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霁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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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霁 一

  

    随着吴老人唱毕一段滩簧,雷雨也歇了。茶铺里拥挤的人群渐渐散去,张弛啜吸着碗底残剩的茶汁,然后若有所思地起座,摸出五枚铜钱,恭恭敬敬放入那只陈旧的瓦盆内。他出手这般阔绰,引来了茶铺主人不满而贪婪的目光。刚才因为避雨,张弛在此饮了近一个时辰的茶水,茶博士为他添了三次水,他也不过付了一枚这样的制钱,孰料他竟为吴老人这段已经在此说唱了十数遍的滩簧奉上如此多的赏钱。

    吴老人似觉受之有愧,正在收拾琴囊的手停顿下来,惶恐地道:“大爷,用不着给这么多,老朽只是一个低贱的说唱艺人,值不了这个数。”张弛按住他伸往瓦盆的那只枯瘦的手,沉静地道:“老人家不必客气,你这段滩簧说唱得极是铿锵,深得我心。近年来,我已很少听到像老人家这般激昂高亢的唱腔了。”吴老人老眼一亮,好像骤遇知音,却又不敢接受夸赞,连声道:“大爷谬赞了,大爷谬赞了!”张弛抬目直视他满是褶皱的面庞,诚恳地道:“我冒昧问一句,适才这段滩簧中桑家兄妹的事情是否属实?”吴老人的皱纹里忽然闪过一丝恼色,道:“吴某的滩簧素以事实为本,大爷岂可怀疑吴某的信誉?”张弛歉然道:“我对老人家并无不敬之意,只是想提醒一下,如果这段滩簧属实,老人家最好莫要继续说唱下去了,免得招来不测之祸。”吴老人反而更显激动:“为什么我不能说,为什么我不能唱?不错,吴某是一个低贱的滩簧艺人,但是,作为滩簧艺人,就应该不畏权贵,将真相传唱出来,这是我们滩簧艺人不容推卸的使命!”

    张弛心知难劝这倔强的老人,暗暗替他担心,又想到这乡野民风淳朴,吴老人或许真不会出什么事。他凝望着吴老人愤慨的眼神,善意地道:“我言尽于此,老人家好自为之。说唱滩簧并不低贱,比那些淫词艳曲高尚多了,现在像老人家这样能将滩簧说唱得这么出色的人不多了,老人家不妨考虑找个传人。”语罢,他踱出茶铺,牵了他的白马,径自去了。

    雨后的山野格外清新,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芬芳,田野的东头横跨着一道绚丽的彩弧。蝉声又鸣奏起来,却不似雷雨前那么聒噪。张弛缓缓地行在泥泞的乡村小道上,思绪里渐渐理顺了凤山寇匪的来龙去脉。

    张弛和桑白羽的初遇是在五年一度的流觞节上,那时候,他还不是明州府的总捕头,而桑白羽也未曾落草凤山。张弛出身贫寒,其父偏偏梦想他能够出将入相,让占卦的给他起了此名,表字“子赟”,期望他文武全才,光宗耀祖。可惜其父母皆过世得早,邻居赖家心生怜悯,收养了他,他成了小少爷赖万程的书童。名曰书童,可赖万程一直将他当成生平最知心的好友,张弛对自己能有这样的主子极感欣慰和满足。上山下海,嬉笑玩耍,他的童年并不缺乏美好的记忆。赖万程聪颖好学,这在他垂髫之年就已经显现出来,所作的诗文极受长者推崇,私塾先生曾断言他必成大器。张弛或许受他熏陶,也会凑些文字,却又颇受赖万程赞叹。

    这年早春,赖万程携着张弛和一些学子游赏曹娥江,指点如画江山,意气风发。中午时歇息在曹娥庙,学子们意兴未尽,正吟吟哦哦,冷不防从庙里闪出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将张弛掳了去。赖万程不顾乱石荆棘追了好一阵,终于没有追上。那不速之客姓缪,是隐退在曹娥江畔的武技好手,因舍不得他一身修为,抢了张弛去,日后成了张弛的授业恩师。七年后,张弛得传衣钵,离开曹娥江,去临安寻找赖万程。

    “重重叠叠山,曲曲弯弯路。叮叮咚咚泉,高高下下树。”其时正值清秋,如火如荼的流觞节又在九溪十八涧举行,山泉树亭间人来人往,似是钱塘潮水,多为清淡之士。所谓流觞节,其实就是全国各地的美酒品评大赛。张弛适逢其会,虽非名流,但也触景生情,附庸风雅地吟出了几句骈体文,竟被好事者推荐到了品评天下美酒的宴席之中。于是,他听到了桑白羽对各处美酒的点评:“失意时应该喝杏花村,得意时应该喝黄河醇;与美人在一起的时候应该喝姑苏的红唇酒,而祭祀祖宗的时候应该喝荆楚的屈原曲;是英雄好汉就应该喝关东古城烧,只有娘们儿才喝甜腻腻的状元红……”

    桑白羽的一席评论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这一届流觞节的评比结果,作为连续三十多年被列入贡酒的状元红最终竟然没能名列三甲。而实际上,桑白羽只是一个武林中人,是东海向阳堡的堡主,风传他的剑技在江南首屈一指。当时龙蛇混杂,张弛认识他,他却未必识得张弛。

    流觞节后,张弛在京师打听到赖万程成了岳阳知府,心里不免佩服私塾先生的预见能力,他的主子、他的童年好友果然成了大器。在得知赖万程下落时,他犹豫了好些日子,自己若去岳阳,赖万程是否会觉得他是攀亲去的?过了一个多月,他又哑然失笑,世上固然有“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的趣闻,可赖万程怎么会这样看他呢?昔年他孤苦无依的时候都能跟他称兄道弟,今日又怎么可能嫌弃他这个儿时的伙伴?赖家对他有再生之恩,如今他武技已成,本就应该替赖万程分忧,并且应该是义无反顾。

    谁知张弛到了岳阳,才获悉赖万程刚刚接到调令,任湖州知府了。好事多磨,张弛只得马不停蹄地赶往湖州,并在途中替赖万程击退了一伙意图打劫的山贼。两人久别重逢,不胜欢喜。互道别后情形,张弛方知赖万程新婚燕尔,岳丈姓涂,是淮北人,在京城刑部任职。恭喜之后,张弛遂成了赖万程的护卫,随他赴任。在湖州三年,赖万程的清廉之名妇孺皆知,却也有不少亡命之徒欲图行刺,都给张弛悄然打发了。

    今年年初,赖万程又接到调令,出任明州知府,他推举张弛为明州总捕头。直到这时,张弛才知道向阳堡主桑白羽已落草为寇。

    凤山寇匪之事在卷宗里记录得甚为简单:去年春天,姚王府的赵烨、赵焕两位王子踏青十里桃花岭,骤遇素来目无王法的桑白羽。桑白羽仗着人多势众,无理取闹,百般刁难,以泼皮手段殴击姚王府主仆,甚至分别割剜了赵氏昆仲一耳一目。桑白羽的暴行终于激怒了姚王,他点起明州府大半兵力,问罪向阳堡。谁料桑白羽早留了后路,蛊惑附近千百村民,退守凤山,啸聚山林,负隅顽抗。其时宋金战事吃紧,明州军力匮乏,相持一年,这凤山竟是一直未能攻克。

    张弛对这份卷宗心生疑窦,他虽只见过桑白羽一面,却深信桑白羽决非蛮不讲理之人,纵是草莽之士,也决不愿无端招惹姚王这样的权贵。他既为捕头,又不可能对此事无动于衷,姚王府也不断给赖万程压力。

    为此,张弛、赖万程和州府里的通判、师爷、主簿等人商讨了好多次,最后张弛力排众议,主张招安。除赖万程外,几乎没有人支持他的观点,因为招安十有八九会使姚王不快,毕竟他的两个儿子已落下残疾。赖夫人涂三娘出身名门,对官场上的事司空见惯,当她陪赖万程和张弛吃夜宵的时候闻说此事,颦蹙道:“子赟兄弟或许将事情看得太简单了。”

    相处久了,张弛不但清楚淮北涂家在朝廷上的声望,而且得悉涂氏一门原是以药石和武技兴家,“三重门”奇药和“飞天戟”绝艺在江湖上声名显著。他心知涂三娘智勇双全,不让须眉,请教道:“凤山易守难攻,纵是发动明州全部军力也是枉然。三嫂莫非另有良策?”涂三娘思虑片刻道:“围而不攻,维持现状。”张弛眼里一亮,低声道:“这样也好,既不用劳民伤财,又不用得罪姚王府。”

    赖万程则摇头道:“国家危难,时下正是各方豪杰为国出力之秋,招安桑白羽让他去前线杀敌是最好的选择,我们又何必在乎是否得罪姚王呢?”涂三娘白了他一眼,道:“书生意气!这世上就只有你为国操劳?什么时候你才能明白为官之道?”赖万程疾言道:“妇人之见!这是我最终的决定,你们莫要劝我。”

    张弛有时不禁为赖万程的前程担心,因为他发现赖万程仍是那么纯真,而这片赤子之心也是他最佩服赖万程的地方。不过,有涂三娘这样的贤内助,赖万程仕途上纵有挫折,也不至于有什么大的差池。

    涂三娘心思缜密,在赖万程向临安送上奏折之前,叫他先请示了姚王。出人意料的是,姚王居然不计前嫌,同意招安。待奏本批复下来,赖万程就差张弛单人独骑前赴凤山和桑白羽联络。张弛欣然而来,终于从吴老人的滩簧段子里弄清了事情的全盘。

    去年春日桑白羽根本就未曾去过十里桃花岭,更不用说对姚王二子殴打行凶了。到桃花岭踏春的是桑白羽的小妹桑红羽,并无像档案里记载的那样人多势众,只不过带了一个随身丫环。无事生非的反是赵烨赵焕,一路调戏美貌女子,遇上桑红羽的时候他们正抢了两个女子,在临时围起的帷幕内肆意蹂躏。这才导致桑红羽红颜一怒,仗着精妙的武技,将赵氏兄弟分别割耳剜目,最后姚王府不肯罢休,才将桑氏兄妹逼上凤山。

    想到这里,张弛的去意更是坚定,深埋多年的豪侠情怀也在胸中澎湃起来。他纵马行经一处荷塘,雨霁后的荷花分外妖娆,荷叶上的雨珠在夕阳下映射出迷人的流彩。荷塘内有两个少女划着小船,桨声欸乃,和水中的绿叶红花、东天的彩虹、西天的斜照,组成一幅优美的画卷。张弛心魂欲醉,神游良久,他才发觉这荷塘一望无际,荷叶田田,附近却无渡桥。正欲返程觅路,骤闻舟中的红衫女子咯咯笑了几声:“这位客人可是要去东海?”张弛心里一动,扭头盯着那红衫女子,问道:“姑娘怎么知道我去东海?”

    红衫女子明眸顾盼,笑不露齿地道:“这里经常有去东海的外来客人迷路,我看你在此踯躅许久,想来不会只是观赏这池荷花。”张弛道:“请姑娘指点迷津。”红衫女子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道:“我们可以渡你过去,出了这荷塘,只消半个时辰就可抵达海滨。”张弛喜道:“如此多谢姑娘了。”红衫女子道:“先别忙着谢我,我们不会白白渡你过塘的。”张弛摸不透她的意思,道:“姑娘若要船资,只管开口。”红衫女子忽而不悦地道:“看你衣饰儒雅,说话怎么如此有铜臭味?若提船资,不渡也罢。”

    张弛见她划桨要将小船驶离,急道:“是我唐突了!有什么吩咐,请姑娘明示。”红衫女子复又抬目望他,眼神里有一种奇异的牵引。她笑了笑,道:“我们乡里有个上联,数百年来无人能对,客人气度风雅,应是饱学之士,若你对得工整,我和小扇就渡你过去。”张弛苦笑道:“姑娘走眼了,我只是一介粗人,如何解得了千古绝对?”红衫女子淡淡道:“难道你连试一试的胆子都没有?那你就绕数十里山路从别处去东海吧。”张弛受不得激,好胜之心顿时涌了上来,道:“如此就请姑娘出题。”

    红衫女子好像觉得有趣,和船尾的绿衣女子小扇掩嘴而笑,道:“左阚公,右房公,一般门户,方敢并起并坐!”张弛错愕当场,这上联他陪赖万程上私塾的时候就听说过,是浙东一大绝联。“阚公”、“房公”均为古代高官,乡里建有他们的祠堂,虽时有先后,但凑巧的是,阚公祠堂在村左,房公祠堂在村右,是以有了这一上联。只是张弛万万没想到此联竟出于此地,而今竟让一个小姑娘来考他。对联原不稀奇,但此联难就难在“阚房”二字拆开之后成了“门户”和“方敢”两个词组,当时私塾中无一人能对此联,连赖万程都不会,何况他张弛。

    红衫女子双眸流连,焦急地看着张弛,似乎希望他对得出来,又希望他对不出来。

    张弛沉吟一会,缓缓地落鞍下马,轻声道:“姑娘你对得出来吗?”红衫女子摇头道:“现在是我考你,怎么反来问我?”张弛道:“那么姑娘去过洎山、熊山吗?”红衫女子茫然道:“好像听说过,是两座不知名的小山,你去过吗?”张弛自嘲地道:“我也没去过,不过我师父曾经路过那里。”红衫女子奇道:“我让你说下联,你提这些干什么?”张弛笑道:“下联我不是已经说出来了吗?”红衫女子困惑地道:“你说了什么呀?”张弛淡然一笑,徐徐道:“北洎山,南熊山,形同水火,自能相克相生!”

    这下联当然不是张弛自己所拟,而是出自其师缪老人。缪老人曾去北国,力抗金寇,最后眇了一目,心灰意冷,历尽劫波,退隐曹娥江。洎山、熊山正是他昔年行经之地,无意间竟对上了这浙东第一绝联。

    红衫女子咀嚼着“洎熊”、“水火”、“自能”六字,忽地爽朗笑道:“真是奇才,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张弛老实地道:“这不是我想出来的,是我师父。对仗其实不是很工整,却不知姑娘能不能让我过关?”红衫女子嫣然道:“既然有了‘洎熊’、‘水火’,你‘自能’过关。”她回首对小扇道,“小扇,你帮他将马牵上来吧。”

    张弛一扯缰绳,道:“不麻烦小扇姑娘了,我自己能行。”

    人、马一入舟中,两舷吃水颇深,张弛深恐这小船不胜负荷,在中央不敢乱动。红衫女子和小扇显然在水上游乐惯了,前者划桨,后者摇橹,小船又稳又快,推开荡漾的清波,驶向荷塘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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