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婚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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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婚 六

  

    万人敌回过头来,只见四海客栈大门洞开,门口观礼的人往两边慌张一让,露出四个阴郁暴躁的人形。李响当先,霍守业随后,常自在与左,怀恨在右。四个人挺立在人群露出的缺口里,凶狠如狼。

    ——来了!

    叶杏头顶喜帕,低声道:“李响……你别捣乱。”李响缓缓摇头,脸色灰败。这几日对抗官军,他虽然表面上大大咧咧,但其实劳心劳力,内伤一直未愈:“叶杏,你想把自己交出去……把自己交出去多轻松啊,什么也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怕。丝萝得托乔木,从此不惧风雨。”他用力闭了一下眼,“可是你得选对人。你这次找的不是株大树,而是纣王炮烙用的铜柱,点起火来会把你烧成灰的!”

    ——这比喻倒是颇为俏皮!

    万人敌大笑道:“李响,这话从何说起?”李响冷笑道:“云申在哪儿?”万人敌扬眉笑道:“你能安然固守义贞村,便是因为云申去道上替你挡住了从官府请来的武林高手啊。”

    李响看着他,眼中又气又恨,还有几分惶惑:“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老疯子而已,闹了半天你还是个大圣人……”他旁边的霍守业忍耐不住,叫道:“和他费什么话,小叶,万人敌杀了云申,还有费画舌!”

    他大声说出此事,顿时整个四海酒楼都炸了。那些本地人物并不知万人敌的来历,听霍守业说这老头手上有两条人命,都觉荒唐。可是武林中人却都知道万人敌绝对有这个本事,一个个先信了八分。

    周宗法心头遽震,回想起来,云申已有三日不曾相见,若说是在专心挡人,怎么连叶杏拜天地的时候,他都不回来喝上一杯喜酒?

    叶杏更是吃惊,伸手扯下喜帕,两眉倒竖地喝道:“霍二,”她心下稍觉奇怪,不明白霍守业明明是回金龙帮了,如何又会与李响搅在了一起,“别乱说话!”

    万人敌饶有兴致地看看叶杏,看看李响,看看霍守业,看看满座大眼瞪小眼的看客,看看不知不觉已退开数步的周宗法,心中的悲愤苍凉,无以复加。

    ——不管怎么样,今天是朕的大喜之日,你们偏要来让朕难堪!

    霍守业叫道:“我没乱说!我亲眼看见他杀人藏尸的。他杀了云申,把他的尸体藏在吊棚之上。那里原本还有一具尸体,是费画舌的!”

    四海客栈一层是大堂,坦坦荡荡,乃是供客人饮食的所在;二层三层四壁环形建成客房,门外有窄窄的过道楼梯相连,过道之外却空无一物,让人抬头可见楼顶椽檩,低头便是拥挤如织的客人伙计。

    这时霍守业手指大堂上方,大家不由自主地抬头看时,却只看到三层顶上为这次喜筵专门吊起的花布顶棚。

    “嗤”的一声,一道青影掠起,乃是常自在抛出飞爪,刺破花棚,咬住了后边的木椽。他身如猿猴,几个倒手便爬了上去,将那花棚的破洞撕得大了些,旋即便消失在棚顶之上。

    李响定定瞧着万人敌道:“你这人狂妄疯癫,自以为是,我赌你虽然过了三天,却从没想过要转移尸体!”

    ——你咄咄逼人,可知朕决不是让人随意轻侮的?

    “刺啦”一声,花棚裂开,常自在单臂夹着两个人,顺着飞爪绳索而下。叶杏不料自己的喜堂上边竟真有尸体,一时间又气又怕,回头来看万人敌时,却见他微微垂目,面上满是不屑,不似被人揭发的模样,不由又生出了一线希望。

    眨眼间常自在已然落地,脸色铁青,将两具尸骸摆在地上。怀恨见了,哇的一声哭出来:“牛鼻子!”其他来宾待看清那两具尸体,也是“哇哇”连声,却是不由吐了。

    地上两人,衣帽宛然,辨其服色,正与费画舌、云申相仿,可是领口袖口露出的头手,却都灰扑扑、干巴巴,宛如老树枯皮,竟是一副干尸的样貌,怪不得常自在可以单臂夹起两人。

    周宗法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云费二人离去,都不过才三天左右,即使死了,哪会成了干尸?霍守业恨道:“是万人敌用至阳掌力,将他们的骨血蒸干,方才成了这样!”众人一起瞪视万人敌。

    万人敌负手站了,森然望向霍守业:“原来那天晚上,你真的在。”

    原来那一夜,霍守业驰出义贞,奔出二十里,却又隐隐觉得不安。万人敌许他金龙帮帮主之位,却到底没说要让他如何报答,如此虚账实契,不由令霍守业担心,以后万人敌会狮子大开口。他这人格外有谨小慎微的毛病,先前为万人敌的重利所诱,什么都顾不得,这时百般犹豫之后,却终于还是回了四海客栈,正赶上云申夜访万人敌,他越发地多了心,便藏身于房顶之上,掀瓦眇目,暗探虚实。

    他霍家常年在水里讨生活,闭气功夫独步天下,夜行窥探了无声息。也搭着万人敌正与云申激辩,因此虽以魔教教主之功,竟也未能发现霍守业的到来。到后来云申身死,霍守业惊惧之下泄了口气,立时就被万人敌察觉,以隔山打牛的功夫传劲墙中,打了他一掌。

    霍守业的性情之中其实也颇藏了些剽悍之风,挨了那不逊千钧的一击,居然仍能咬牙硬撑,再没发出半点声息。万人敌托大,一掌击出见房顶上没了动静,也就没出去查看,以为必定是路过的野猫野鼠。之后他炼尸、藏尸、就寝,霍守业这才终于得着机会,连夜逃走,临走时连瓦片都不及放好,第二天早晨,还滑了吴妍一下。

    霍守业咬牙道:“你这老怪物,全然不将杀人当一回事,回头撒起谎来,比谁……咳,都顺溜!”他气息不顺,却是被万人敌此前的一掌震伤,至今未愈。李响摆手制止他道:“叶杏,两具尸体在此。这位大圣人,你真的敢嫁?”

    此刻,万人敌也回过头来,笑道:“杏儿,我们继续拜堂?”

    ——若是这时候,你仍愿意嫁朕,倒不负朕对你的一番情意!

    叶杏抬起头来,始终无法相信眼前的怪事,喃喃道:“为什么别人成亲,头顶上是大红的双喜;我成亲,头顶上却是两具干尸……”

    万人敌不以为意地笑道:“当日杀了费画舌时,刚好店里掌柜的从外边回来。光天化日尸体搬运起来麻烦,朕便将他藏到了吊棚上,有花布遮挡,本应没人能发现的。”

    听他竟在认真地解释“为什么”,满脸理所当然的表情,叶杏瞪大眼睛,越来越觉荒谬,拼命想要找出他的不合常理之处,逼得万人敌认错:“你杀人不算,竟然还残害人家的尸首!”万人敌皱眉道:“天气太热,若不以金乌掌将他们烤成干尸,恐怕腐烂生蛆,更添麻烦。”“哇”的一声,却是连叶杏也被他说吐了。

    此时虽是夏末,但正午依然赤日炎炎,可四海客栈之内却只让人觉得冷气森森。叶杏这一声吐便如一声号令,那些镇内的宾客哪里还坐得住,呼啦啦争先恐后地夺路逃走,拥挤之下,偌大的喜堂瞬间桌翻椅倒,一片狼藉;剩下客栈的掌柜伙计,留又害怕,逃又心疼,团团乱转;一拨被万人敌封住内力的武林豪客战又无力,走又不甘;余下的反骨仔,围着万人敌虎视眈眈,要为死者讨个说法。

    万人敌伸手去扶叶杏:“杏儿,你怎么了……”叶杏挥手将他打开,叫道:“你别碰我!”

    ——贱货!

    万人敌不及反应,杀气已然撞上顶梁,手一抬又强行制住,稍稍一退,回过头来傲然面对李响:“你们气势汹汹而来,又想怎样?”李响戟指道:“万人敌,我与云申虽然相交不深,但他是我的朋友。你杀他,若没有一个有力的理由,我今天就要让你付出代价!”说着单手提起,便是半式“鄙人指”。

    万人敌仰天大笑,声震屋宇:“说得堂皇,还不是为了抢回叶杏!反骨仔,我在天山和义贞救你时,早就料到有一天你会反咬我一口!”

    就见万人敌猛一招手,常自在顿时一个踉跄,向前扑出一步。只见他大氅胀起,氅下刀剑叮叮作响,突然间“嗤”的一声,一把长剑脱鞘而出,刺破大氅,如灌日长虹一般,落入万人敌手中。这一手隔空取物的功夫,着实令人震怖。

    万人敌一剑在手,信手一个剑花,傲然道:“费画舌算什么?云申算什么?两个死人算什么?谁还能长生不死不成!死在朕的手里,根本就是他们的造化!你们谁的手是干净的?谁身上不背着几十条人命?”

    “嚓”的一声,他撕开了自己的吉服,露出嶙峋的胸膛,大笑道:“朕万人敌,光明磊落,爱憎分明,仰不愧天,俯不怍地,所杀之人必有可杀之处。可笑今日却被你们这般党同伐异的小人逼问。呸!羞煞朕也!笑煞朕也!你们要个说法……”他长剑一倒,便已将剑尖顶上心口。

    ——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朕就给你们说法!”

    “噗”!长剑自前心入,血淋淋地自后心出,贯穿心肺,万人敌昂然四顾,视线一一扫过叶杏、周宗法、常自在、霍守业、怀恨、李响。

    ——没有人阻拦朕!

    ——没有人珍惜朕!

    ——你们终于还是背叛了朕!

    ——你们所有人都背叛了朕!

    万人敌身子一晃,再晃,继而仰天而倒。他高大的身躯直挺挺地砸在地上,长剑断折,只留半截竖在前心。

    他的动作好快……七杀众人根本不及反应,就看见万人敌一剑把自己刺了个对穿,尸身翻倒。

    李响瞪大了眼,张开嘴,一时间不知所措。就他而言,所谓的“付出代价”,虽然说起来气势汹汹,但其实是有“你若认错,我只骂你”、“你想耍赖,我便揍你”、“你敢还手,我就胖揍”、“你要玩命,我也不怕要你老命”这样四个因地制宜的步骤而已。可万人敌这个狂人居然二话不说,飞快地自戕谢罪,实在是太超乎意料,以至于他完全不知应对。

    一直强撑到现在的客栈伙计终于忍耐不住,发声喊纷纷抱头逃出门去。剩下那二三十个武林豪客,惊见魔教教主居然自我了断,都是又惊又喜。有人战战兢兢地跛到近前,蹲身一摸鼻息,欢喜道:“真的死了!”

    一群人登时大喜,早扑过来几人,砰砰砰地乱踢那尸身泄愤。李响一愣,大喝道:“住……”话未说完,便听叶杏厉声叫道:“住手!”

    她的声音好尖,全然不像平时的恬淡冲和。一声发出,整个人都疯了一般扑进人群中,起脚乱踢。可怜这些武林豪客,平时也都算是江湖中数得着的人物,这时功力被封,便只有被踹得屁滚尿流的份儿。

    李响待要上前规劝,却为一个被踢飞的豪客撞得一个趔趄,再一抬头,视线正与叶杏通红的双眼相对,整个人登时矮了半截。

    叶杏两次成亲,第一次被他搅黄了,第二次连新郎都被他搞死了,此时此刻,李响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宽慰。他张了张口,到了唇边的话顿时变成:“我……我……金都号该开了,我们该走了!”

    一句话说完,他再也不敢面对叶杏,转身逃也似的就走。怀恨叫道:“响当当!”一把抱起云申的尸首,追出去。常自在与费画舌多番比斗,也自有感情,便把他的尸身抱起,对叶杏道:“走了!出海了!”说完大踏步追了出去。

    强仇既死,一干武林豪客也待着没味儿,真要和叶杏对干,第一传出去不好听,第二估计打不过,便也一股脑地彼此搀扶着出了门。

    周宗法眼看人去楼空,回想这七天种种,只觉如梦似幻,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长叹一声,也便去了。

    客栈之中,便只剩了叶杏和霍守业。

    霍守业双目微红,哽咽道:“那天我被万人敌打了一掌,逃出客栈,不知该怎么办……我担心你……可又不是万人敌的对手……想要去找李响帮忙,可是有官兵围困,我冲不过去……我一直在客栈周围等待机会……直到今天李响他们突然出现,我才……”

    却见叶杏两眼大睁,定定看着他道:“出去。”霍守业骤遭大辱,脸“腾”地涨得通红,胸膛起伏,涩声道:“我……我!”他想到自己一番好心,却遭此回报,气得以手点指,“好……好……”实在说不下去。

    叶杏又道:“出去。”霍守业气得转身就走。“腾腾腾”几步到了门外,想起点什么,回头还待说话,“哐”的一声,却是叶杏从里边把大门给关了。

    霍守业差点给夹断鼻子,不由恼羞成怒,拍门叫道:“叶杏!叶杏!”叫了两声越发恼火,也不顾什么面子,撕开了叫道,“你什么玩意!给脸不要脸!我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才对你一忍再忍,你还真把自己当仙女?难道我霍守业还离不了你?做春梦去吧!你走三个月我就娶了老婆,临潼方家的大小姐,比你漂亮,比你懂事!我儿子下月就出生了!”骂了一回,他心里舒坦了许多,再用力朝门上踢一脚,自己也觉无趣,叫道,“你好自为之吧!”啐一口,拍拍屁股走人了。

    屋内,叶杏以手扶门,又以额头压在手背上,清清楚楚地听到霍守业的骂声,心里有一丝酸楚,也有一丝解脱。不管怎样,至少霍守业能有自己的家室,她欠下的债,也算轻了一些。

    她便这么抵门站着。门外,她的第一个丈夫把她骂得狗血淋头之后,脚步轻快地走了;而身后,她的第二个丈夫还尸骨未寒。

    他虽然疯癫、暴躁、偏执、自私、不可理喻,可毕竟是她几乎倾心相许的人。现在他死了,什么过错都已弥补,留下的,便只有那记忆中的豪爽、勇猛、执著、睿智、不可战胜。

    很久很久,她才有勇气回过头来,去面对万人敌的遗体……蓦然间叶杏瞪大眼睛——尸体不见了!他原本躺着的那块地方,还有一摊血,一截剑尖——可万人敌却不见了!叶杏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她慢慢走到那摊血迹前。

    血还没凝,可是万人敌……

    突然间,好像有一道闪电正正击中了她!万人敌自戕后那怨毒的眼神再一次浮现在她眼前——那眼神决不是一个将死之人该有的,那眼神的意思分明是:这事,咱们没完!

    他们每个人都背叛了他。

    他怎么会忘记报复?

    他怎么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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