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马威 二
董家镇全镇百姓,战战兢兢给圈在镇子正中关帝庙前。几骑贼兵控住缰绳,放慢步子,围着人群缓缓兜圈。十几个贼兵刀出鞘、箭上弦,拥着一员头目立在庙前阶上,冷冷瞧着阶下几百口老少。
贼兵头目瞧着大车里装的银子,道:“我家大王有令,这些太少,再加五千两,后天备齐。”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躁动。那头目冷冷一笑,道:“你们董家镇别不知道死活。以为‘破甲锥’的免死牌有用,是吧?在咱们这里提也休提!若是过冬银子不交——”手一挥,一个马上贼人自鞍后取下只小麻口袋,扔进人群里,头目随之道,“也给你们董家镇备这么一口袋。”
人群里有胆大的拾起口袋,倒出来看,满满一地紫褐透赤的物事。似是小块碎肉,薄薄的,隐有轮廓,全都冻得梆硬,连着冰碴子,地上雪都染得红了。大伙一时搞不清这是什么东西,只拿在手里发愣。
贼兵头目冷笑道:“活人耳朵。”
“哇——”人群里几十个人一齐呕了出来,跪在地上呕吐不止。更多人胃里无食,只是干呕,直呕得头晕目眩,涕泪俱下。
一个后生壮起胆子,前出几步,对头目道:“好汉,董家镇委实拿不出银子了。战事一起,有钱人早就跑光了,剩下的都是我们这些……”那头目硬硬截断话头,眼放狠光道:“把第一句再给我说一遍。”
后生避开头目眼中狠光,再壮胆子,道:“董家镇委实拿不出银子了……”
话音未落,头目自阶上跃下,拔刀将后生砍翻在地,又上前一脚踏住后生的头,手起刀落,一只血淋淋的耳朵,带着一层牵连的颊肉,颤生生给他捧在手里。头目扬起手中耳朵,左右贼兵一片喝彩。他又狠狠逼视人群一眼,这才一刀插进后生心窝。
人群挤得更紧。刀口之下,惊惧,怨怒,却是决不敢言。
几乎所有人都忘了昨天傍晚还有个任中行来到镇子。那时他跟他们聊到了冷雨凝,众人立时一怒,那个无廉无耻的烂****!庆州脸上一块疤!姓任的兵荒马乱回庆州竟只为了这个窑姐儿!立时无人再跟他搭讪。任中行只好自寻客房去睡。听客栈跑堂儿伙计范千说,天不亮任中行就走了。
但范千没有忘。他同样缩在人群里,心里却比其他人清楚。说不上为何那般清楚,可就是清楚相信:任中行一定会回来。任大侠一定会来!
贼兵头目甩下一句“记得凑钱”,回头招呼众贼兵套车运银。却在此时,镇子大街那头出现一条人影。这人影稳稳当当,步履坚定,一步步向关帝庙走来。
棉袍斗笠,冻红的脸,青虚虚的胡茬子。足四尺长刀,纯钢刀柄反缠褐色牛皮韧条,握在只粗糙又粗豪的大手里。
范千强捂住脸,高兴得浑身打颤。猜对了!任大侠回来了!
任中行开口。并不高声,整条街上,关帝庙前,却都听得清清楚楚。
“貌似你落草有年头了,还知道放二十个人分两拨把住两个镇口。”
那头目眉头一皱:“如何?”任中行道:“我已全宰了。”
此言一出,关帝庙前所有人俱是一惊。绕人群兜圈的几骑贼兵不待头目发令,拨转马头便上。三骑怒马自成“品”字,蹄下卷起碎雪,马上贼兵圆抡战刀,照任中行冲将过去。任中行挺起长刀,紧走几步,正面迎上。
第一骑贼兵迎面冲到,战刀兜头斩下。任中行看准方位,避过刀锋,轻轻一跨,一足踏上贼兵踩进马镫里的脚面,横借力高高跃起,刀弹刃闪,斩在贼兵颈子上。一刀正断掉贼兵颈上大血脉,血雾爆出,飞扬洒抛。贼兵一头栽下马,任中行乘势踏人再借力,长刀带起冷芒,暴斩向前。第二骑贼兵头颅飞出丈余,落进雪地。
任中行稳稳落地,转过头见仅剩一骑贼兵拨马转身,不顾死活,挥刀纵马二度冲上。任中行双手紧握刀柄,弓背挫腰,凝神注视敌骑。待得对方将近身前咫尺,任中行口中暴喝,整个人几乎幻映成道刀影,和身扑上。马上贼兵闷哼半声,直给任中行搠下马来。
不过转瞬工夫,三个人血溅雪地,横尸当场。任中行索性将刀一垂,倒拖刀刃,一步一步逼向关帝庙。
破空之声“嗖”、“嗖”响起,羽箭挟劲风袭过。任中行刀锋翻飞,刀刀相连不断,守成一面扇,羽箭一一挡下。任中行深吸口气,发力跃起,两个起落便站到关帝庙阶上,正插在那几个弓箭手之间。弓箭手尚不及反应,就见四周刀光飞张如伞。紧接着刀光便换成了血光,几个弓箭手一声不吭从阶上滚了下去。剩下十几个贼兵一拥而上,刀矛齐出,照任中行便捣。任中行兜卷长刀,刀锋割开空气,响声刺耳。
阶下人群看得呆了。两年前任中行在此地猎虎深山,独闯匪寨,名贯江湖,却终鲜人见。今日真是见到他那手快绝江湖的快刀了。阶上有如凌空炸碎一枚巨大冰球,刀光溅散,圈住丈许空间,几乎只见寒芒光焰炫闪,根本看不到人影,也听不清里面有金铁交击,隐隐竟是风啸涛乱之音。
刀光消散时,人们还未回过神。关帝庙阶上局面不大,贼兵尸首铺了一地。那头目还活着,却是双耳齐失,血流了满身满脸。他一腿已断,只能跪在地上,腹破肚裂,拖着身下一摊瘣疠的肠脏,径自惨声哀号。
任中行轻叹口气,一刀刺进他心窝里。关帝庙前一时寂然无声。
范千想大声为任大侠喊好,见人群这般死寂,无人出声,自己也只好将张了的嘴再闭上。半晌,人群中一个老者手指任中行,音随人颤:“你……你……你害死董家镇了!”
轿子颠起来,有种特殊的韵律。
这种韵律倒是冷雨凝以前从未留意的。每回坐轿子都是去赶场,出局,陪男人。心境干涸索寞,管他陪一个还是一群,用技艺还是用身子,于自己都无分别。她记不起来回轿子上自己都想过什么,就跟记不起自己十五载芳春年华如何在那些场合给那些臭男人活活吮吃掉一样。每晚回去,她都会为自己奏上一曲。或抚琴,或吹箫。春雨楼头尺八箫,本该是闺中少女初开情窦,箫声念那尚虚无缥缈的情郎。而她,不为引情郎踏月而来,只为自己招魂。
唤回缕幽魂,让自己重新活得像个人。不只会徒然出卖自己,而是有心,有念,知痛,知寒。哪怕只能是月下片刻。那时她绝想不到,这箫声竟真有一天会引来顶轿子,来楼下,迎娶自己过门。
自己要……嫁人……?那些虎狼贼兵,便是迎亲队伍?那贴裱糊纸的怪轿,便是那些清白女儿家一生只能坐一次的……花轿……?
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抚弄起额上一缕秀发。
这缕发丝怪得很,怎样梳拢都上不去,只能低低垂下。曾有人夸她这缕发丝最见风情,自那桩事后,她遭人厌弃,声名俱毁,两年来无人上门,那些臭男人怕早忘了这缕有风情的发丝了吧?
两年前那桩事情……那缕发丝……
她心中蓦然一惊:难道……还有他……他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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