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前尘 四
“老子驻兵城外,管着四下征粮,给庆州城里大军接济粮草。明日午时,运粮队押粮进城。老子不能再跟‘再世王’朝相了,不好让你扮老子亲随。城门上盘查的严,将你交代给带粮队的弟兄,怕他们兜不住,还要露馅。索性你钻粮车,他们绝想不到粮包底下还能藏人。进了城,全看你造化了。”“破甲锥”将任中行送到辕门,一意嘱咐。
任中行道:“我自理会得,却是你,须万分小心。‘再世王’天生巨恶,你跟他翻脸,这口浊气他决不会轻易咽下。莫看他眼下须倚重你,缓过手来他如何收拾你都难预料。你还是早做打算。”
“破甲锥”啐道:“这层道理谁看不明白?谁让他几路分兵,攻取外间府县?现在庆州城内外加起来不过老子和‘掠地虎’的三千人。真动了老子,谁保他?也就这阵子,他要再这么个杀法,老子还回山里去!真要不得不拼,老子也认,阳间挨刀,胜过阴德不保。死了还能赚个名声,到时,老子跟你任大侠可是一个名分!”
说完这番,略一迟疑,道:“你真要把那四个毛崽子留在我这里?”
任中行道:“你这里有法度,明赏罚,正是能管教他们的地方。就几天,不管我能不能救出雨凝,我都会回来带他们走。他们自幼心里是非善恶硬给全生颠倒,我倒要看看,有无办法能给他们再正回来。行侠,不该总借杀人来救人。世道乱,人命贱如草蒿,能救一人便算一人吧……即便我救不得雨凝,总还救下了他们……”
“破甲锥”只得应下,看着任中行上马,挥手作别。任中行要回去交待董家镇父老一声,省得他们还担惊受怕。明日午时,营中相见,“破甲锥”会给他拨出辆粮车,隐身入城。
到地方了。微颤,轻轻磕了一下,稳稳落轿。轿子四周喧天锣鼓并起,吹吹打打乱作一团。轿帘挑开,有贼兵凑上道:“皇上有旨,我等免进,皇妃单独上殿见驾。倒也不必急,今晚宴饮,后日才圆房,先跟咱家皇上见个面,后日一切好商量……”说着自己先涎着脸皮坏笑起来。
冷雨凝看也不看他一眼,矮身下轿。刚刚站定,四周震天般喝彩喊好一时如阴司里鬼哭狼嚎齐齐爆发。她这才看清,她给抬进庆州府衙,面前就是府衙大堂,原来所谓“再世王”行宫就是这座衙门。府衙里,大堂前,密密匝匝挤了上千贼兵看热闹,扯着嗓子冲新娘子调笑乱吼,沫液横飞。数不清的人头臂膀在人堆里晃来晃去,简直像是蛆虫蠕动。冷雨凝一阵恶心,紧走几步,迈进府衙大堂。
进来才发现,大堂里一只烛火也无。几个贼兵在后面将朱漆大门掩上,两扇门重重相合,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冷雨凝睁大眼睛,一步一步摸索着向前走。一股甜丝丝的腥味飘进鼻中,耳中更怪异,前方有人在说话,很含混,听不清,似是呢喃,越往前走,呢喃愈加清晰。
“……吾敬雨平兄如敬尊长……雨平兄万勿推辞,满饮此杯……文章罕有千古事……雨平兄学问做得越深,功名就看得越淡……至于利禄,乃是君子不齿言语之事……兄弃黄金屋而痴于书卷事,吾不及也……与君同勉!满饮此杯!”呢喃低语已成朗声诵读。冷雨凝停住脚步,望着案头那点灯火,还有案后那个轮廓。心虽绝冷极寒,却还在跳。
灯火中的剪影更见明晰,很单薄,迷离怪异。能看清那人手里了,不是酒杯,是铜爵。高冠古服的剪影,手奉铜爵,慨然一饮,口中道:“……酒逢知己千杯少……博园兄看朕是不是知己?……朕以心腹寄你,你何必自疑……来,杯莫停,杯莫停啊……”
不是冲我说话。大堂里绝对只有他一个人。冷雨凝心跳更快,指甲不由掐进雪嫩掌心,疼痛让她镇定。不对,灯火公案,案上却还有东西,排得满满当当,他拿起一个,将手中铜爵凑过去,唔,是往那东西里灌酒……那番话是对这东西说的不成……蓦然间,铜爵停在半空,灯火随剪影闪动。他终于注意到冷雨凝了。
长袖鼓动,古服微张。一瞬之间,大堂里充斥灯火。冷雨凝无法去关心那人如何一挥衣袖挥出满室堂皇,她的眼睛给死死钉在了公案上。
那些满满排了一公案的竟是……人头!他与这些人头……欢洽……共饮……骇恐无助,噩梦做到最高潮!她本能地伸手去摸发髻。手尚未够到头饰,由心口延展四散的僵木便洗劫了她的知觉。
似是游离在警幻边际,若有若无的声音悠悠荡荡传来。
爱妃来得正好……快与朕同赴“聚头欢宴”……雪野萧寂荒寒,又起了霰雾,四围皆是凄迷。天空洒下星星点点冷雨,几滴不知怎的绕开斗笠,落到任中行脸上。任中行松开握缰的手,轻轻拂去面颊上的雨点。前面是员“破甲锥”派给他引路的小头目,骑在马上光着头不避冷雨。任中行轻笑,这冷雨,跟两年前那晚何其相似。
那是个雨夜,“破甲锥”群匪的帐篷就歪七扭八搭在庆州府内城墙下的街上,草草搭就的匪寨里还颇见热闹。任中行轻轻踏着泥水,潜进这片帐篷里。不多费工夫,就找到了“破甲锥”那顶。
就在那顶不透风的牛皮帐篷里,他第一次见到冷雨凝。
他顾不得多看。那时全副心思放在冷雨凝身上的,是“破甲锥”,不是他。他出手偷袭“破甲锥”,背后下招攻其不备,两招之内制住这条粗野汉子,连封他身上十七处大穴,又将长刀架上颈子,让他动弹不得,方才敢端详起这艳名冠绝一方的“冷谪仙”。
不世出的冷艳美人,艳得清绝。
弹指之间,夙缘即定。任中行暗叹,就是她。开口第一句话却是,冷姑娘,未及想,你还真敢来自荐枕席。
她的回答在他心里捣下重重一拳。纤指轻抚额前一缕秀发,她缓缓道,大祸袭来,男子汉自负侠客却不肯出头,任由妓女去扛。这世道,真不怨妓女的身子比侠客的刀子值钱。
这便是初识。真是有趣,当初自己正在西山猎虎,闻听土匪围城相挟,换一个叫“冷谪仙”的诗妓,立时飞马奔回庆州城,探贼营擒匪首,本以为即便不算英雄业绩,亦是侠客义举。在她口中,却尚且不及妓女的身子。半晌无言,他只能轻轻道,姑娘请坐吧。今夜还长,不妨慢聊。手上长刀紧了一紧,押着“破甲锥”也坐下。冷雨之夜,匪寨狼穴正中,一张帐篷,三个人,对一盏油灯如豆,刀锋似雪,自成一夕。
又是几点冷雨滴到脸上,将任中行拉回当下。雾如隔海,前尘不再。那小头目引着他行在官道一侧,另一侧让给一彪人马,怒马如龙朝着自己来的方向驰去。人不多,像是一队贼兵巡骑。不经心看上几眼,能留下自己目光的只是队首一个矮胖子。这矮胖子也并无甚特别,缩在马上像团肉球,霰雾里看不清面目,只觉这人是在满面放红光,雾中略有几分显眼。
看着这彪人马消失在雾中,恍惚间任中行思绪又回到两年前。帐篷里足有半夜沉默不语。任中行和冷雨凝对视彼此,终无一语。倒是“破甲锥”先破僵局,粗野汉子粗气连喘,恨道,老子认栽,为啥不一刀给个痛快的?这般下去,简直是坐煎饼鏊子,煎熬得人不耐烦!
任中行摇头道,你在庆州一地,素来人称“义盗”,劫富济贫做了不少,很有点民望,这番打庆州还开官仓放粮。我杀不得你。
“破甲锥”道,那好,既然你抬举老子,现在就把老子放了。老子一口唾沫一根钉,明天一早就派人送冷姐儿回城。庆州城永不再犯。
任中行道,这一夜,我不放心你。
“破甲锥”骂道,老子他妈不是发了情的畜生!
冷雨凝忍不住道,真是个浑人,不解苦心。任大侠这是在全你的体面。就这么让你出去,外间全看在眼里,江湖上传开来,“破甲锥”为色所诱,遭人生擒,你还有脸容身吗?
像是为印证这话,也是隐隐听见帐中有异响,帐外站哨的喽啰大声探问起帐里情形。“破甲锥”不由分说一嗓子骂回去,喝他们滚得越远越好,敢搅老子洞房的通通剁了喂狗!站哨喽啰退走后,“破甲锥”道,任大侠,冷姐儿,难为你们替老子考虑这般周全。老子癞蛤蟆不该把天鹅肉当念想,冷姐儿,老子浑人,幸而咱俩生米还没成熟饭,这番你担待着。任大侠,孤身涉险,一城性命一身担当,老子服你。
任中行接道,一城性命一身担当,你服的该是她。说着目光第一次透过冷雨凝双瞳,落进她心里。
墨玉双瞳顿时灼灼,成了一股审视的力量,直直穿透任中行的心。
当天边泛出第一通轻纱似的晨光时,冷雨凝忽然问道,你,愿带我走吗?不是回庆州城,是跟你走,远走高飞。
哪怕两年之后,任中行有时仍希望那只是南柯一梦,哪怕是一梦百年,一朝醒来,也可以不必面对那一刹那的难受。
那时就算他再珍惜她,也不能携她踏上他的世间行程。
后来他一直不想把这事想得太清楚,但他一直明白,若是那样做了,只会人己两伤。与其一齐痛苦,不如独自逃避。所以他走得决然。
走后方能回望,回望方知当初那一点方寸的隐衷。两年下来,那份情已到火候,已成痼疾,有时拔出刀锋如雪映自己双眼,里面是千般痛苦与恨,逃避不掉。所以他终于改了主意。宁可痛苦,不再逃避。
所以他回来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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