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敌 五
万人敌送走霍守业,想到未来的伟业,不由心情愉快。回到自己三楼的房中,他洗手净面,听外边更鼓报时,天色已不早了,正待睡前调息,忽听房门叩响,有人请见。万人敌一愣,开门看时,竟是云申。
万人敌微觉意外,又不愿让他怀疑自己恼他忠于李响,便微笑道:“道长不去拦截那些围捕李响的高手,却来找朕做什么?”云申稽首道:“万教主,贫道适才在镇外见霍守业匆匆离去,拦住问时,见他支支吾吾,似有隐瞒。不知内中可有别情?”
原来云申为求周全,一直严密监视着义贞周遭的大小通道,星夜之中,也就自然截住了霍守业。霍二图谋夺权,这般不得了的大事当然不能和他明说,搪塞两句后便径自驰马而去。
万人敌最看不起宵小之辈背后告密的举动,冷道:“你是来向朕禀明此事的?”云申一愣道:“霍守业白日里还畏惧万教主,不敢擅离。到了晚上却打马扬鞭而走,并未刻意隐藏形迹。贫道深恐他是得了万教主的许可才走的。”
万人敌一惊,想不到这道士竟能一语中的,他坐直身体沉声道:“那你还在担心什么?”云申犹豫一下道:“狄天惊日间身死,金龙帮群龙失首。帮主之争势不可免。霍守业身在帮中,坐拥西北,又亲历义贞之战,若论夺权,实是首选。可他原本就被教主强留镇上,走动不得,这回能挣脱锁链,可是已和万帮主私下做了什么交易么?”
万人敌牢牢瞪住云申,良久方咧嘴一笑:“没有交易,朕现在无条件地帮他,只不过他若能成功,这过程里,把柄总是少不了的。”
云申声音微微颤抖:“这……这便是贫道担忧的了……”
——这道士平庸木讷,平素一向是他人的应声虫,深得泰山派“没主见”的真传。怎么今日起,先是力阻镇外高手,现在又识破了朕对霍守业的设计,而且居然还敢来和朕当面对峙?
万人敌蓦然仰天大笑:“你怕朕将来控制了金龙帮,在担心中原武林的气数?”他好奇心起,伸手一指床前的梨木圆凳,“坐。”云申不敢反抗,战战兢兢地坐下。
万人敌好奇道:“你平素谨小慎微,决不妄出风头,今天怎么敢来揭穿朕的图谋?”云申两眼圆睁,想要望向万人敌,却怕得眼神涣散;想要笑一笑缓和气氛,一张脸却完全僵住,只颤声道:“我……我只是觉得万教主并非狂妄愚钝之人,若是能及时开解,也许武林可免浩劫。”
万人敌冷笑道:“你怎么知道?”云申话既出口,便横下心来,口齿倒变得清楚了:“因为据我所见,万教主在这几日里,救七杀、放李响、娶叶杏,实在是一个识英雄重英雄、心存善念的好人。你毁灭魔教,不过是因为他们曾经负你,而这几日不住提起‘复兴魔教’,其实也不过是想要证明,自己可以成为合格的魔教教主而已。”他的眼神终于凝聚,望向万人敌,“万教主,负气之争何必牵连无辜呢?”
——想不到,他倒是朕的知己啊!而朕的心事,又岂是尔等凡俗之辈能够揣测的!
万人敌不由怫然不悦:“无辜?这世上哪有无辜之人!武林中人,哪个不争名夺利、欺软怕硬;寻常百姓,个个都见利忘义、麻木不仁!就是道士你,现在来此处为武林正道请命,难道心中就没存了一分‘殉道救人’的沽名钓誉之想?”云申脸色一红之后,立即转为惨白。
万人敌见已然言中,傲然道:“不错,朕正是要重建魔教、控制金龙帮、摧毁铮剑盟,在武林中掀起一场空前绝后的腥风血雨!朕就是要死人,而且要多多地死人。不死人,不足以除害;不死人,不足以警世。这世界早就污浊不堪,正等着朕点这一把火,将垃圾都一举烧了,这才能在废墟上再起高楼!”
——那些看不起朕的人该死!
——那些辜负了朕的人该死!
——那些不理解朕的人该死!
万人敌杀气腾腾,云申一个修道之人,瞬间眼中所见便已是魔王降世,只觉心头烦躁,口中苦臭,连忙清心敛神,挣扎道:“万教主何必如此偏激?世人莫不是善恶并存,贤比圣人者万中无一,难道都该死?”万人敌冷笑道:“你莫忘了朕的名号。万、人、敌!朕早已受够这乌烟瘴气的人间,尔虞我诈、弱肉强食、愚不可及……便是天下人都死绝死光,便是这世界上再没有‘善’字,朕也要让‘恶’从天下绝迹!”
云申大骇,心旌动摇。这番口舌之争,虽不比刀剑,但句句直指人心,论起凶险来,比动手决斗更有过之。他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万人敌见他尴尬,哈哈大笑道:“去吧。你心中虽有杂念,但勇敢仁慈,较之世人已好上太多。朕敬你是条好汉,暂恕你不智之过。”
云申愣了愣,起身便走,可走了两步,却忽又回身道:“万教主夸贫道是一条好汉?”
——本来胜负已分,乃是君子之战。偏偏去而复返,死缠烂打,好生令人讨厌!
万人敌大为不喜,却仍道:“是。”云申的神色有些古怪:“我虽然少年出家,却早已在红尘俗世中知悉趋利避害的道理。后来加入铮剑盟,更添了几分世故之心。一个月前,我是个蝇营狗苟的道士,一个月后,我是万教主口中的好汉!”他绕了好大的一个圈子,万人敌虽微笑听着,心中的不耐却变得难以遏止。
云申的脸孔涨得通红:“七杀曾经震撼过我三次:第一次是在泰山之巅,他们坠崖而走,告诉我什么叫做自由;第二次是在泰山之腰,他们拒绝荣华富贵,告诉我什么叫做慈悲;第三次就是这次义贞拆骨,李响蹶而后振,告诉我什么叫做坚持!第一次我否定他们,认为他们不过是一群亡命徒;第二次我逃避他们,认为他们刚极必辱;第三次我却必须感激他们,因为是他们,让我此刻有勇气来劝万教主浪子回头。”
——别再说了,再说朕就杀了你!
万人敌微垂双目,手指轻轻弹动:“原来是七杀,是李响……激励了你。”
——又是李响、又是李响!
云申大声道:“所以人都是可以被教化的。恶,可以变善;愚,可以变慧。你杀人只是图一时痛快,根本谈不上什么涤荡天下。你从一开始就把全世界都当成了自己的敌人,又怎么可能真的去帮人、救人?”
万人敌看着他,微笑道:“教化?”他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那是小孩子才信的玩意儿,爹妈该做的事情。大人,什么事不明白,为什么还要等着别人来教化?这种把责任推给别人的伎俩,还要玩几千年?小偷要被抓住才知道后悔;你要看到了七杀,才想起久违的正义。可是偷东西不对,这难道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蝇营狗苟不对,这不该是正常人都明白的?为什么非要别人来提醒?”
——因为偷东西可以不劳而获,因为蝇营狗苟可以生活安逸。你们享受着罪恶带给你们的好处,早就清清楚楚地做出了选择。事到临头,却责备没有人来“教化”你们,给你们机会?
万人敌的笑容不觉空洞了起来:“朕从不教化人。从前在魔教的时候,朕就从不约束手下——朕全心对你,绝对信任你,把任何一个弟子都当手足、当兄弟。因为朕相信你们知道是非对错,所以你们偷懒、渎职、抗命、结党、谋反,朕都视而不见——只要你们别把朕逼上绝路。”
——为什么你们永远都只会让朕绝望!
——想要尊重你们,把你们当成和朕一样的“人”来看,就这么难?
云申只觉毛骨悚然:“你这样纵容,别人怎知你心中所想?”万人敌大笑道:“朕心中所想很难猜么?你对朕好,朕自然感激;你对朕坏,朕自然生气。你打了人,偏得人家哭了,才知道伤了人?你骂了人,偏得别人翻脸,你才知道惹了事?”他望向云申,微笑的嘴角和冰冷的双眼构成令人毛骨悚然的古怪表情,“朕从心眼里尊重每一个人,相信你们值得被尊重。虽然这样信任的结果,永远都是轻视和背叛,但是朕还是愿意在你们真的背叛朕之前,在你们真的变成朕的敌人之前,慈祥、宽厚地对待你们。”
他竖起食指,在唇边轻轻一嘘,用半醉的语气道:“大人不需要教化,只需要惩罚。朕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但朕什么都看得到,什么都听得到。朕看着你、看着七杀、看着李响、看着叶杏,你们都做错了什么。朕数着、朕算着,哪一天你们过界了,你们就成了朕的敌人!”
“咣当!”却是云申被万人敌的神情吓着,后退时撞到了一张圆凳。万人敌已经疯了,他话中的意思,竟是连叶杏也在可杀之列?他蓦地回过神来,不顾一切地往门外纵去。
“咯”的一声脆响,却是万人敌一怔醒来,移形换影,瞬间绕过屋中圆桌,一爪自后拧断了云申的脖子。
——抱歉,虽然朕平生最慕刚正义气之人,但你实在已经知道得太多。放你出去,世人便会在朕面前虚伪矫饰,则他们是否已臻可杀之境,朕的判断就再无法准确了。
云申的身子沉甸甸地坠在手中,万人敌轻轻将他已经拉开一半的房门掩好,回过头来抬眼望了望房顶,再反手一掌击在墙上。
此刻,道士正好是后脑勺向着人的,万人敌忽然有所触动,伸手去摸了一摸,那头发下面似乎也并未生有什么凸出的反骨。
次日天明,围攻义贞村卜家祠堂的官兵已达三千之众。
吴妍抽空又上了趟客栈房顶。只见卜氏祠堂周围的一圈民居已被夷为平地。对阵挟有人质的绿林高手,官兵除了围困监视之外几乎使不上力来,可对这般清除障碍、防备目标逃脱的活儿,他们倒是得心应手。官兵之外,临时自全省抽调的缁衣乌帽的捕快,往返忙碌,自成阵势,隐隐透出些威胁。
卜氏祠堂的大门洞开,李响不知从哪里搞了张摇椅,就在门前一晃一晃地晒太阳。旁边一人披头散发,一身袍子稀烂,为他斟茶倒水,正是饱受折磨的郝钦差。而在祠堂的房顶上,常自在半蹲,怀恨挺立,正自手舞足蹈,不知在叫嚣着什么。突然一抬头,二人看见了吴妍,居然就大大咧咧地招起手来。
吴妍吓了一跳,这若是被官兵看见,找上门来,下边的婚事可就别想办了。她连忙旋身一转,往房顶的背面躲去,慌忙之中脚下使力,“喀喇”声响,似是有瓦碎裂,却已来不及细看,整个人伏身在檐上,隐藏形迹。却听“哗啦啦”一阵脆响,却是有一片滑脱的青瓦一路跌跌撞撞地出了檐角,稍顿之后,方才传来落地的粉碎之声。
下边的周宗法叫道:“姑奶奶!昨天走了费画舌,今日没了霍守业,云申在镇外堵那些赶来缉凶的高手,连个影儿都没有。我这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了,求求你,帮个手别惹事啦!”原来是那瓦差点砸着他。
吴妍偷笑半晌,爬起身来一看,屋顶瓦片密实,实在想不通刚才那一片怎么会如此不结实,便吐了吐舌头,悄没声地跳下去帮忙了。
接下来的两日,吴妍、周宗法直把自己忙成了陀螺。婚礼好像是一幅巨大的织锦,正一经一纬地慢慢浮现,慢慢清晰。
按照习俗,三日之内新人不得相见。万人敌整日来无踪去无影,回来时往往便提着一两个武林人物。原来像长枪孙家、鲁班门这样的门派,平素与官府往来非常密切,接了济南府的命令来帮忙,虽给云申拦在镇外,但毕竟还是有个别人贪功,仍然逡巡不去。刚好万人敌发愁喜筵上的武林人士太少,于是外出打猎,见一个抓一个,全都封闭穴道扔到空房里,短短两日居然也凑了二三十人。
叶杏则搬出四海酒楼,另寻了一处客栈当作娘家暂住,终日闭门于卧房,做些封红包、剪喜字的小活儿。百无聊赖之际,她凭窗倚望,也不由暗笑:整场婚礼琐碎复杂,直令人在短短数日之内便有度日如年之感。幸好万人敌是个大开大阖的伟丈夫,不然真让她过这柴米油盐的小日子,只怕用不了一两个月,还不得疯了?
终于便到了婚礼当日。叶杏丑时便起了床,沐浴更衣,由吴妍请来的梳头婆子连夜为她开脸上髻。
吴妍笑嘻嘻地看着她从大闺女变成小媳妇,忽道:“悔么?”叶杏一愣,片刻却笑了:“悔什么?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下半辈子可算不用挨饿了,怎么会后悔?”她又侧眼来看吴妍,“姐姐可曾后悔过?”吴妍想了想,双颊飞红,笑道:“没有!”叶杏抿嘴笑道:“我就说,以姐姐的眼力怎会选错。”她眨了眨眼,“真想见见姐夫呢,不知是什么样的奇人,方能收服姐姐!”吴妍把眉头拧成个疙瘩,啐道:“就他?”虽是鄙视,却更见亲昵,又舒了口气,微有感伤,“……傻瓜。”
叶杏看她神色变化,已知她动了思乡之情:“姐姐什么时候回家?”吴妍拍手道:“天亮!”她这爽快,实在是干净利落得过分。叶杏吓了一跳:“天亮就走?”吴妍笑嘻嘻地看着她:“累了。”
叶杏正待开口挽留,骤然听到她说出的原因,顿时只觉一阵疲惫漫过全身。吴妍加入七杀虽然不过半个多月,可却正赶上诸多打击接踵而至。到如今七杀已散,这慕“反骨”之名离家出走的妻子、母亲,又还有什么能支持她接着任性流浪呢?
而且,叶杏也知道,其实吴妍一直都不赞同她嫁给万人敌,于是便只是垂目道:“谢谢姐姐。”
却见吴妍伸出手来,毫不客气地将她的两个嘴角一提,笑道:“笑笑!”叶杏果然便笑了出来。
这是她第二次出嫁。第一次没嫁成,反而跟着李响从西到东,两年磨砺,早已将当初推着她离开霍家、那游玩天下的野心,耗损得没有了。那些了不起的背叛者:董天命、平天王、妖太子、狄天惊;那些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地方:兰州城、平天寨、泰山腰、义贞村……一战一战地打下来,七杀无不是在用刀剑前行,用信念搏杀,她早已身心俱疲,那么这一次的出嫁,一定可以让她获得永久的歇息吧?
老天保佑,不会再有什么差错了,天亮之后她就是一个夫唱妇随的小娘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不再需要脑子,只需要睁开眼睛看着丈夫,跟着他,向前或者向后,向左或者向右,就绝对不会有错了。
可是,叶杏笑着笑着,却终于落下泪来。
忽忽天明,忽忽日升。大吉之时终于来到,迎亲的队伍将叶杏从镇中充当娘家的临时客栈中接出,吴妍作为娘家人押轿相送,走着走着,她那轻盈的脚步声和呵呵的笑声,便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大红的喜轿颤而颠,万人敌十字披红地骑在白马上,鼓乐喧天,道路两旁路人围观指点:八十老翁二十妻——这老财主真好福气!
鞭炮、下轿、射箭、进门、跨火盆。喜帕低垂,叶杏只能在红布晃动时露出的一点点缝隙中来看周遭:义贞左右稍微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被强请硬拽而来,人人都显出些不知所谓的事不关己;而那些被万人敌强抓来的武林人士个个半身不遂,纷纷在羞愧难当中又掺杂些兴致勃勃。整个场面之怪异,实在无出其右,倒真是与反骨仔的大婚般配。
一虑及反骨,叶杏又不由心中一酸。今日已是上次义贞争吵之后的第四日,李响他们困守村里,一直没有消息。金都号即将启航,他们是否能不惊动官兵地顺利逃出,登船出海?
若是他们能逃出……他们为何不来这里再见她一面。又想到李响……李响,毕竟是越发不同的。
忽然有一人俯身在她耳畔开口说话,却是周宗法:“义贞村里的白幡已经变成红旗——他们在为叶姑娘道喜呢!”叶杏身子一震。这是七杀的风格,李响的作派。他们到底是没忘了她,即便她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不惜割舍了他们。
其实,她真的是只想割舍而已。这些日子里她不停祷祝他们在她离开之后仍能开心快乐。可是大海无情,想到他们即将远走,她可能会永远无法消除与他们、尤其是李响的裂痕,一种绝望至极的情绪几乎让她在大喜之日哭出声来。
司仪喊道:“夫妻行礼,一拜天地!”就在这时,却听一个疲疲沓沓的声音在门外有调没调地唱道:“姑娘流泪,十有八九情郎罪。物是人非,十分付出几分回?黄土一抔,十全十美痴心累。反骨无常,十万火急叫声悲。
——叶杏,这一次,我还是不能让你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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