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合奇胜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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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合奇胜 二

  

    待他醒来时,眼前仍一阵阵发昏,过了一阵才看清眼前的东西。四周白茫茫一片,竟是在医院中。自己一动,左臂上便一疼,细看去原来那端连着吊瓶。屋外已是红日沉沉,余晖洒进屋中,暖洋洋的。陈川怀疑自己是否又在做梦,怎么这两天一直似在幻境。他环顾四周,才发现床旁椅上斜靠着一个托腮少女。陈川恍然想起,方才在训练馆前晕倒,想是严蓉送自己入院。他仔细端详睡中的严蓉,不由咧嘴笑起来。当年竹马青梅时,少女少男一片蒙眬,虽心中只有对方一个,但竟是未发现对方如此之美。这娇美中还带着三分英姿,陈川心中一时也暖洋洋的。

    他正在看,严蓉眉毛一动,缓缓睁开眼睛。二人迷离的眼神就这么一碰,不由面上都是一红。严蓉随即跳起:“你醒啦!笨猪,怎么搞的?昨晚烧到四十度,怕不把人吓死!”陈川一愣:“昨晚?我不过才睡了一会儿。你看,外面的太阳还没落下呢!”严蓉气道:“笨猪!都已经一天一夜了!”陈川一惊:“这么说,后天就是亚洲杯比赛了!天啊!又过了一天!”他一下子从床上撑起,倒吓了严蓉一跳。陈川不由分说,一把拔下插在臂上的针,扫视一下,见训练挎包在床边,拎起就向门外冲去。严蓉先是一愣,继而发起怒来:“笨猪!你不要命了?去哪儿?”

    陈川此刻身体虽然绵软无力,但心中清楚得很,只有今晚与明天了。能否学得金峰的技艺,能否打败严中,能否夺得亚洲杯冠军,都只在这一昼夜之间。背后严蓉的声音还不住传来:“喂,你听我说!”“陈川,我这次特地来找你。”“你这人怎么不听话啊!”“我哥他……”陈川心中一动又一动,但步伐并没有停下。他心中暗责:“小蓉,她是严中的妹妹啊,大战之前,可不能再见她了!”

    他全然不顾路上行人指点着他这个一身病号服的人,辨明方向,打了辆车,直奔训练总局。

    羽毛球训练馆中已经没有人了。大赛在即,队友们也不会练得太苦,大多只练半天,剩下时间留下调整状态。陈川冲进训练馆,只听见一声声撕肝裂肺的咳嗽声传来。循声望去,金峰一个人斜靠在训练馆的一角。与往常不同的是,他身边放着一个球拍,而身上赫然是二十几年前国家队的球衣。球衣已成褐色,但前胸两个字“中国”依然夺目。

    陈川冲到他面前,仍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他还未开口,金峰已看到他的病号服,喘息着道:“怎么,病了么?呵呵,你看咱们两个人,一对病号!”陈川见金峰嘴边渗出血丝来,惊道:“老金,不,金老师,你的咳嗽这么厉害了么?”金峰苦笑道:“是挺厉害的!唉,时间不多了,开始吧!”

    他喘息声中夹杂着咳嗽,但无疑含着一股威严。两个人一步步走到训练场中间。偌大的训练场内,看起来十分怪异。一个身着褪色运动服的老人弯着腰指指点点,另一个身着病号服的年轻人步履虚浮,但练得一板一眼。任谁见到此情此景,也不会想到这是在国家队,一个前国家队精英在训练一个现国家队高手。

    金峰发几个球,指点几句:“你不是没和左手持拍的人打过,左手拍有什么可怕呢?咳咳……你不习惯的只是严中突然改为左手持拍罢了,咳咳……这仍不是关键,重要的是你的自信心。咳咳……严中右手废了,仍能将左手练得这般了得。你难道就甘心败在他手下么?他练左手球的时间再长,不过四年,你练右手球十几年了,难道会怕他么?”

    陈川连接了几个球,都不到位。他摇摇头:“金老师,你说得都对,但严中的球路分明比几年前又刁钻了不少。他的左手球与其他左手持拍的选手不同,难对付得多啊!”

    金峰哼了一声:“你怕了么?”他实在觉得有些撑不住了,招招手让陈川过来。二人并肩坐下。金峰缓缓道:“他不过是将左手球与一些怪异的路数结合起来,才特别难对付。也难怪你一时不明白。咳咳……想当年,玉之江也是如此。我一时措不及防,后来才想通了。你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么?夫棋,始以正合,终以奇胜。”陈川摇摇头,不明所以。金峰接道:“这是《棋经十三篇》中的话。我大病之后,无法再打球,后来迷上了围棋,发觉棋理、球理,竟是有几多相似之处。咳咳……这句话说的是,对弈不出奇招,难以获胜。这很对,当年的玉之江与今日的严中都是一样,左手拍法变幻无穷,出敌不意,这便是‘终以奇胜了’。但他们都忘了一点,‘始以正合’这几个字才是根基。若一味出奇,不顾根基,这奇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以奇胜终究是要以正合,有正有奇才是天下至理。凡用兵者无不如此,无正之奇,终究只是诡道、偏门。走得太远,便陷入魔道。玉之江当年在决赛中一败涂地,便是这个道理。你懂么?”他一口气说出这许多话来,咳得抬不起头。

    陈川若有所悟,略点了点头。金峰咳了一阵,接着喘息道:“我们的国家队实力雄厚,故训练皆循正途,根基扎得极实。你便是如此,但临战遇到诡道出偏的选手,便措手不及。不过,这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所谓万变不离其宗,再变,羽毛球的技术也是吊、挑、抽、拉、扣几大项。具体到战术上,才分为拉吊结合、快拉快吊、慢拉慢吊各种打法。当今世界,羽毛球打法流派纷呈,有四方型、快攻型、拉吊型、严守型等等,不下数十种之多。但大致讲来,只有三种,无外乎欧洲式、亚洲式与中国式。我们中国式打法的特点是“快、狠、准、活”,以我为主,以攻为主,以快为主。正是因为我们平时训练基本技术全面、熟练,因此,进攻点多,封网积极,劈杀凶狠,防守稳中有刁,守中有攻,能攻善守,才能称霸羽坛这么多年。”

    陈川忙跑到场边为他倒了一杯水。金峰喝了口水,续道:“其他打法也有能称雄一时的,但绝无可得长久者,能长居霸主地位的多是基本功扎实者。远的就不提了,想当年,印尼的王莲称霸女子羽球坛多年,所靠的无非是拉底线球不失误的一个稳字。丹麦的盖德,靠的是劈杀凶狠,但凶中有稳,决不失误。”

    陈川胸中信心似已在一点点恢复,缓缓点了点头。金峰笑笑道:“你看武侠小说么?”陈川不好意思一笑:“原先挺爱看的,现在训练忙了,有好长时间没看过了。”金峰道:“在武侠小说中,总不时有高手横空出世,也许能称霸江湖几年,但数百年来屹立不倒的还是少林、武当这些名门大派。何以如此?名门大派根基扎实,代代相传,虽然未必能时时尽占上风,但那些投机取巧者,难获长久之功。正必胜奇,是天下至理!”

    陈川深深吐出胸中一口气,点头道:“金老师,你说得是。”金峰指了指他手中的拍子:“你知道这拍子为什么叫‘致远’么?”陈川摇摇头。金峰喘了口气道:“当年李一清出道不久也遇到强敌。那时的世界羽坛,怪异的打法辈出。李一清曾在几个高手的怪异打法下连败二十五场。他痛苦得几乎绝望,苦思一夜,清晨时见红日初升,光芒万丈,突地醒悟。原来昨夜间忽然狂风骤雨,忽然明月繁星,不过都是瞬时之相,红日之光,才是万古不变之至理。他将此拍命名为致远,便是取淡泊宁静、不投机取巧之意。你如今既拿了致远拍,当然要像李一清一样才是。”

    陈川胸中激荡如沸,顿觉豪气升腾,不可遏止。他站起身来,举起致远拍,仔细端详,觉得一股流光隐现,小小的拍上散出一股淡泊自信之气,虽淡然却不可逼视。他心胸一畅,在训练馆中纵声长啸。金峰在一旁微笑,待他静了下来,又招了招手道:“好了!现在可以教你破严中左手球的战术打法了!”

    天色已近破晓,金峰的咳嗽声在训练馆中回荡了一夜。陈川身上疲惫无比,但脸上洋溢着兴奋之情,丝毫不见疲态。那晚不过一战,金峰就已将严中的左手拍十六式绝招尽记在胸中,并一一思出破解之法,尽数教给陈川。对于陈川这样的选手来说,技术不是问题,所差者不过是一层窗户纸。这层纸一旦被捅破,顿时云开月明。“龙腾式”、“虎跃式”、“鹤翔式”、“凤飞式”、“烘云式”、“托月式”、“高山式”、“流水式”……十六式拍法,以一破一!

    新一天的第一缕曙光映上了训练馆的窗户时,金峰微笑道:“你今晚再照此练一阵,明日比赛,不会输给他!”陈川也笑了:“多谢金老师,你太辛苦了!”金峰突地口一张,喷出一大口血来。陈川顿时失色:“金老师,金老师,老金!”

    “肺癌晚期的病人不能劳累!他这种身体状况根本就只能卧床静养!国家队也不能不要命啊!”面对着小护士一连串的质问与指责,陈川无言以对,热泪盈眶。待病房中只剩下他与金峰两个人时,陈川默默坐在金峰床边,回想这两天来发生之事。虽然只有短短的两天,陈川感觉这个躺在床上的老人似与自己已相交许久。也许这就是古人说的“白发如新,倾盖如故”吧。金峰不是自己的教练,不是亲人,但却在这关键时刻予自己如此帮助,更何况他早知自己的身体状况,只怕不久于人世了。

    陈川正在默想,金峰嘴唇动了动。陈川想凑过去听清楚,不料金峰的声音却出人意料地大:“快回去睡觉,今晚再去训练,把昨晚的成果巩固住!不战胜严中,不要再来见我!”陈川刚想摇头拒绝,金峰已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他。陈川眼中又要涌出泪来,他看得清,金峰背肩微微耸动,显是强自抑制胸中的咳意。他冲着金峰的背影深深一躬:“金老师,明天打完比赛再来看您!”

    他才离开病房,就听到里面又传来一阵阵咳嗽,一阵强过一阵,揪心不已。他摸一摸身边的致远拍,温润如玉。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回到宿舍;也不知用了多久,将昨晚金峰所教一一录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又不知睡了多久,直到醒来。天边的晚霞一片灿烂,陈川面对着窗户深深吸了一口气:“出发!”

    训练馆中仍是只有一个人。这次真的是一个人了,没有了在一旁打扫卫生的“老金”。陈川一下下稳稳地练起来。才打几分钟,他惊觉,在训练馆的角落里有一个人。因自己练得太投入了,不知是刚刚进来的,还是早就在那里。陈川垂下拍子,仔细看去。一声娇叱已经传来:“笨猪!”

    陈川心中一动,思绪又乱了:“她又来了!”严蓉今晚穿了一身鹅黄色连衣裙,在训练馆地板与灯光的颜色之下,并不显眼。严蓉走近来,陈川鼻子中便嗅到淡淡的茉莉花香。哦,这是什么香气?不是香水!香水来不得这么自然!

    “笨猪!真气死我了!那天居然从医院逃走,不要命了么?”清脆的声音一字字敲在心坎上,似轻轻拂过面庞的发丝一样,惹得人心痒。陈川努力闭起眼睛:“我要训练了!”严蓉嗔道:“我有话对你说,你不想听么?”陈川强忍住睁开眼睛的念头:“明天比赛后再说吧。”他知道自己说出这句话已是极限。如果严蓉再坚持,他一定会放弃。良久,严蓉不再出声。陈川终于睁开眼来,严蓉已经消失了。他心中一阵怅然。

    啪啪的击球声又回响在训练馆中。陈川每打一球都要念一遍严中与金峰的名字。他又重新变成了严中出现之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陈川。不,他如今更成熟、更稳重、更自信。尽管只有三天时间,他感觉自己已经跨越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他击出一个个球,仿佛对面就是严中,仿佛这就是亚洲杯赛场,仿佛周围坐满了万千观众。渐渐地,致远拍如龙出水,与人合为一体,陈川已浑忘了自己所在。

    两个小时的训练结束,走在街上,见午夜的灯光洒满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原来夜晚也是如许之美,在这个城市这么多年,竟是丝毫没有察觉。天气已颇为寒冷,但陈川感觉微风却如此和煦,吹得人欲醉欲迷。回到单人宿舍,推开门,见屋内热气升腾。

    陈川又愣住了。灯光迷离下,一桌精致菜肴已备好。严蓉妩媚一笑,消解了他所有的疲劳,也化解了他心中的犹豫。如此的夜晚,如此的情境,如此的少女,陈川一句责备、搪塞、质疑的话也说不出口。“大赛之前,士气不可泄!”陈川只是这样告诫自己。踌躇许久,陈川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小蓉,明天我要比赛!”严蓉却不说话,只嫣然一笑。她素手盛来一碗羹汤、夹来一箸美味,就将他牢牢钉在那里。

    屋内温度一点点升高。吃得太淋漓,或是有一点点紧张?陈川不知道,总之身上一层层汗珠沁出,较之训练不遑多让。严蓉不再劝他吃喝,移过来坐在他身侧。陈川只觉她吹气如兰,中人欲醉,不禁发窘。严蓉见他尴尬神态,更是笑得如花绽开,轻声道:“四年没见了,不想我么?笨猪!”陈川心头狂跳,眼前一阵迷离,情不自禁地伸手擦去额角汗水。严蓉甩一甩头,一头乌发若波浪般翻腾,散出一股清香。陈川心底一个声音在叫,“天啊!”他感觉身子绵软软的,竟要倒下去。他抬头望望,严蓉仍在笑吟吟地看着他。终于,眼皮渐渐抬不起来,一点点、一点点,向床上歪倒了去。

    黎明的第一线曙光射进窗中来。陈川浑身暖洋洋地,动也不想动。他翻了个身,将脸埋在枕头里,一股淡香袭入鼻翕深处。陈川惊醒:“小蓉!”屋内一切如故,还是自己平时住的那间宿舍。陈川搔搔头,只觉浑身舒泰,几日来的病痛与疲劳似乎不见了踪影。他向窗外望去,太阳正一点点向上爬。陈川呼地跳起:“又是一天了!今天就是亚洲杯决赛了!”

    直到坐上了羽毛球队赴赛场的车,陈川心情仍在变幻:“自己和严中都将是种子选手。这也就是说,在白天的比赛中不会相遇。如果两人运气好的话,将在决赛中相遇。如果任何一个有闪失,这场比赛是比不成了。其实,那也很好啊!”陈川突然觉得,最好不要与严中交手了,不知是仍然没有把握,还是因为……严蓉!

    他望向车外,人流如织,街上有如许多人,有几个知道陈川在面临着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但是,也许,他们中也有人在面临着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坐在前面的队友扭头看过来:“陈川,张教练这两天病了,你怎么变得怪怪的?”陈川置之一笑,眼看着车开进了赛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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