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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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 二

  

    桨声欸乃,一路清歌,伴随张弛过了荷塘。他策马行出十数丈,蓦然回头,那叶轻舟已入藕花深处,唯有银铃般的笑声依稀飘浮于绿水之间。

    潮湿的海风轻拂脸庞,张弛感到格外的舒畅,暮色中的沙滩上吞吐着洁白的浪花,湛蓝而深邃的天空使他的胸怀宽阔了许多,目光极处有一列若隐若现的岛屿,他猜测那就是凤山岛。他环顾四周,终于搜寻到沙滩上有一艘舢板,隐约间似有人声。他催马上前,马蹄在沙滩上留下一串串不知是点缀风景还是大煞风景的足迹。

    舢板上的一老一少,都裸着上身,皮肤黝黑而健康,这么晚了,他们居然还在修补渔网。张弛尚未吐声相询,陡见那后生抬头瞟了他一眼,那射来的目光竟是充满杀意。张弛只来得及心头一凛,那后生已然掠出舢板,亮刀直扑。张弛颇感意外,根本无法考虑太多,急急落马疾退,但后生的刀势甚为迅猛,直逼三十余步,张弛都未能及时抽出剑来。

    舟中老者紧跟着来到沙滩上,手里居然操着一柄渔叉,似乎也欲杀张弛而后快。张弛将沙滩上的情形尽收眼底,更是纳闷,即使这对老少是凤山寇匪,也不至于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痛下杀手呀。他又退了数步,身形疾转,足尖一用劲,挑起一撮泥沙,直射后生面门。后生猝不及防,下意识地举起左臂去护双目,骤觉右腕一麻,短刀脱手,插入沙中。

    张弛正欲责问,那老者已火速赶到,钢叉暴起,直取他的前胸。他边退边喝道:“我与老丈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何故不死不休?”老者并不答话,将钢叉挥舞得虎虎生风。张弛被迫退入水中,海水过膝,波涛推涌,他几乎站不稳足跟,心想若让老者继续追击至海水深处,就难逃厄运了。他忽地拔身而起,整个身躯剧烈旋转起来,就像一个陀螺,避开当胸戳来的钢叉,直撞老者。此时正值一个浪头铺天盖地地扑来,微腥的海水落了两人一头一脸。浪花碎尽,张弛长剑入鞘,湿淋淋地伫立在沙滩上;而那老者仍在水里,钢叉却弃在数丈外的礁石间。

    “好一招‘碧落蛛丝’,一别数载,子赟风采更胜从前。”张弛闻得有人抚掌赞叹,循声望去,乍见十余丈外行来三人,除了在荷塘遇见的那绿衣女子小扇和红衫女子,当先之人虎髯如针,腰躯挺拔,步伐矫健,恰是在九溪十八涧与他匆匆一会的桑白羽。桑白羽上前扶起水中的老者,瞟了瞟怔立一旁的后生,道:“老贝,柯五,你们硬是不信子赟武技超群,终于出丑了吧!”

    张弛至此方知那老者和后生就是卷宗记录中的老贝和柯五,除了胸藏玄机的余博,凤山四大头领竟来了三位。他凝望着桑白羽淡定的面庞,嗟然道:“昔日流觞节人过如潮,不想桑堡主还能记得张某。”桑白羽爽朗笑道:“烟霞岭上,纵有名士千百,桑某能记得的也唯子赟一人而已。‘风生烟涧,杯寄幽泉,多是六朝雅客;潮过钱塘,心随淡霭,不乏江海豪雄。’这般妙句,舍了子赟,谁人能赋?”张弛听他提及流觞节时的赋文,不免略显腼腆,道:“只是拾人牙慧,倒让桑堡主见笑了。”

    红衫女子扑哧一笑,道:“张捕头文武双修,怎地经常能够拾人牙慧?”张弛立时明白她指的是刁难自己的那副浙东绝联,苦笑道:“这位可是桑姑娘?若非家师曾有偶遇,那个‘阚房’的联子可真的令张某束手无策。”忽见小扇吐了吐舌头,轻声道:“呀,小姐,原来他早就猜出你是什么人了。”

    桑白羽瞅了红衫女子一眼,道:“她正是舍妹红羽,自小野惯了,只知道闯祸胡闹。”他略微一顿,又道,“子赟此行目的我等均已明白,老贝和柯五听我夸赞你如何了得,心中不服,才有了适才这番试招,此刻总该知道我所言非虚了。”柯五敬佩地注视着张弛,道:“我只是想不到张捕头的武技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直到现在我还糊里糊涂,好端端的,我的刀怎么会脱手呢?”桑白羽慨然道:“恐怕你连子赟是如何出的剑也没有看清吧,若非子赟手下留情,你这条胳膊早就卸将下来了。”

    张弛见他不住夸赞自己,感到不好意思,道:“桑堡主知道我为招安之事而来?”桑白羽道:“我知道新来的知州赖万程和子赟的关系,也知道他是清廉之人,为了使我们这些兄弟有个妥善的前景,你们费了不少心思,在此我先谢过子赟和赖大人的美意了。余兄弟已在岛上备了些酒水,请子赟随我入席。”柯五差点成了独臂人,却因为刚才一战对张弛甚为敬服,道:“今夜张捕头若能喝得三百碗水酒,我柯五第一个赞成你们招安的提议。”张弛忙道:“论到饮酒,张某怎比得了柯兄弟的海量?”

    小扇在桑红羽耳边轻声道:“柯五都给张捕头出了难题,看来小姐你又得想一个题目了。”张弛听闻后顿觉头疼,不知她们又要如何刁难自己。

    

    蒸熟的大青蟹热气腾腾端到了酒席中央,每只被分为四块,膏红肉白,厨师撒上蒜泥葱姜,然后将一勺滚烫的香油淋在上面,闻得一串炸响,清香四溢。桑白羽举箸指着这盘青蟹道:“这是楼师傅的拿手好菜葱油青蟹,子赟不妨多加品尝。”柯五接口道:“楼师傅曾在明州听月楼内掌过勺,是数得着的大厨呀。”

    张弛长在海边,并不是未曾吃过虾蟹海味,可将海蟹烹饪得如此诱人的,倒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食指大动,笑道:“听你们这么一说,我更是垂涎欲滴,大家一起剥蟹。”他夹了一块,也顾不上是否雅观,剥去火红的蟹盖,取膏而食,果觉其味鲜嫩,齿颊生香。

    晴朗的月色下,木台在水面上悠然沉浮,通过三十余丈的竹廊与山岛相连,台面十数丈见方,四周有数百只庞大的浮桶扶持,使平台不至入水浸沉,平稳地荡漾在海水上。海风拂来,张弛暗觉自己宛若成了世外神人,感慨道:“这地方,海阔天空,白帆鸥影,是名士梦寐以求的闲居之地,桑堡主真懂得享受,若将这里改作游览处,或许是个好主意。”

    柯五等人顿时大笑,张弛讶然道:“我说错了么?”柯五道:“张捕头没有说错,堡主起事之前,这向阳海岸本来就是游人往来之地,除了酒肆,还设有茶室、棋室、钓鱼台等等,吸引了许多风雅之士。我们向阳堡也就是通过这些经营才维持着生计。只可惜姚王府对向阳海岸觊觎已久,即使不发生桃花岭的事,姚王府和向阳堡也迟早会闹出事来的。”张弛心中一动,暗道:“原来除了桑红羽跟赵烨兄弟的仇隙,向阳堡早就与姚王府有了矛盾。”柯五又道:“张捕头还不知道吧,三四年前,姚王府就辗转派人来收购向阳海岸,都被堡主一口回绝了。”

    张弛如梦初醒地望向桑白羽,却听他微微一叹,道:“桑某跟姚王府的怨隙又何止这一些,子赟还记得流觞节上我对各地美酒的点评吗?其实在那时,姚王就将我视作眼中钉了。”

    流觞节上,桑白羽作为浙东知名的江湖豪雄受邀出席,正是他那番状元红过于甜腻的点评使得多年均被列入贡酒的状元红最后竟未能进入三甲之列。那时候,桑白羽也不知道,状元红酒坊幕后的业主就是姚王。流觞节后,状元红的声誉一落千丈,虽然凭借姚王的权势仍属贡酒,但在经营上损失颇巨。于是,姚王就迁怒于桑白羽,先后三次派人暗杀桑白羽泄愤,终因向阳堡防卫严密和桑白羽武技超群而功败垂成。

    向阳海岸是向阳堡的重要产业,姚王早对此垂涎三尺,他多次通过别人来收购凤山岛,却都让桑白羽察觉是姚王在背后操纵,遂不理威胁利诱,均断然拒绝。

    于是,桑红羽在十里桃花岭废了赵烨赵焕之事,成了姚王府与向阳堡正面冲突的借口,也迫使桑白羽最终拉了八百多人马,落草凤山岛。

    即使到了这种时候,桑白羽和他的手下也并未干过打家劫舍的事情。他们在凤山岛开垦荒地,自耕自足,实与“寇匪”二字扯不到一起。而姚王决不愿看到桑白羽逍遥一方,因此他一直怂恿明州府的官兵攻打凤山。凤山虽易守难攻,但终究是弹丸之地,若非前线战事吃紧,明州府没有足够的兵力将凤山围攻,桑白羽他们恐怕只有流落海外一条路了。

    张弛在查阅案卷时就觉得桑白羽沦为“寇匪”事有蹊跷,日间他听了吴老人的一段滩簧,还以为自己掌握了桑白羽举事造反的始末,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这中间有太多的前因后果。他本为招抚而来,此刻却不禁踌躇。姚王与桑白羽的矛盾如此复杂,若桑白羽真的肯归顺朝廷,谁也不敢担保他会不会遭到姚王的谋害。万一桑白羽身遭不测,他岂能心安?

    柯五朝他又敬了一碗酒,张弛心潮澎湃,不知不觉间又喝了好几碗。只听老贝忧心忡忡地道:“现在张捕头已经了解到事情的前前后后,你认为招安之后,姚王会放过我们堡主吗?”张弛思虑着道:“我承认,我向赖大人提出招安确实考虑不周,尤其是看到你们自给自足,并没有做出任何扰民之事,我何必还要提什么招安呢?”柯五笑道:“我们了解到张捕头至今仍是单身,既然大家情投意合,张捕头何不留在凤山?”

    张弛知道自己应该收起此行的初衷,但念及赖万程对自己的恩德,又怎么可能留下来跟桑白羽他们共同进退呢?他淡然一笑,道:“想不到柯兄弟反过来招揽张某了,只是赖大人一家对我恩情似海,我必须回去替他排忧解难。”柯五道:“张捕头不怕我们强行留你吗?”老贝横了他一眼,道:“凭你留得下张捕头么?”张弛郑重地道:“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了。不过,眼下国家正值多事之秋,作为一个宋人,我虽然不能亲赴前线扫荡金狗,但也必须为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突见桑白羽仰脖把一碗酒饮尽,爽朗地道:“难道子赟真的不打算说服我投诚朝廷了?”张弛一顿,道:“我不希望桑堡主为此冒险,纵然桑堡主有心为国杀敌,那姚王十有八九还是不肯放过你的。”桑白羽若有所思地道:“凤山这些兄弟眼下虽过着世外桃源般的日子,但即使子赟不亲来凤山,我也并不打算继续这样过下去。”张弛诧异地道:“为什么?”桑白羽捋着虎髯,一字一顿地道:“因为我不愿意他们一生都背负着‘寇匪’二字。”张弛心中一热,又见桑白羽一笑,激昂地道:“何况,正如子赟所说,作为宋人,我早就想赶赴前线,将金狗杀回黄龙府去。”

    柯五攥紧了拳头,高声道:“不错,将金狗杀回黄龙府去!”张弛想不到招安之事因为他们的一腔热血而柳暗花明,激动地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久久地凝望着桑白羽。“我不赞成!”席间除了张弛、桑白羽、老贝和柯五四人,还有一直未曾吭声的余博。这个凤山的首席智囊阴沉着脸,目光冰冷,射在张弛身上,使张弛颇不自在。

    桑白羽有些不悦,道:“子赟为了使我们这些兄弟有个出路,绞尽了脑汁,余先生为何不赞同?”

    余博面色白净,看上去极为斯文,神色凝重地道:“堡主还记得水泊梁山么?”张弛心里一震,如果以数十年前水泊梁山作为前车之鉴,桑白羽真的没有理由投诚朝廷。当年以宋江为首的一伙好汉啸聚山林,以忠义为先,最后归顺了朝廷,但结果是那些头领备受蔡京、高俅等奸佞的迫害,几乎都没有善终。

    桑白羽的目光反而一振,道:“水泊梁山以‘忠义’二字驰名于世,尽管最终几乎都死于奸贼之手,其风范至今还是让我敬仰不已。就算注定是同样的结局,我也仍然会走他们这条旧路。”余博冷然道:“宋江他们还有机会出征辽国,而我们恐怕未必有为国杀敌的机会。”桑白羽傲笑道:“如果姚王真的对我恨之入骨,定会让我到前线,巴不得借金狗之手剪除了我。”

    余博好像知道说服不了他,沉思了一会儿,道:“风闻新任知州有招安之意的时候,我曾为堡主占了一卦。”柯五嬉笑道:“怎么又提你的老本行了?”张弛了解过这余博是个饱学之士,这才知道他曾经以看相算命为生。余博双眉一锁,道:“那是雷泽归妹卦,卦辞起句是:征凶,无攸利。”

    张弛似是察觉桑白羽双颊微微一颤,他在私塾陪赖万程读书时也接触过《易经》,当然熟悉六十四卦,听余博占的是归妹卦,再次动摇了招安之心。柯五道:“余先生怎么老是文绉绉的,什么兄弟姐妹卦,快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余博尚未开口,桑白羽已替他说了出来:“非常凶险,一无所利。”

    非常凶险,一无所利!柯五顿时怔住,他从小追随桑白羽,无论桑白羽作出什么样的选择,他都会生死相随,但如果事情真如余博所占之卦,他也决不允许桑白羽去涉险。老贝也劝桑白羽安于现状算了。而张弛自是料知了桑白羽一旦答应招安的凶险,他不相信姚王真能摒弃前嫌。只要姚王意欲陷害桑白羽,以他的权势,要算计一个受招安的人并不困难。纵然桑白羽人称江南第一剑客,也不易翻出姚王的手心。

    余博又道:“黄昏你们去迎接张捕头的时候,我又认认真真地占了一卦,是兑为泽卦,仍是凶。”

    张弛微微一呆,心道:“兑为泽卦:亨,利贞。此乃吉相,怎么会成了凶卦?”桑白羽显然也通晓《易经》,道:“泽卦主吉,余先生怎么反说是凶卦?”

    余博忧悒地道:“不错,泽卦本身为吉卦,可惜变爻却是九五:孚于剥,有厉!”他瞟了柯五一眼,道,“这意思就是说,同地位极高的小人讲诚信,险中之险也。”

    桑白羽举着待饮的水酒,稍稍一僵,却很快饮了一口,道:“就算姚王权高势大,又能奈我何?”张弛心仪他的风范,见他一意孤行,也不禁暗暗替他担心。姚王是不是小人他难以断言,但确如爻辞所说那样位高权重,桑白羽一旦接受招安,姚王要谋害他也并非没有可能。

    余博道:“《易经》用以占卦实是大材小用,其之博大精深,也非我所能够窥得精髓。可我平生所占之卦,八九不离十,几乎均与事实相符。我言尽于此,堡主若是仍然决定接受招安,我也无可奈何。”他替自己斟了一杯酒,又道,“如果堡主真的决意拿自己的脑袋去冒险,那么,这一杯就是余某向堡主敬的最后一杯酒!”

    话都说到这里了,众人均是沉默,唯有那皓月出没于云天之间,映得海面上荡漾着破碎的月光。

    

    夏夜海风清凉,可张弛焦躁不安,难以入眠。他起身踱出竹屋,孤身伫立在暗夜的浪潮前,仰视苍穹。

    桑白羽终究还是不听余博的劝阻,决意接受招安。桑白羽决不是官欲熏心之人,他作出这一决定,一方面是不想众人一辈子都背着“寇匪”二字,另一方面,他是给张弛面子。他与张弛只曾在流觞节上匆匆见过一面,因此,他冒着风险答应招安使张弛又是感激又是惶恐。来凤山前,张弛不知道姚王府与向阳堡早就结下芥蒂,只以为是桃花岭一场纠纷才促使桑白羽落草为寇,如今尽悉事情始末,叫他如何能够轻松?万一桑白羽有何不测,岂不是他一手促成的?虽然桑白羽答应招抚之后把向阳海岸让到姚王名下,但若姚王睚眦必报,桑白羽仍是凶吉难料。

    张弛目送冷月探出云端,忽地扭过头来,见到月色下红影闪动,轻盈地来到他的身旁,悄声道:“张捕头对海边过夜不习惯吗,怎么独立中宵?”张弛眉间一凝,道:“桑姑娘也睡不着吗?”

    桑红羽脸上不见了日间的活泼气息,神色甚为沉重,无意识地在身侧折了一根狗尾草,绕在指间,道:“大哥他作出如此草率的决定,叫红羽如何能安心入梦?”张弛道:“不错,令兄的决定的确太草率了,姑娘能不能劝说他仍旧维持现状?”桑红羽螓首轻摇道:“大哥的决定一旦作出,是决不会回头的。连余先生的劝阻都是徒劳,何况是我?”她忽地双眸一闪,盯着张弛的双瞳,似乎深深望见了张弛的灵魂,道,“张捕头,你能不能答应我,招安之后,你保证大哥不会受到伤害。”

    张弛虎躯微震,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捕快,姚王若要谋害桑白羽,又岂是他能够阻止得了的?他长长一叹,道:“桑姑娘,我只能答应你,只要我张某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与令兄荣辱与共。”

    桑红羽目光一振,道:“好,我会记住张捕头的承诺。”她将揉碎的草屑抛在夜风中,转头遥望大海,山岛前细浪吞吐,远处恐怕是汹涌澎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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