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随云 五
水随云脑子里“嗡”的一声,便如万千蜜蜂哄然而起。原来是她!那一日的情景便似片片飞羽飘入眼帘。那一日,她把那孩子引到僻静处,将毒药夹在糕点中哄他吃下,见那孩子倒在地上,浑身抽搐,正要伸手掐死,以确保永无后患。只是曲池穴忽然一麻。她左右去看,却见这死胡同里寂寂无声,并无什么人影。只道是自己的幻觉,又探出手去。那孩子喉咙跳动得厉害,滚烫得很,她刚掐住那纤细的脖子,待要用力,手肘又是一麻。这次她看得分明,竟是一粒小小的石头击在曲池上。她慌忙抬头,只见墙头一道红影极快地一闪,就不见了。别说脸孔,就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她知道那毒药的性子,那孩子已必死无疑,因此也不太放在心上,只是从此之后,究竟不敢看戏,生怕一个恍惚间,那人便向她扑来。只是她万万想不到,那个人竟会是唐蔷薇,她更想不到的是,唐蔷薇究竟有多大能耐,竟能救得下那孩子。
宋月桥再也忍耐不住,甩手就是一记耳光,骂道:“荡妇,我这几日要拥你亲你,你只做端庄之态,原以为你是个守身如玉的贞女,却原来如此下作。”水随云嘤嘤哭道:“就凭这妖妇三言两语,你就信了?也不想想,她是你的灭门仇人,我是你的未婚妻子,哪头轻哪头重,你都分不清,可见也是一个没头脑的……”
她这连消带打的一堆话,倒是让宋月桥头脑一醒。纵然她千般不是,这账也不是结算的时候。直到此刻,他尚蒙在鼓里,以为唐蔷薇手无缚鸡之力,所用伎俩无非施毒而已。水随云虽是知道却是不说,一心想让他做挡箭牌。他飞身抢上假山,一沉身,一拧腰,呼地一掌,掌风凌厉,卷得假山上秸草拂动。只听一声轻笑,宋月桥眼睛一花,眼前人影就不见了。他暗叫糟糕,听见耳边有尖啸声瞬息扑至,忙一低头。一时间,发似雪飘,双月环贴着他的头皮掠了过去。
宋月桥头皮发凉,却凛然不惧,扭身再扑,他知道凡暗器高手,最忌近攻。唐蔷薇暗器再厉害,终究抵不住摧云掌的刚烈。谁知他刚一回头,脑后又是一阵风,原来这暗器竟可盘旋回击。宋月桥一凛,腾空跃起。只听隐隐有金属摩擦声,低头一看,见那双月环中途蓦地炸开,分作两道利器扑来。他人在空中,无法换气,双膝顿时喷出血花,一下子跪在地上。
“哎呀呀,大少爷这一跪,我可承受不起。”唐蔷薇虽只用了一招,却使了三道暗劲,这种手法当真是巧妙无伦,堪称绝技。她知这宋月桥虽是纨绔子弟,但练武也算得上刻苦,决不是汪收尘那种脓包可比,所以一下手便不留情。
她轻轻笑道:“大少爷平日里看我不起,一味说我是江湖草莽,好衬出你的儒雅高贵。其实我却知道,你自小就不爱读书,练武也罢了,一见书文就头大如斗。你又识了几个字,倒来咬文嚼字故作高雅?”
宋月桥才醒悟,看那水随云和顾烟早跑了,对自己没有丝毫眷念,显是早知唐蔷薇的底细,倒把自己卖了。他虽自幼习武,但终究是人见人让,算不得真,更未见过血,如今伤痛刺心,才忽然明白了世上还有恐惧这物事。他的声音都变了形,尖叫道:“娘,你不要杀我,我错了,不要杀我啊……”
“娘?”唐蔷薇冷笑,咬牙道,“这个时候你开始叫娘了,你当日污我清白时,倒没想起来我是你娘?若是我被麻倒了,神志不清也罢了。可我幼年便用药草沐身,原只怕被人害了,却不想帮了倒忙。想要求得昏迷,偏偏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那一刻纵是万箭攒身,也抵不过我内心的屈辱。你只图一时淫乐,可知我的感受?”
宋月桥眼珠转了一转,道:“你我好歹母子一场,纵然我千般不是,也多少容点情面。我知大错已酿,你是万万不会放过我的,倒不如让我自己来个了断。”说话间,从靴子里摸出一柄锋利的匕首。唐蔷薇见他如此爽快,倒有点诧异。她知这宋月桥爱惜皮肉,吃不了痛,哪会真的自刎。当下只是凝望着他,也不言语,只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宋月桥一咬牙,竟将匕首狠狠扎进胸口,散开的长发一垂,遮住了面孔,再也不动。唐蔷薇看得分明,那匕首刺的正是心口位置。他竟真的死了。唐蔷薇原本恨他最深,想要好好折辱他一下,以泄心头之怒。可忽然间他就死了,难免让她悻然,觉得索然无味。事情太顺,反而让人放心不下。她试探道:“你不要装神弄鬼,我知道老爷子有一张金丝软甲,刀枪不入,
他视若珍宝。莫非……他给了你?”
这话半真半假,她远在江湖时曾听过一些传闻,听说这金丝软甲是定南侯的双宝之一,千金难求。只是后来进了侯府却从没听人说起,再者宋惊天杀老侯爷时,也是一刀致命。想见这传闻也是假的,树大招风,艳羡之下自然什么传闻都有。她威风时,也有人暗里说她日行千里,弹指间能发百余暗器,这当然只是笑话。若宋月桥假死,这一诈,不免让他露出破绽。但宋月桥浑然不觉,森冷的月光下便似僵尸。唐蔷薇又讽刺道:“你这伎俩未免太浅薄了些,趁早收起。你的作为,我也不愿深说了,总之五毒俱全,凡是你老子会的,你一点也不落下。你倒自己说说,想要怎么个死法?”
庭院深深,幽幽寂寂,只见一轮残月挂在枝头,风儿一吹,树叶便轻轻晃动,猛一看倒似月亮在动。除此一静一动,万物都若沉沉睡去了。
唐蔷薇等了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她缓缓走近,想伸出手抬起宋月桥的下巴,看看这死人的模样。谁知她手刚探出,宋月桥蓦然抬头,眸子里射出恶狠狠的凶光,大叫:“你去死吧!”双掌齐出,他知这一击若不中,自己绝无侥幸成活的道理,哪里还留余力。唐蔷薇一个筋斗,柳絮般倒飞回去,几乎在同一刹那,她小巧的莲花鞋上爆出一道寒光。双方距离太近,宋月桥见白光一闪,还没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喉头便是一热。
只是唐蔷薇也并不好过,其实她功力原本并未完全恢复,只不过恢复了原来的三成而已,被宋惊风的濒死一击早伤了心脉,若然就此修治,未尝不可恢复康健,但她再杀宋月桥时,紊乱的内息终于将她经年所受之伤,俱都引发开来,再也控制不住。
她唐门出身,毒技冠绝天下,只是他们都不知道,自她进入宋府之时,她的命便不是自己的了。宋志远为防她毒害自己子孙,不但废了她武功,还强令她服食毒药,只有定期服用解药才能免她痛苦。其实宋志远已死,她也便不能再存活,只是她原本便已不存了再活的心思。这时,纵然毒发攻心,在她看来,也已没所谓了。其实这些本来可以避免,毕竟她有九碧还魂丹。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仅有的一颗九碧还魂丹,她并没有服下。
夜色已经淡薄了,东方隐隐透出一点灰亮的颜色。天快亮了,可那水随云和顾烟却早已不知所踪。唐蔷薇似乎并不着急,拣了一块干净石头坐下,望着那淡淡的月光,一边咳嗽,一边却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一抹美丽却诡异的笑容。
“你愿意吗?”唐蔷薇一脸慎重地问。
那个粗丑的孩子,一边仰起脸,一边坚定地说:“我愿意。”
月光下,唐蔷薇微笑闭目,最后想到的,便是那粗丑而坚强的少年。
跌跌撞撞,不知跑了多久,两人终于来到一个荒废的院子里。这院子四四方方,草掩双膝,想是很久没人料理收拾了。顾烟终是年幼,力气不济,先瘫软下去。水随云这才察觉体力到了极限,也顾不上昔日洁癖,随地坐倒。想想方才真是惊险万分,黑灯瞎火的,自己又不识得路,虽说在这宋府游览过,但那时哪里用心记了?只以为派不上用场,走马观花,大小路径一律错过。现如今想用时,却走投无路,只好乱闯乱撞,犹如无头苍蝇。亏这小厮机敏,竟带她寻到了后花园的一扇小门,两人越墙而出,一路狂奔,虽没算过距离,但大约也离侯府好几里了。
两人背靠一棵大树,依偎在一起。水随云嗅着身边隐隐约约的男子汗气,望着身侧那如画眉眼,不禁心神荡漾,伸出手去抚了抚他犹自红肿的脸颊,轻声道:“那一掌打得可疼么?小烟,姐姐也是被迫无奈,你不要怪罪我。”顾烟轻轻摇头,只是凝视着水随云,也不言语。
“这就好,只要你不怪我,我也就放心了。”水随云忽然哧地一笑,瞟了这呆子一眼,道,“你喜欢我,我是知道的,又何必老是这样瞧着人家。你这人,竟不知人世间的****不止凝视这一种?”
顾烟神魂颠倒,连睫毛也不晃一下,牢牢盯住她黑漆漆的眸子,情深意长地道:“你不知道,那一日见了你,我就失了魂魄。我饮茶,茶里有你的影子。我望天,天上有你的笑容。就算在梦里,也满是你的一嗔一怒一喜一悲。小冤家,你可知我心乱如麻的境况?想说与你听,却又怕你恼了。想埋在心里,却又按捺不住欢喜。你若是给我一句称心如意的话,今日我便死了,也甘心。”
这话,原是情侣间惯常的甜言蜜语。可不知怎地,水随云听了,却一阵恍惚。她隐隐记得,好像在遥远的过去,也曾有人说过这话。待她想起是谁,不禁尖叫一声,一股寒意从脊梁骨上升起来。只是不及她反应,玉枕穴便是一痛一酸。顿时全身瘫软,动弹不得。
只见顾烟嘻嘻笑着,一改痴傻,脸上透出一种精明。那眉眼,现在看来,依稀透出另一个影子。他伸手指了指前面,道:“你看,那是什么?”水随云一眼望去,只见院子中间孤零零耸着一个木台子。此时天已渐亮,天际间横着抹白光,月儿已经模糊了。借着这光,水随云看出这黑黝黝的架子,正是那个戏台,因几日大雨,木沿上爬满了青苔。在两侧,挂着两盏灯笼,鲜红的颜色也被风雨侵蚀,褪得不白不红,说不出的败落。
初时只顾逃命,尚未留意。此刻仔细打量,院子里正耸着棵梨树,梨花开得正艳,只是昨夜风不惜花,竟吹得落了满地。白白的,一朵一朵,堆在草丛里,如同琼玉。逝去的记忆在那片刻,便如潮水奔涌而来。昨日的相依,今日的相隔。昨日的亲昵,今天的怀恨。昨日的狂欢,今日的凄凉,历历在目。她再也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顾烟不慌不忙地掏出一个细瓷药瓶,捏住水随云的双颊,悉数倒入,双眼笑得像两轮月亮:“这是三两三钱的毒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我哥哥在阴间等你等得久了,真正是望眼欲穿。你却迟迟不到,岂不辜负了他的一片爱意?”
水随云拼命吐出,药水洇得胸前衣襟一片潮湿,却哪里吐得干净,早咽了大半。她瞪大了眼,尖叫道:“原来是你,你是那个孩子?”
“自然。”顾烟笑眯眯地道,“你想让我去陪哥哥,可我哥想念的却是你。若不是唐姐姐救了我,我又怎能再次和你相逢,完成我哥哥的心愿?这也是一种缘分,对不对?”
“不对,怎么……”水随云一怔,旋即尖叫,“你不是他,他不是你这个模样,那孩子骨架粗大,此时已有十三四岁了。你究竟是谁?你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要假借他的名义?!”顾烟笑眯眯地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他?”“我记得一清二楚,那两人虽是兄弟,容貌却决不相同。初识时,我便奇怪,怎么一母所生,一个唇红齿白,另一个却丑陋不堪。若非如此,我早就认出了你,哪容你下手?”
顾烟脸色一暗,道:“是啊,那兄弟骨肉相连,却一个长得像神仙,一个长得像妖怪。说不抱怨那是假的,苍天竟如此厚此薄彼。可那哥哥真是一个好哥哥,从不嫌弃弟弟的丑陋,逗他开心,陪他玩。那时候弟弟年幼,还不懂得珍惜,只以一味怨恨,以为是哥哥夺走了自己的一切。可是后来,哥哥死了,他才忽然发现他竟是思念他的,他竟是离不开他的。他愿意为哥哥付出一切,他愿意用死来代替哥哥的死,可一切都已经晚了。那种感情如此猛烈,让他不能再苟且偷生下去。可是直到他当日被那女人几乎害死时,他才知道其中的仇怨。可是复仇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多么遥远。即便遥远,即便艰难,他也一定要去做,这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心愿。他对唐蔷薇说:我愿付出一切代价来改变。如果世上真有天意,他就要改变这注定的天意。如果这世上真有命运,他就要改变这注定的命运。孩子的仇人是水随云,水随云要嫁的,便是宋府,而唐蔷薇又刚好是宋府的二奶奶。于是,两人复仇名单上,便有了共同的名字:宋志远、宋风云、宋惊天、宋月桥、沈恨溪、汪收尘、水随云。
水随云自那之后,便极少再出家门,即便出门,也是护卫守护,复仇对一个十多岁的手无寸铁的孩子,委实太难了一些。而唐蔷薇武功虽暗中有所回升,但仍无甚大用。唐蔷薇复仇之心早决,只是有沈恨溪这座大山横亘在那里,她永远也逾越不了,只要沈恨溪在,她对宋府的报复,最后只能加倍地由朝廷施加到唐门头上。
唐蔷薇不是神仙,她能改变的只是他的容颜,她给他服了一种叫‘朱砂艳’的慢性毒药,这药长期服用,皮肤便可变得嫩白透亮,而且不会再生长,只会愈来愈是纤细,愈来愈是轻巧。
他果然变得漂亮,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他不知道他究竟是哥哥还是弟弟。他与哥哥一样的唱戏,终于引起了沈恨溪的注意,也终于被他收在身边,几年下来,也终于知道了他的罩门,算来也该是发动的时间了,唐蔷薇后来也通过侍女的嘴,传出水随云爱看戏的消息,汪收尘听进了心里。如此邀功的机会,他怎能够放弃?于是,在水随云还没有进入宋府的时刻起,她的命运,便已经注定了……”
“饶了我吧,你想要什么,我全给,什么金银珠宝,包括我的身子,我全给。”水随云涕泗纵横,顾烟只是轻轻摇头:“不行的,任何得到都一定会有付出。我中毒已深,也活不了多久了。我连命都不要,又怎会贪恋你的东西呢?我能给你的,只是惋惜。我记得你最喜欢听戏,其实想想戏里的人生比现实更为真实。我幼年也颇为着迷,虽没哥哥的天赋,却也学了一两句,我且唱给你听。”说着,双手在腿上打了节拍,亮了嗓子,唱道,
“思君念君想断肠,
却原来是烟云一阵梦一场,
说什么海枯石烂,
怎及得这世事无常。
秋风阵阵催雁急,
碎雨落得人彷徨,
待这繁花落尽,
姹紫嫣红千般去,
只留下断瓦残墙不胜惆怅……”
水随云眼前一片模糊,恍恍惚惚仿佛回到了三年前,那一夜梨花娇艳,翩翩少年轻歌曼舞,犹如彩蝶。他与她一唱一和,春风似酒,神意正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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