为你配的药,我本以为没机会给你了。”一个低沉淡静的声音在窗外响起,随即,一个身影映上窗纱,似乎在窗台上搁下了什么。

    苏辉夜涩然道:“师父,她……身子还好吗?”

    外面久久没有回应,半晌,方道:“你过得安乐,她自然就会好。”

    苏辉夜嗅出一丝不祥的味道,翻下床,扑过去,叫道:“师父她怎样了?她、她的旧疾又犯了吗?”窗户哗地被推开,敞开的窗口现出一个修长落寞的身影。

    舒翰羽脸上微现惊色,随即镇定下来:“你别多想……”

    “告诉我!”苏辉夜眼中珠泪滚动。

    舒翰羽犹豫了片刻,摇头道:“周师叔只是为炼丹药费了太多心血,只要静心调养自会无虑,你安心养伤吧。”转头向柳凤仪道,“柳叶坞已加入南武盟受孙猛统领,这柳叶坞中也不安全,你们赶快离开这里吧!苏师妹……就请柳兄代为照顾,告辞。”说毕,一拱手,身影一晃就没入了风雨之中。他去势极快,倒像在逃避什么似的。柳凤仪要他反出神剑宫、娶苏辉夜为妻的话,他根本没有回答,可是,不回答岂非也是一种回答?

    苏辉夜将窗台上那只脂玉小瓶握在掌心,心头悲欣交集——就算整个世界都背弃了自己,至少还有师父记着自己,关怀着自己。在山上时师父虽然常常呵斥她、责罚她,却也是最心疼她的人。

    “柳公子,我要回神剑宫看望师父。”苏辉夜低声道。

    “回去送死吗?”柳凤仪看看苏辉夜脸色,叹息道,“罢了,我陪你,反正我也有些事情要办。”

    苏辉夜轻轻摇头:“多谢柳公子美意,可我想自己去。”

    柳凤仪笑道:“苏姑娘,你真以为南武盟是条软绵绵的虫子,杀了少盟主之后还能任由你一走了之?除非是靠我这天下第一反追踪的手段,嘿嘿,不然凭你一人,走不出十里之外。更要命的是,萧芸那一掌使你体内的胎毒再度爆发,如果没有我一路护持,你连活下去都难。”

    去神剑宫本应先取旱路北上,在长江上取水道西去,柳凤仪却带着苏辉夜一路南下,甩脱追踪后,折往西北而去,雇了一批仆役,化身官员,走官道住驿馆威风了一路。不消两个月,便已到神女峰脚下,苏辉夜身上的伤势也稳定了下来。

    本说定待夜深些,柳凤仪陪苏辉夜悄悄上山。吃过晚饭,苏辉夜回房休息,但等柳凤仪去找苏辉夜时,房中已没有人了,只在案上压着一张短笺。柳凤仪略一看,暗叫不好,将短笺揣入袖中,从客栈窗口飘掠出去。

    夜色沉沉,一身衣裳都被汗水湿透的苏辉夜站在忘尘庐外,眼中一片湿润。看到庐内灯光的刹那,强烈的欢喜瞬间将她淹没——害怕了一路,怕看到灯火俱熄的忘尘庐,更怕看到挽幛高张的忘尘庐,而上苍待她居然不薄。她轻轻推开木门,院中一切依旧,连师父夜不闭户的习惯都还在。

    穿过前院经堂,便是周宁的住处。走到这里,苏辉夜心里反倒不安起来,轻手轻脚走到门前,屈膝跪下,轻唤道:“师父。”

    房中人惊道:“辉夜?”

    “罪徒回来看望师父了。”

    房中一声巨响,似是椅子之类的物事被撞倒了。苏辉夜再顾不得别的,推门进去,果然看见一名身披缁衣的中年女尼摔倒在地上,正是周宁。苏辉夜连忙上前搀扶,却被周宁一把推开。周宁挣扎着站起来,苍白手指扶在床沿上,清秀面孔上透出一抹病态的嫣红,怒道:“蠢物呀蠢物!我不是叫你不要再回来了吗?你回来做什么?嫌命长吗?”

    苏辉夜哽咽道:“弟子回来,看师父一眼,看完就走。”

    周宁面色大变,一把抓住苏辉夜的手:“就为这个?”她眼神陡然一寒,“你遇见神剑宫的谁了?还是听说了什么?”

    苏辉夜愣了下。这片刻的迟疑没有逃过周宁的眼睛,她突然反身吹熄桌案上的灯,低声喝道:“走!快走!”

    苏辉夜本冰雪聪明,闻言怔了一怔,脑海中转过一个模糊的念头,但她却不安得不愿深想:“师父保重,弟子……”

    “啰唆什么!还不走?!”周宁大怒,气得以手捶床。

    苏辉夜不再多言,忍泪磕了个头,转身便走。甫一踏出房门,才惊觉院中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人,长身玉立,风姿过人。逆着月光看不清容颜,然而那仰望了近十年的孤傲清高之态,纵然化为灰烬也不容错认。

    “苏师妹,你回来了?”舒翰羽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努力压抑着绝大的痛苦。

    周宁在房内厉声喝道:“舒翰羽,放她走!”

    舒翰羽定定看着苏辉夜:“她,不能走。”

    周宁冷笑道:“你们以为杀了贺连锋,杀了她,就没人知道你们做下的丑事了吗?别忘了还有我,除非你们将我也杀死!”

    苏辉夜心里一沉。从得知舒翰羽担任神剑宫宫主、迎娶萧芸、即将入主北武盟起,她就预感到贺连锋没有赴柳凤仪的五年之约绝非巧合,恐怕是已遭遇不测。想到那个纯朴得有几分可爱的异域男子竟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抹去了,苏辉夜痛得麻木的心竟泛起一丝说不出的悲愤。

    舒翰羽向房内望了一眼,脸上升起一股奇怪的神色。

    苏辉夜心中闪过一个可怕至极的念头,刹时间全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了,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在身体里呼啸:“必须得做点什么!”然而她的双脚却仿佛被钉在地上一般,一步也移不了。她恍惚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若这一切都是一场幻梦,一定是世界上最凶险最绝望的幻梦!

    舒翰羽注视着苏辉夜,一步步缓缓靠近,神色阴郁犹如这浓重夜色。

    苏辉夜绝望地望着他,猛然将藏在袖中的匕首对准自己咽喉,颤声喝道:“舒师兄,我把我的命给你!你放过我师父吧!”

    房内的周宁厉声道:“舒翰羽,你们师徒想怎么样,冲我来!难为一个小丫头,不嫌丢脸吗?”

    舒翰羽停下脚步,默然看着苏辉夜,许久方道:“周师叔请安心养病。我只是要借苏师妹一夜,今夜一过,她想去哪里都可以。”

    周宁厉声道:“你们又耍什么诡计!她今夜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苏辉夜却急忙道:“好!只要你不动我师父,我跟你走!”

    舒翰羽向房内的周宁施了一个礼,淡淡道:“弟子告退。”说罢,当先转身离开。苏辉夜不敢迟疑,紧随舒翰羽而去。身后传来周宁急切的呼唤声,她只有狠下心肠不予答应。

    月光洒在茂密的桃树枝上,映出一地斑驳树影。夏夜的凉风习习吹过,虫鸣阵阵,还可听到远处的蛙声。

    舒翰羽突然站住,扬手一抓,将紧握的手掌送到苏辉夜面前。苏辉夜惊得倒退一步。他将手掌缓缓张开,一只萤火虫在他的掌心里迟疑了一下,飘然而起,盘旋了一周,带着绿莹莹的小灯飞走了。

    “喜欢吗?”

    苏辉夜怔怔地收回目光,看着他:“你真的……不会伤害我师父吗?”

    舒翰羽愣了下,脸上浮出一丝苦笑:“你以为呢?”

    “我……”

    “够了!”舒翰羽眼中掠过一道凌厉的光,随即暗淡下来,“我已经知道答案了。”他的眼光重新变得温柔,却在温柔中透出几分伤感,俯下头,在苏辉夜耳边轻轻吐出一句话。

    苏辉夜神色间陡然一阵错愕!

    就在这一瞬间,舒翰羽的手指迅速拂过她的哑穴和腰间数处大穴。

    登上位于山巅的试剑阁,推开排窗,站在宽阔石台上俯瞰,点点火光辉映下,神剑宫仿佛一头盘踞在山间的巨大神兽,美丽高贵、沉着稳重。然而,有谁知道为了铸就这美丽和高贵,付出了多少鲜血与生命的代价?

    今夜,近百支巨烛将试剑阁照得亮如白昼,北面十六张交椅上分别坐着萧重影师兄弟和中原剑界耆宿,萧芸虽是后辈,如今却是神剑宫的女主人,因此位置倒仅次于萧重影,坐在父亲身边。他们旁边,隔着丈余的空地,另外孤零零地设了一把交椅。椅上空空,也不知道是为谁留的。

    前两日,十名剑界耆宿突然登门拜访,说是接到神剑宫的传书,来此观战,把萧重影闹了个大糊涂——神剑宫几时传过这种书信?又是要观什么战?

    忽然,一条人影出现在试剑阁门口,众人定睛一看,正是神剑宫的新任主人舒翰羽。舒翰羽走到他们对面,将怀中的少女放到那把孤零零的交椅上。少女神情委顿,然而容色照人,是世间罕见的清新光艳。

    萧芸神色剧变,起身道:“师兄,你做什么?”

    舒翰羽走到萧重影身前,取下悬于腰间的松纹吞龙古剑,屈膝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将古剑放在萧重影面前的地上,淡淡道:“多谢宫主传我此剑。今日我卸下此剑,也同时将守护神剑宫的重责等一切放下。今日这一战,与中原剑道无关,与神剑宫无关,这一战,我为自己而战。”萧重影面容一震,却未说话。

    萧芸惊道:“你、你不要做神剑宫的主人了?”

    舒翰羽涩然一笑:“师妹,总归是我对不起你,你忘了我吧。”

    萧芸脸色顿时变得纸一般白,扑过来一把抓住他衣襟,颤声道:“你、你……师兄,你要做什么?我做错了什么,我改,我都改……师兄,你怎么啦?你说呀!只要你说我就改!我什么都愿意改!”

    舒翰羽柔声道:“你没错,是我错了,误了你。”他拿开萧芸的手,缓缓站起身,回头望着站在试剑阁门口的青袍男子,淡淡道,“柳兄来了?”

    看到苏辉夜好端端坐着,柳凤仪松了口气,笑道:“舒宫主请我来,我岂敢不来?让大家久等了。”

    “也没等多久,刚刚好。”舒翰羽口气仍是淡淡的,看了眼满头雾水的众人,“各位前辈,容我介绍一下柳凤仪公子。柳公子乃是苏州城外柳叶坞的五公子,惊才绝艳,剑术超群,却韬光养晦、隐迹江湖。五年前,柳公子游历至大漠,遇到域外第一剑客贺连锋,与贺连锋在大漠中斗剑十日,贺连锋连败十场,约定五年后再来中原挑战,今年正是五年之期,贺连锋前来赴约,顺便给中原带来了一场热闹。”

    两个月前,柳凤仪凭一根枯枝击退孙猛和舒翰羽的联手一击,从孙家带走女刺客的消息早已传遍江湖,如今“柳凤仪”三字已经是红得发紫了。听到他曾大败贺连锋,连胜十场,众人不禁倒吸了口冷气。

    柳凤仪嘻嘻笑道:“侥幸,侥幸。”

    舒翰羽淡淡一笑,走到苏辉夜身边:“十七年前,神剑宫十七弟子苏阡陌与江湖一代妖姬程细细相恋,程细细未婚先孕,产下一女,苏阡陌自废武功,下山与程细细成婚。这段孽恋被神剑宫视为奇耻大辱,当年萧师伯等五人奉命下山将程细细带回神剑宫,却不但被程细细以智取胜,还迫于赌约金盆洗手,当场封剑退隐。程细细虽赢了赌约,却也受了重伤,后来他们夫妇受到江湖仇敌追杀,先后死于非命——这段江湖旧事料来大家比我还清楚。”众人虽不知他为何提起这段往事,但都猜测,此事必与眼前的清艳少女有关。

    果然,舒翰羽接着道:“极少有人知道,其实他们夫妇还有一个女儿。当年神剑宫小师妹周宁偷偷下山凭吊二人,带回了他们年方六岁的小女儿。但神剑宫中哪里容得下程细细的后人?周宁出家为尼,更起誓决不教她武功,以此迫萧师伯答应将她留下。”他拂开苏辉夜身上被禁制的穴道,淡淡一笑,“那个女孩儿就是这位姑娘了。半年前击败贺连锋、迫他在神女峰下题字的人并不是我,而是这位苏辉夜姑娘。”众人震惊地望向苏辉夜,实难将这名稚气的少女与击败贺连锋的绝世剑客画上等号。

    “苏辉夜的存在是神剑宫的奇耻大辱,又偷练神剑宫的武功,岂可轻饶?她被废去武功,侥幸逃得性命,而我,则顶替她成了击败贺连锋、维护中原剑界声名的英雄。”人群中起了细微的议论声。

    萧重影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挽住萧芸的手叹道:“走吧!”萧芸满脸泪痕,抓着父亲的手哀求地摇动。萧重影苦笑道:“傻孩子,要是一个人能被名啊利啊或者是责任啊什么的束缚,事情就还有可为之处,要是他下决心要舍下这一切,那就没一点法子了。”

    “谢师伯成全。”舒翰羽深施一礼,“弟子大胆,请各位师伯师叔,还有师父留一步,看看弟子这半年来练剑的成就。”萧重影长叹一声,终于还是坐了下去。

    黄鹰猛地站起,厉喝道:“舒翰羽,你反了不成?”

    舒翰羽摇头道:“难道连师父也不了解我吗?我不是不可以输,可我不能龌龊地赢,更不能无耻地顶着一个不属于我的光环。要么光明正大地赢,要么光明正大地输,我今日只是要给自己一个公道。”黄鹰愣了片刻,长叹一声,也坐回椅中。

    柳凤仪忽然道:“慢着。舒公子,我承认你说的话都很有道理,不过你公道了,我可就不公道了。你要赢回这个场子,该找的是贺连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严重地觉得自己是个受害者!”

    舒翰羽道:“贺连锋作客神剑宫,与我斗了数月的剑,已经没必要再在这里比一次。何况,他右臂受了伤,伤势未完全痊愈,我们也没有办法进行一场真正公平的比试。”

    柳凤仪奇道:“他伤势未愈,你们怎么斗的剑?”

    “不用内力,不真正交手。”

    “就是光说不练的比划了?”柳凤仪轻轻摇头,“贺连锋的剑法以气势取胜,大开大阖,又有些胡搅蛮缠,如此恐怕要吃大亏。”

    “不真实比划一场,的确很难论定。所以贺连锋向我推荐了柳公子。恰好在金刀门与柳公子相逢,就趁机将柳公子引上了神剑宫。得罪莫怪。”

    柳凤仪皱眉道:“这个贺连锋,自己到处惹麻烦,还给别人惹麻烦。”

    “柳公子,请。”舒翰羽从剑架上取下一柄普通的精钢剑抛给柳凤仪,自己亦抽了柄普通的精钢剑。

    柳凤仪却袖手站着,任精钢剑掉落地上。他慢慢道:“我不是不可以和你斗剑,我只是不能被迫和你打,更不能在不想打架的时候和你比试,何况,这场比试实在是无聊透顶。”舒翰羽一愣,柳凤仪却已弯腰将剑拾起来,忽然嘻嘻一笑,“不过,这么有骨气的年轻人很多年没见过了,我今日就成全你。”身形一展,人已在半空,刷刷刷朝舒翰羽刺了三剑,分别从左、中、右攻向舒翰羽面门,剑光残影倏地闪过。舒翰羽身形疾往后飘,长剑脱手射向柳凤仪!比剑时第一招就长剑脱手,当真是匪夷所思。

    柳凤仪哈哈大笑:“你弃了手中之剑,弃得了心中之剑吗?”说话间剑尖往前一点,与舒翰羽的剑尖在空中撞击,两把剑的剑身同时微微一弯,舒翰羽的长剑已被弹了回去。当此际,舒翰羽已抢身回来,右掌往剑柄上一拍,居然在万般不可能的情况下反攻柳凤仪,长剑由半空射落,宛若白虹贯地,正是神剑宫剑法绝技中的“流光泻虹”。

    “有悟性,有机变,贺连锋将你磨砺得不差嘛!”大笑声中,柳凤仪右手翻转,居然以完全相同而姿势相反的一招“流光泻虹”自下而上掠了上去,这般变化拗折比舒翰羽所为更为不易,然而在他使来,却圆融贯通,毫无滞碍。不等剑势使老,两人长剑凌空相互一点,借劲将身子荡开,顺势一剑疾刺,似乎并无章法,却又都妙不可言。

    不过短短数月,舒翰羽剑法大变,虽然架子依旧稳而准,然而已不复往日仙人之姿,时而缥缈如流云当空,时而疏朗如明月在天,时而狂放如江潮东去,变无定法,纵横随心,看得众人目眩神迷。柳凤仪却比他更没有章法,一柄剑使得歪歪斜斜,忽进忽退,忽快忽慢,变幻莫测有如鬼神。转眼间已交手百招,柳凤仪忽然大笑道:“你放下神剑宫的责任了吗?”

    舒翰羽答道:“我放下了。”

    “你放下了胜败之心吗?”

    “我也放下了。”

    “你既然能放下神剑宫,放下胜败之心,放下一招一式的规矩,为何却独独放不下天下人呢?”

    舒翰羽似是一怔,剑势随之一滞,已落了下风。柳凤仪得势不饶人,一路刁钻诡谲地猛攻:“天下人爱我、恨我、诽我、谤我、毁我、怨我、咒我、恼我,又何妨呢?青眼、白眼,看也罢、不看也罢,又何妨呢?天不知我、地不知我、人不知我,又何妨呢——自有我自己知晓。”舒翰羽一愣,柳凤仪喝道,“既然看破,为何不看得更透彻些!既然放下,为何不全部放下!”舒翰羽神情剧震,手中剑被柳凤仪不断击中,“叮叮叮”声中,长剑忽然脱手而飞,穿出排窗,掉入悬崖外的漫漫夜色之中。

    柳凤仪看着他,淡淡笑道:“天下滔滔皆无物,千夫所指又为何!你器量已备,格局已成,何不更进一步呢?”

    刹那间,舒翰羽只觉醍醐灌顶,又仿佛浩荡天风吹过胸襟,满怀苦闷都被吹得干干净净。这感觉似是悲到极处,却又从极悲中生出一丝喜悦,这一丝喜悦慢慢荡开,抚平了心中伤痕。一切苦痛仿佛都变得微不足道,只有满心的轻松与释然。默然良久,舒翰羽深施一礼:“多谢先生开悟。”

    柳凤仪哈哈一笑,将手中剑扔在地上:“我就说嘛,这场比试无聊透顶。像贺连锋爱剑爱成痴病已经很可怜,我们这样耍猴一般打给别人看,岂非更可怜……”他正面带笑容,侃侃而谈,突然神色大变,冲向舒翰羽身后。满堂顶尖剑客,谁能让他如此关切?一念电闪,舒翰羽神色剧变,转身掠上前去,只见两条身影已经一前一后地坠落悬崖,萧芸则手持宝剑站在崖侧,神色凄楚中透出几分决绝、疯狂之色。舒翰羽往崖下望去,茫茫夜色,崖高千仞,什么都看不见了。

    舒翰羽对世间一切本已无所挂怀,不料苏辉夜突然被萧芸逼得跳崖,心中除了惊怒悲楚之外,竟升出一丝说不出的寂灭哀凉。他转头看向萧芸,她双眼痴迷,神色如魔似狂,已找不到一丝往日的娇俏甜美。

    萧芸也正看着舒翰羽,突然厉声道:“你为什么不发怒?为什么不打我、骂我?”

    舒翰羽摇头道:“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一时迷茫,误人误己。”

    萧芸愣了片刻,茫然道:“你不生我的气吗?”

    舒翰羽露出痛苦的神情:“我只希望你能忘记我,好好活下去。”

    “忘记你……那可是不成的。”萧芸凄楚地笑了笑,喃喃道,“不过,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我再也……再也不要……喜欢你了……”她慢慢弯下腰去,跌跪在地上,乌黑的血不断从她嘴角涌出。

    舒翰羽大惊掠去,萧重影也飞扑过来,然而都太迟了。那是世间最毒的鹤顶红,一滴入体,无药可救。舒翰羽离得近,抢先抱住了她。她靠在他怀中,轻声道:“你知道么,每一天我都在害怕,连做梦都是……你突然消失不见,丢下我一人……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再也不要……喜欢你了……”她嘴角含着无比凄楚的笑容,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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