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与乌龟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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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与乌龟 五

  

    骆九风萧萧然出了桃花山庄,走出数里,越发沮丧,便在路边的桃林里一坐,呆呆出神。

    他今年一十六岁,传说之中,某少侠七岁剑挑某名剑,十一岁屠灭某帮派,十六岁名震天下,令江湖第一美人倾心的传奇,一件都未曾发生在他的身上。虽然他有显赫强大的师父,威震四海的帮派做后盾,还身具了不起的习武天赋,可是却始终只是一个普通得不住令自己失望的凡人而已。

    对上唐璜,屡战屡败,不仅不能杀之泄恨,反而还要不断被对方搭救,无论是武艺还是见识,应变还是风度,都输得一塌糊涂。他一十六年的生命里,最多的,岂不正是这样憋气难熬的耻辱,和毫无还手余地的失败么?

    他脾气不好,说话难听,更重要的是,做什么都不对:七年前要替爹爹报仇,反而气得娘要自尽;三年前改进九翼九风剑法,苦思冥想十三招,反而被狄天惊骂得狗血喷头;两年前好不容易交了个朋友,但所有人都说关魔儿会带坏了他;至于这一次,与南宫巧同生共死之后,情动于衷,但是最后救了南宫巧、得其芳心的,却居然是唐璜。

    ——想那唐璜,虽然岁数不小,但成熟智慧,处世老道;两个溜肩虽不好看,但一双手却是名动天下的唐门凶器;虽然带着英嫂和小芹两个累赘,但反过来一想,却恰恰能说明他温柔细腻。

    这是骆九风平生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子,关心则乱之下,胡思乱想,越想越是天马行空。想到义贞村的叶杏,不由越发绝望:那女人连万人敌那老头子都嫁,看起来南宫巧选了唐璜,眼光还是要高上一点的。

    想到这世间女人一个个如此势利,他不由对天下人越发恨了几分。想到老话“莫欺少年穷”,愤愤以拳捶地,喃喃道:“终有一日,我会比唐璜、万人敌,甚至狄天惊,更加了不起!”

    可是情之萌动,虽只半日,但情根之深,却已达肺腑,如今一旦失落,虽然勉强发下宏愿,一转眼却还是如万丈高楼踩空落下,一颗心痛如刀绞,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我常常在想,”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人在他身前道,“是不是每个人在年轻的时候,都会随时随地表现得怒气冲冲,决不宽恕。”

    骆九风吃了一惊,伸手在脸上一抹,再怒气冲冲地抬起头来——在他面前,那卑鄙龌龊、下流该死的唐璜正笑嘻嘻地站住了身。

    骆九风又羞又气,把脸扭开。

    唐璜笑道:“不过若是年轻人都是一副深沉消极的模样,这个世界未免也太过无趣了。”

    骆九风深深吸气。他现在面对唐璜的时候,感情复杂。连败三次、被救两次,杀友之仇,夺情之恨,即使是他,也有点弄不清到底是不是要再拔剑相向了。

    “……英嫂没救了?”

    “有救啊,”唐璜笑道,“南宫思久经世故,对这种人来说,只要条件足够,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

    骆九风稍稍一愣,反应过来,气得眼前一黑:“他又给你加条件了?”

    “三个条件。”唐璜笑道,“杀闫五,拿灵岩寺里的蚁灵芝,再加一部唐门的《钻心针针法》。”

    闫五不知所踪;蚁群无孔不入;“钻心针”虽不知是什么武学,但既然能与这两个条件并列,显见也非同小可。

    武林中人,门派观念最重,唐璜既然已经叛家出走,若是再出卖门中秘笈,犯的可就是武林中人最为不齿的大律。

    这三个条件,简直一个比一个刁钻难办。骆九风难以置信道:“你都答应了?”

    唐璜笑道:“反正也没有别的选择。”

    “三个条件,你能达成哪一个?”骆九风气急反笑,“你完蛋了!第一个是让你无路可走,第二个是让你有去无回,第三个是让你万劫不复——有这三个条件作为交换,我看英嫂这辈子都别想治好了!”

    “不答应又能怎么办?不答应,岂不是更加没有机会?”

    “谁不答应,就直接杀了他啊!”骆九风一言出口,杀气大盛,“杀一个!杀两个!一直杀下去,我不信南宫家最后敢不给英嫂治伤!”

    “你这不是成事的办法,”唐璜摇头道,“杀人不是那么容易的。”

    “杀人不容易?”骆九风简直被他气得笑了起来,“你是唐门最绝顶的杀手,动动手指头都是精妙的杀人手段,你杀个人,真的会比捻死只蚂蚁难?太假了!”

    “手段不难,难的是事后面对。”唐璜微微出神,“你能够体会吗?你杀了一个人之后,他就再也不会出现了,不管你以前是讨厌他、喜欢他,还是压根不认识他,他都再也不会出现。他消失在你的生活里,也消失在他亲朋好友的生活里。你能够永远问心无愧还好,万一后悔,却绝对没有办法改变这个结果。”

    他局促地一笑:“人命只有一次。你动辄喊打喊杀,不看重别人,甚至不珍惜自己。有一天,我真怕你会后悔。”

    “我决不后悔!”

    “年轻人真敢拍胸脯。”唐璜笑了,“很多事,是事到临头才知道的。”

    “你别说我!”骆九风烦躁起来,“我就问你:你不杀南宫思,那第三个条件——你真能把唐门秘笈交出去?”

    “走一步看一步吧,”唐璜笑了笑,“现在还没有这个打算……先试试前两个任务吧。”

    “反正第三个条件你绝对完不成,何必再继续徒劳!”

    唐璜抓了抓头道:“不然又没有别的办法。老话说,手是好汉,眼是混蛋。与其一望两瞪眼地抱怨,不如一步一步先做着,万一出现转机,也不至于手忙脚乱,追悔莫及。”

    他这动作简直幼稚如孩童,骆九风满心的不屑:“转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还指望天上给你掉下个转机来么?”

    “我没等啊,”唐璜苦笑道,“我已经在想解决头两件事的办法了——我正在努力做啊。”

    “努力?努力顶个屁用!”

    “话不是这样说的,”唐璜正色道,“可能一次两次没用,但试的次数多了,总会有你意想不到的效果。”

    “做梦吧!”

    “灵岩寺的蚂蚁就是例子啊。一只两只,可以被你轻轻地捻死;但聚集成群,每一只都不惜力,不怕死,任你是通天高手,也难胜之……”

    “你又不是蚂蚁。”

    “所以,我们应该比蚂蚁更快成功才对。”

    骆九风张了张嘴,终于无话可说地骂道:“你自欺欺人。”

    “好好好,你现在听不进去,我就不说了。”唐璜哈哈大笑,“说真的,我来找你有两件事。第一,是多谢你方才在桃花山庄帮我说话。”

    骆九风冷笑一声:“只怕在你的心里,巴不得我是个哑巴才好。”

    “不管怎么说,你是好心。”唐璜笑道,“我很感动。第二件……”

    骆九风“嗤”了一声,站起身来,拔腿便走。

    唐璜原地站着,笑道:“第二件……别走啊,你喜欢南宫姑娘对不对?”

    这话——那个名字——直如心头钓钩,顿时就让骆九风止了步。

    “……你胡说!”

    “我胡说?”唐璜笑嘻嘻地转到他前面,“敢问你与南宫巧在蚁群中遇险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骆九风脸一红,忽又想到南宫巧注目唐璜时的眼神,心下一酸:“我什么都没想!”

    “得了吧,你看南宫巧的眼神,我在李响看叶杏的时候见得多了。”唐璜笑道,“我撮合不成他俩,还不能帮你们做个月老么?”

    骆九风微微一惊,心下几分欣慰,几分心酸,几分嫉恨,瞪眼道:“你……你……”一句“难道你不喜欢她么?”终究是问不出口。可是想到南宫巧一番柔情落空,不由又对唐璜多了几分气愤。

    见他神色古怪,唐璜哪知他心里所想歪到哪里去了,只把脸色一正道:“蚁群之中,南宫姑娘可是对你一见倾心了,所以特地托我来给你捎句话。”话尽于此,便笑嘻嘻地看着骆九风。

    这回骆九风可真是大吃一惊,不料原来“她不喜欢唐璜”,登时振奋起来,一颗心鼓胀得直欲飞起,一边庆幸自己刚才没有乱说话,一边等得大急道:“说啊说啊!”

    “说什么?”

    “说……”骆九风乍惊乍喜,脸带红霞,“她让你给我带的话啊。”

    “她是谁?”

    骆九风脸都紫了,暴跳如雷地叫道:“她……她……”终是抹不下面子,“你不说我就杀了你!”一句狠话撂下,却没有足够凶悍的气势作为后盾,反而心中更是忐忑,喉头发哽,鼻子发酸,瞪着唐璜,委屈得眼圈都红了。

    唐璜哈哈大笑:“想知道的话,问出来不就好了?小小年纪,忒爱面子。”他把手一拍道,“南宫姑娘让我告诉你,你若对她有情,就去与她见面——她在等你。”

    这话听在骆九风耳中,直如天籁,仿佛久旱得了甘霖水,肚饿生吞人参果,他整个人瞬间有了精神,叫道:“在哪儿等?”

    唐璜收了笑:“你可是真的喜欢她?”

    骆九风身子一震。

    两情相悦,厮守终身固然是人生极乐,但是想到自己百无一用,以及南宫思与自己的矛盾,他忽又失去了勇气:“我……我……”

    “两情相悦本是好事,怎么你们一个二个,一提起来却都愁眉苦脸。”唐璜皱眉道,“南宫巧让我去的时候,也是心事重重,似有难言之隐——骆九风,你就算真的喜欢她,恐怕前面也并非一片坦途。现在就泄气,我看,你也不必去有凤楼了。”

    骆九风咬牙道:“有凤楼?”

    “就是桃花山庄接待宾朋的所在,”唐璜道,“由南宫姑娘亲自送我们入住。她腿不方便,不能出来找你,但是她跟我说,如果你心里有她,就一定要去见她——别怕南宫思,别怕丢面子——这事关乎你俩一辈子的幸福,是她在认真求你。”

    骆九风浑身发烫,被南宫巧的火辣表白震得灵魂出窍。他深深地吸了两口气,猛地抬起头来:“有凤楼在哪儿?”

    

    有凤楼就在桃花山庄的西南角,实际上,是南宫世家给江湖朋友准备的临时住所。骆九风前面闹事的消息早已传遍山庄上下,唐璜引他来到楼里的一路上,二人颇遭了不少下人的白眼。

    骆九风微觉尴尬,可这尴尬在心里翻了个个儿,眨眼就变成了甜蜜。

    天字三号房房门半掩,屋里隐隐传来小芹的声音:“巧姐姐,你们真的能把我嫂子治好吗?”

    只听南宫巧笑道:“你不信我,还不信你唐叔?”原来是她在等骆九风回来时,已与小芹交上了朋友。

    唐璜低笑道:“好姑娘!你有福气的。”

    骆九风脸热心跳,窘得说不出话来,正待进去,却被唐璜拖住了手。

    “干什么?”

    “我最后再提醒你一点,”唐璜道,“你的性格刚而易折,缺乏耐性。可是男女婚嫁之事,复杂纠缠,最是急不得躁不得。有耐心,成就好事;没耐心,天下大乱。”

    骆九风头晕脑胀道:“嗯。”

    二人推门进去,唐璜在前。英嫂正坐在床上,拍手笑道:“回来了!”

    唐璜笑道:“英嫂、小芹,咱们出去吃饭。”说罢带着姑嫂出门去了。

    骆九风心中激荡,不敢去看南宫巧,忽然想起唐璜,想到自己能与南宫巧相见,全靠这仇人在背后推动,不由心下惭愧,叫道:“唐璜,闫五的事你不用管了!我只会杀人,我帮你杀人!”

    唐璜正在关门,闻声一愣,笑道:“果然是好人有好报啊!谢啦!”

    骆九风一言既出,只觉芒刺在背,羞得几欲跳窗逃走。可是在南宫巧的注视之下,他的双脚却似被焊死在了地上。

    只听房门一响,唐璜终于离去。

    骆九风眼望南宫巧,热血一阵阵涌上头来,口干舌燥道:“南、南宫……”

    南宫巧笑道:“我这名字是犯你的忌讳吗?开始时是问不出口,现在是叫不出口。”

    骆九风脸如火炭,窘得说不出话来。

    南宫巧看他尴尬,微笑着等了一会儿,问道:“傻子,你知道我今天去灵岩寺干什么?”

    骆九风一愣道:“我……我不知道。”

    “告诉过你两遍呢。”南宫巧叹道,“我是去拜神的。”

    骆九风犹犹豫豫,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去求佛祖给我一段好姻缘。傻子,你和我二叔说话,干什么脾气那么大?你要是真的走了,我可怎么办?”

    骆九风亲耳听到她的心意,直如被重锤扪胸,一时间两耳轰鸣,喜得几乎站立不住。

    南宫巧低声道:“铮剑盟的飞鹰旗旗主敖方洋头两个月来为他的三子敖兰向我提亲,幸好当时我爹闭关,不能谈事,他才放下彩礼,与二叔约好下月初八再来。”

    骆九风眼中的杀气一现,既然明白了南宫巧的心意,登时就不许别人再打她的主意。敖方洋这名字他狠狠地烙在脑子里,可是稍一转念,却觉得这名字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过一般。

    南宫巧道:“敖兰此人,我曾见过一回,虽然自负少年英雄,但其实是个蝇营狗苟的无趣男子。可是铮剑盟势大,敖方洋咄咄逼人,到时候我爹出关,为了南宫世家打算,十有八九会同意这门亲事。因此我才到灵岩寺烧香,为的就是乞求老天,能赶在我爹爹出关之前,派给我一个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

    原来她冒险进寺,却是为了这个目的。骆九风想到自己适时赶到,又是庆幸又是得意,不由笑了起来。

    “这个人须得是我喜欢的。”南宫巧道,“而且,还必须有足以对抗铮剑盟旗主的地位身份。骆九风,你从天而降,和我斗气,我已怀疑你是命定;危难关头,不离不弃,更足以让我托付终身;一箭河飞剑杀马,足见善良,我的心便完全是你的了。”

    骆九风心花怒放,不料自己误打误撞之下,原来已俘获这心仪女子的芳心,不由欢欣鼓舞,感动得直想跳起来,大喊三声。

    “而更可贵的是,”南宫巧笑道,“你是金龙帮帮主的嫡传弟子。若是你能让你的师父在半月内来苏州提亲,那么我的人,也便是你的了。”

    骆九风的身子猛地一震,如同三伏天被冰水浇头,原本的狂喜在一瞬间褪尽,抬起头来时,脸色已转得惨白:“我……我娶你……可是他,不能提亲!”

    南宫巧大吃一惊道:“为什么?”

    骆九风紧紧闭着嘴,双眼盯着地下,一言不发。

    “你冒犯了二叔,他本来就在挑理,”南宫巧强提耐心,解释道,“更何况,确实是敖家先来提亲的。所以你要娶我,必须拿出加倍的诚意和排场来……”

    骆九风用力摇头道:“我不能找……找他提亲。”

    “这又是为了什么?”

    骆九风狠狠咬牙,一字不发。

    “你师父必须得来!”南宫巧满以为自己终身得托,忽然又横生枝节,登时又气又怒,“他不来,我爹一定不会让我嫁给你!”

    骆九风抬起眼来,他心中难过,想要说话,可是喉头哽住,直令他几欲窒息。他绝望地看着南宫巧,话在舌尖转了几转,终于灰心——有什么好说的?说了又有什么用?与其让人耻笑,何不潇洒离开?

    南宫巧道:“这有什么好犹豫的?难道我配不上你,给你丢人了?难道我家不值得狄帮主劳动大驾?我一个女子,跟你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你还要我怎样?”

    她只是一味强逼,骆九风又羞又急,又愧又恼,终于厌烦起来,将牙一咬道:“是我的错。”他努力将哽住自己的那口气咽下,慢慢道,“我不可能让……狄天惊来提亲。我……我忍了他三年,我真的不能再欠他任何人情!”

    南宫巧整个人都惊呆了,实在想不明白骆九风又在和自己的师父斗得什么气。骆九风看她瞠目结舌的样子,忽觉一阵灰心。

    “对不住了!”把话说绝,他转身就走。

    南宫巧叫道:“骆九风,骆九风!”

    骆九风完全不理,甩门而去,身后房门“咚”的一声大响,也不知是南宫巧扔了什么东西砸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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