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与明天 六
“骆九风杀闫五处!”三丈长的白布,从苏州城中心的酣然阁酒楼三楼垂下,白布上七个淋漓飞扬的墨字,不屑轻蔑,远逼全城。
骆九风伏倒在白布后的窗栏边,蓬头污衣,长剑就放在桌上乱七八糟的酒壶菜肴中间。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两天,最初只是想激出闫五,完成对唐璜的承诺,可反正也是等着,他便开始喝酒。两天之中,只要想到南宫巧和狄天惊,他都恨不得将自己醉死在酒壶里。
过去的很多事,一幕一幕地在他眼前闪现。
狄天惊,他小时候最喜欢的狄叔叔,一直倾心照顾他们母子,教他习文练武的大善人,也正是杀死他父亲的凶手。
骆九风初得这个消息的时候,才只有十三岁,顿时暴跳如雷,想去找狄天惊拼命,却被母亲死拉活拉地拽住了。
原来父亲已留下遗书,说自己早有背叛狄家的私心,也早就做好了舍生取义的准备。
母亲与他哭诉一宿。父亲受狄家之恩,是早就把命卖给狄家的,所以这才在最后,选择以死激发狄天惊。对他来说,此乃求仁得仁;而他死后,狄天惊照顾他们孤儿寡母,尽心竭力,也确实说得过去。因此骆九风的母亲只希望自己的孩儿好好长大,为骆家延续香火,再能有点出息,那也就知足了。
而骆九风小小年纪,便被这其中的恩怨抉择彻底搞晕了。
骆小佛从小教他有恩必报,狄天惊则一直教他有仇必报,可是现在,一个人对他又有仇又有恩,却该怎么办呢?
这世上的事和人,为什么就不能是黑白分明、清清楚楚的呢?狄天惊是这样,唐璜也是这样,就连他和南宫巧的感情,也要牵连上世家的面子、帮派间的势力。丝丝连连、黏黏糊糊,难道这世间其实从来都不存在痛痛快快的恨和轰轰烈烈的爱吗?
骆九风喝了一杯又一杯。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区分恩仇:对狄天惊,他的想法是,学艺到十八岁,本事大成之后,帮狄天惊干成一两件大事报恩之后,再与他决一死战;对唐璜,他的想法是,帮他杀了闫五,还了他的人情,再和他算总账;可是对南宫巧、南宫家,他却真的择不开、理不顺了。
即便他有绝顶的功夫,发自肺腑的真情,可是在狄天惊这个关节上卡死了,也就什么都做不了。
唐璜说什么努力就像蚂蚁,可是当连个方向都看不见的时候,想要努力又从何谈起?而他所说的奇迹,更是从来都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狄天惊,狄天惊!你怎么就不能让我好好地去爱呢!
骆九风抬起头来,醉眼乜斜。
那个闫五怎么还不来?自己当着苏州所有的人来羞辱他,他也不肯现身么?自己醉成这样,卖给他这么大的破绽,他也不心动?如果他足够厉害,是不是能在自己杀死他的时候,拼一个同归于尽?
——若是能得到这个结果,对自己来说,倒可算是一个最好的解脱。
骆九风站起身来。喝得过多,他不由想要方便。
酣然阁三楼之上零零落落地坐了七八个人。
昨天早上他初挂起那幅白布时,中午根本没人敢来这里吃饭。过了一天之后,终究还是口腹之欲战胜了对危险的畏惧……人便永远都是这么世俗、愚昧、得寸进尺……
骆九风在满桌的碗碟酒菜中抓了两把,才油乎乎地握住长剑。他踉踉跄跄地往楼梯处走,旁边的一桌上,却突然响起一声炸雷——
“……狄天惊死了!”
骆九风摇晃一下,稳住身形,茫然抬起头来,望着房顶椽檩,怀疑自己喝得神志不清了。
“狄天惊死了,那金龙帮不是完了?”
那边的话,却源源不绝地传来。
“狄天惊死了,李响真是个灾星。”
骆九风猛地回头,说话的正是坐在他左方一张桌上的两个人。
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右手在桌沿上一拄,左手在其中一人的肩膀上一扳,喝道:“你说什么?”
那人疼得反手扣住骆九风的手腕,回过头来叫道:“狄天惊死了!被李响杀了!”
这不是幻觉!一瞬间,骆九风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狄天惊死了?他怎么会死的?
突然,骆九风腹上剧痛。多年来苦练出的反应,令他的身体在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便已经向后跃出!
——可是不行!他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拉住了!
骆九风脚尖点地,化后纵之力为上跃之势。整个人以双腕为轴,刷地在半空中画了半个圈子。“腾”的一声,他屈膝落在那两人吃饭的桌子上,双臂一振,便将二人甩出七八步开外。
他的腹上鲜血淋漓,方才两人各出一手,将他双手扣住之后,下边便是另一只手握着短剑刺来。骆九风虽然以空翻避开了破腹开膛之祸,但小腹却还是被划出两条深深的伤口。
“哗”的一声,整个三楼上所有的食客一起站起身来,寒光闪处,长剑出鞘,其中一人手指骆九风,喝道:“狄天惊就这么一个徒弟,大家赶紧杀了他!”
骆九风经过方才一惊,冷汗已湿透重衣,酒意稍消。
他环目四顾,眼前八个各持利刃的杀手,慢慢向自己包围而来。其中喊话的青年,高高瘦瘦,骆九风觉得似乎有点眼熟,却实在想不起是在哪儿见过。
骆九风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线希望!
“你们要杀我?”他锵然拔剑,“原来你们是骗我的,只不过是想分我的神。”
那眼熟的青年一张白脸涨得通红,喝道:“狄天惊死于李响之手,这消息不日便会传遍江湖!骆九风,你死心吧!你的靠山塌了!”
——塌了?
骆九风瞪大眼睛,眼前寒光闪动。武当单剑、太湖重剑、衡山细剑、崆峒短剑各露峥嵘,向他咬来。可是他虽然看得清,心里却乱得定不下来,手脚也都沉得动不了。
“轰”的一声,骆九风胡乱挥剑,勉强格挡,受八人攻势一撞,整个人倒飞而起,扎手扎脚地摔出三丈开外,倒在一片倒桌翻凳之间。他的身体木然不知疼痛,又像轻得会随时飘走,脑袋里翻来覆去地便只有一句话:——狄天惊死了!
那个谈笑杀人、喜怒无常、武艺高绝、特立独行、智谋深沉、四绝技五神通一十三杀招、三万六千羽翼、一统北九省武林、刚杀了关魔儿、才祭起拆骨会、教了他好多年的狄天惊……死了?
那个总是挡在自己前面、总逼迫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总被自己暗暗诅咒、总让自己私下不齿的狄天惊……死了?
甚至……甚至在自己杀他之前……他就死了……
骆九风在一大片碎裂的桌椅板凳中翻滚爬行,毫无章法的长剑挡开敌人四成的攻势,狼狈不堪的身法避开了敌人四成的攻势。剩下的两成,落在他的手脚上,一丝一丝的疼痛终于传到了他的心里。
——痛!
骆九风突然大叫一声,喝道:“我不相信!”
他猛地跳起来,剑光一现,“哧”的一声,已将一人刺倒在地。
“你们说谎!”骆九风斜举着他的剑,动作僵硬而执拗,全然没有了“九翼九风”的迅捷与潇洒,反倒是被巨大的悲伤牵绊,以至于沉滞呆板。就像鹤失其侣,燕丧其伴,他的人虽然还活着,但剑却已透出浓浓的死意。
他如此失魂落魄,竟然还能反击伤人,刺客不由都觉意外。其中为首之人大惊之下,接他两剑,已知不好,叫道:“稳住阵脚,他跑不了!”
“腾腾”连声,七个刺客一起跳开,围一个圈子,将骆九风与那受伤的刺客困住。
骆九风呼呼喘息,血、汗涂了满身。他根本不去管其他人,只是伸脚将那地上扑倒的刺客一挑。刺客翻身向上,露出脸来,正是骆九风看着面熟的青年。
“你……”骆九风咬牙道,“你骗我……你到底是谁?”
那青年面目抽搐地恨道:“你不记得我了?你不记得我了!半个月前,我还是金龙帮龙吼堂鲁皖交界的暗桩,你在我家吃着住着,拿着用着,可是你却根本不记得我!”
原来此人正是当日留宿过骆九风一晚的那对父子中的儿子。
骆九风瞪大眼睛,虽然努力想要看清这叛徒的尊容,但眼前景物竟似是活的一般,晃动不已,令他头晕目眩,只能问道:“为什么……”竟不敢问他“为什么要造谣狄天惊之死”,“为什么暗算我!”
那青年叫道:“我现在是铮剑盟的弟子,誓杀骆九风!”他一转头,厉声道,“敖旗主,快杀了他!”
那刺客之中,一个白面短须的中年人应声挥手道:“杀!”
七个刺客得以喘息,已各自收拾好败势,这时各自挥剑,彼此配合,剑阵的威力登时一涨。
骆九风单手握剑,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双足柔软,似已陷入没顶的泥潭。只觉彻骨寒冷之中,一种沛然莫当的悲痛悔恨已自心底涌起。他环目四顾,冷笑道:“你们是用剑的?”
“叮!”的一声,刺客已挥剑杀来。
“你们是用剑的!”骆九风大叫道。九翼九风剑法如同黄河决口,“隼刺式”、“鹤抱式”、“蝠挂式”不绝使出。每一剑的招式都和以前一样,可是每一剑的意境却又与以前大不相同!
若说他以前的剑势是嗜血的雏鹰,那么现在,他的剑势就已经变成了独舞的老鹤。
——剑不再是鬼魅一般的快捷凌厉,转而变成的,却是远出刺客预料的笨拙悲怆。
那是骆九风从未达到过的境界:每一剑刺出,他都因巨大的不安和愤怒而忽略了剑本身的存在。他要尽快把这些人都打发掉,他必须彻查清楚狄天惊现在的凶吉。他不相信狄天惊会死,而如果他死了的话,自己又该怎么办?
他瞪视着每一个出现在眼前的人,心乱如麻。以往练了十年,一招一式从无误差的剑招,因为心思的狂奔,而变得跳脱佚失。
可是他的剑却因此更加可怕了。没有起承转合的过度,只有一剑刺出的结果,招式的变化全然被省略掉,长剑的攻守,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他的视线落在哪里,剑尖就几乎同时刺到哪里。
他身上有累累重伤,可是于出剑竟全无窒碍,但见血光飞溅,惨叫声中,六名刺客竟都抵挡不及,被他在一瞬间里,一一刺死。只剩那敖姓的首领,将手中的一柄丹锋剑拼命舞得泼水不透,堪堪挡住他三剑。
骆九风皱起眉来,对这人的厌恶又增了三分。长剑一递,“蝠挂式”如羚羊挂角,一剑冲入对方剑网。
“叮叮”声响,两剑一瞬也不知交击了多少下,可是蝙蝠夜行,无所不至,骆九风腕上感觉几近通灵,两剑绞缠之下,仍能借力化力,长剑在丹锋剑的纠缠中,几乎毫不停顿,仍是笔直前进——
“噗”的一声,剑入敖方洋的咽喉一寸,一挑而出。敖方洋颈血如喷,拼命去捂,却终于还是倒地而死。
那叛变金龙帮的青年,已被完全吓呆了。
“你,”骆九风满身血污,回过头来,“现在告诉我,你在说谎!”
“少帮主饶命!”那青年终于被他的一个眼神吓破了胆,叫道,“狄帮主仙逝是真的!我和我爹亲眼看见的!”
原来当日骆九风离去不久,他们父子俩便发现为之所弃的土产和消息。父子二人报帮无门,灰心之余,终于决定冒险上义贞村觐见帮主,以图翻身。
——不料就在他们的眼前,狄天惊被李响一指戳死。
这父子俩也算“宦海浮沉”多年,义气是有,但着实有限。一见狄天惊惨死,他们立时便推知金龙帮大势已去。两人的心思也算转得快的,居然连日离了义贞,往南方投奔铮剑盟去也,在面见萧冷剑之后,又卖出骆九风现身江南的消息。
狄天惊身死,骆九风便成金龙帮的继任之选。若能除之,则金龙帮必然四分五裂。萧冷剑封锁狄天惊死讯之余,派了所有认识骆九风的人分赴江南各地,准备一举阻杀他。
刚好这位儿子被分到苏皖的飞鹰旗旗下。飞鹰旗旗主敖方洋本来正为向南宫家提亲一事准备,得知这消息,初时只打算派人出去找找,应付一下就算了。不料骆九风居然于此刻在苏州城内悍然挂旗挑衅,成了送上门来的猎物,更被他们先乱了心,后伤了体。
只是他们千算万算,却料不到骆九风的剑法竟已高明若此,更在听闻狄天惊的死讯后,悲痛不足,懊恨有余,终于改了以往顾忌重重的毛病,在“分心”之下,终于打出平生最为“专心”的一战,将九翼九风剑法发挥到了极致,一举令八名飞鹰旗好手七死一伤。
骆九风一阵恍惚。
突然间,无数个狄天惊涌入了他的头脑中:慈祥的、风趣的、睿智的、潇洒的、勇武的、和蔼的、喋喋不休的、沉默微笑的、像高山一样巍巍伫立的、像烈烈阳光热情洋溢的……
骆九风哀号一声,他惊恐地发现,“死亡”的事实,竟似是轻而易举的把他的记忆筛了一回。现在自己竟然再也想不出狄天惊的坏处了。狄天惊于他,忽然变回十三岁之前的形象:最可敬的老师,最可亲的父亲,最向往的偶像,和最信任的朋友。
——可是,他现在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人,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
——他是自己无数次想要杀掉的人,可是真的失去了,才知道他对自己有多么的重要。
恨在一瞬间灰飞烟灭,而爱却因死亡的拂拭而放射出刺眼得令人无地自容的光亮。
唐璜曾经说,活着什么都有可能,而死了,就只剩下后悔。
骆九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他大张开嘴巴,一声哽咽之后,滚烫的泪水滚滚而下。
——为什么,只有在失去之后,才能想起师父对自己的好呢?
——自己以前是一个多么自以为是的混蛋啊,把早已化解的仇恨牢牢记在心里,却对师父每天的关爱、栽培全然视而不见。他只想着顶撞,只想着算计,只想着有朝一日能快意恩仇,可是自始自终,他却都在夸大愁恚,贬低恩情。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来管他、帮他、唠叨他了。
骆九风委顿在地。那金龙帮的叛徒大着胆子爬起身来,见骆九风恍惚,本待上前偷袭,可是稍一犹豫,却终究没这个勇气,悄悄从骆九风身边逃走。骆九风泪眼婆娑,根本不去搭理他。
他其实并不想杀人的,甚至连敖方洋这些人,也并不是非杀不可。
此刻在他的心中,不恨刺客,不恨叛徒,不恨铮剑盟,甚至不恨唐璜,不恨七杀,不恨李响。
他恨的,其实只有他自己而已。
——一个一直辜负师父,误会师父,欺骗师父的小人。
——一个自己永远都不能原谅的罪人。
骆九风牢牢地攥紧剑柄,陷入到对自己的深深厌恶之中。
突然间“咔”的一声,有人匆匆从酣然阁的窗子跳了进来,正是一身红衣的南宫巧。
她看着满屋狼藉,失声叫道:“九风……”又哽咽一下,“我……我来晚了……”说完,一步步向他走来。
骆九风身子一震,低着头,把剑握得更紧。
——在铮剑盟的人来刺杀之前,他居然一直在恨师父。那恨意之强烈,已是几年来少见,而追究这恨的源头,就在于这个女人!
就听南宫巧道:“我……我听说了你师父的事……”
——为了这个女人,自己在心里骂了师父多少遍?是不是就是那些诅咒,改变了师父的命运呢?
南宫巧道:“你节哀吧,我想狄帮主……”
——就是这个女人,才让自己做出了如此残忍的事情!
忽然间电光一闪,骆九风起身出剑。无比深刻的自责,令他这一剑全无留手!
刷的一声,长剑直直刺入南宫巧的心窝,直至没柄。南宫巧挂在他的剑上,脸色惨白,双目瞪大,好像还没明白过来一切是怎么回事。她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已没了气息,身子软软委倒之下,带着骆九风的长剑,一起扑落在一片尘埃之中。
“我……”骆九风哽咽道,“我恨你!”
——可是他其实是爱着她的啊。
骆九风哈哈大笑,一种濒临崩溃的解脱感,让他整个人都疯了。在这个世界上,他最珍惜的两个人都死了,一个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一直在恨他,一个到死都不相信,自己会出手杀她。
——哈哈,这就是他了:一个最自私、最卑劣、最孬种、最虚伪,又最没用、最凶残的小人!
“骆九风!”忽然楼梯震动,一个人快步登上酣然阁的三层,看见满地尸体,先是吓了一跳,又再看到南宫巧的尸身,更惊得脸色大变,待到看清南宫巧尸体上骆九风的佩剑后,不由又气又急,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骆九风回头来看,却是唐璜。一身烧灼痕迹,眉鬓皆焦的唐璜。
“唐……璜!”
“你……”唐璜恨道,“你都做了些什么?”
“杀了我吧,”骆九风满面泪痕地大笑道,“我们约好了要决斗的,你就来杀我吧!”
“我……我来是跟你说,”唐璜伸手解下自己腰间的一个布袋子,往骆九风面前一扔,“我已经采到蚁灵芝了!”
骆九风一愣。
“我昨天在铁匠铺打了一副铁管高跷,一副铁管长钳。今天早上踩跷上了灵岩寺。高跷里一直烧着炭火,蚂蚁们爬不上来。到了塔前,我用也烧着炭火的长钳采下了灵芝。”唐璜黯然道,“我下山时,蚂蚁倾巢出动,一路追到了一箭河。河岸边方圆五里,我昨天都叫人在浮土下铺了炭屑。蚂蚁到来之后,四面用火一围,地下的炭屑引燃,已经把灵岩寺的蚁患平了。”
唐璜苦笑:“我知道你和南宫姑娘谈崩了。你和狄天惊有仇么,你觉得自己和南宫姑娘不可能在一起了么!”他的眼眶蓦地一热,自己也落下泪来,“我用两天的时间拿下蚁灵芝,就是想要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任何时候都不要绝望,你和南宫姑娘还有机会……可……可是……”
——可是现在南宫巧已经死了,除了绝望,他们还有什么选择呢?
骆九风笑不出来了,只是跪在那里抽噎:“师……师父死了!”
“狄天惊?”唐璜一愣,“死了?”
“我没脸再活了!”骆九风伸手去拔南宫巧身上的剑,手一僵,却又慢慢缩回,“你行行好,杀了我。”
“……活下去啊。”
“杀呀!给我个痛快!杀呀!”骆九风声嘶力竭,颈中青筋暴起。
唐璜看着他,看着他,然后慢慢从背后解下一个大包袱,解开来,里边是那特制的铁钳铁跷。
他拿起铁钳,问道:“你真的想死?”
那铁钳钳长五尺,扁头圆身,上面黑焦焦的,也不知沾过几百几千只蚂蚁的焦尸。
骆九风吞了口唾沫:“给我解脱!”
“好!”唐璜大喝一声,一甩手,铁钳携风雷之势,猛向骆九风飞来。
骆九风把眼一闭,心中骤然一轻。
可是“锵”的一声,铁钳却偏过骆九风面门,狠狠扎入他耳侧木柱。
“你,”骆九风浑身发软,“你居然打偏了。”
“你真的要死吗?”唐璜站在楼梯口上问道,“你觉得,狄天惊看你早死,会欣慰吗?”
骆九风闭上眼睛,并不说话。
“金龙帮再怎样为害一方,狄天惊却把你教得重诺守信。那一夜你在我面前坐下等死,我突然就觉得,这样一个不耍赖、不推诿、视死如归的少年,其实是绝对可以成为一个英雄的!”
他看着骆九风:“狄天惊,是把你当成英雄来培养的。你这样死了,对得起他么?”
骆九风身子一震,泪水又模糊了眼睛。
——师父!师父!
“狄天惊有没有别的亲人,他死了,他们怎么办?狄天惊有没有什么特殊的遗愿,他死了,是不是都只能抱憾终生?你是狄天惊的弟子,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传人。他为你倾注了那么多的心血,只是想让你在他死后,和他一起去死么?”
——师父,他说得对吗?
“我没有退路!”骆九风大叫道,“我杀了南宫姑娘!”
唐璜一字一顿道:“可是我不杀你!”
“啊——”骆九风气得大叫一声,重重跪在南宫巧的身旁。他一手拄地,一手握住南宫巧心窝上的剑柄——只要把剑拔出来,他就可以自我了断,可是他还怎么忍心,再碰一下她的身体?
“我要看着你活着后悔。”唐璜道,“我告诉过你的,杀人可以,但是千万别后悔。”
骆九风打个冷战。是的,不能后悔,因为人已经死了。不管他以前多喜欢,现在又多想挽回,南宫巧都不可能再复活了。
一波又一波的痛苦,冲击着骆九风的心房。他从来没有这样的绝望过,因为他真的想要活下去啊。
“你后悔了么?”唐璜冷冰冰的声音道,“后悔杀死南宫姑娘,后悔放弃与她的感情,后悔这满手的杀孽了吗?”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自己没有刺出那一剑。任何代价!
“傻子!”忽然,有一只手抚上骆九风的头顶,温柔、温暖。
一个声音道:“你看看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那声音如此熟悉,骆九风吓得一下子抬起头来。
在他面前,南宫巧桃花般的脸亦悲亦喜地对着他。
骆九风又低回头,地上南宫巧的尸体还插着他的剑。
“你杀的,”南宫巧哽咽一下,伸手到那尸体的耳后一撕,“嚓”的一声,扯下一张人皮面具,“是闫五。”
面具下的脸原来是一个清秀得略带奸邪的男子。原来这采花贼终于是来应骆九风的挑战了。
骆九风瞪大眼,南宫巧近在咫尺的秀丽容颜,竟在他的眼里变得不真实起来。
他坐倒在地,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几乎震聋了他的耳朵。
他看了一回南宫巧,又看了一回唐璜,笑了笑,突然心里一松,整个人猛地向后倒去。
“九风!”
骆九风扬起一只手,止住了要来扶他的两个人。他的手抓向虚空,在手臂的极尽处,狠狠握成拳头。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会有这样的幸运!
——是老天爷给了自己一个机会么?
——还是师父用自己命,为自己换来一次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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