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杀 二
清晨。晓风残月，秦淮岸。
面对着烟笼水、月笼沙的凄美景色，有谁不想喝几杯呢？酒店就在柳阴下，白木板钉成的房子坐落在河边，门前斜挑着一面青布酒旗。柳笑眯着眼睛，坐在酒店门口的竹凳上，看着来往劳作的人群，听着那抑扬顿挫的叫卖声，仿佛是在欣赏佳人妙舞，玉女清歌。
路上的人多了起来，偶尔还能看到一两顶去庙里上香的软轿，甚至还有一两个穿青衣戴红帽的捕快。
柳笑忽然觉得很无聊，于是站起身向店里走去。他走路的姿势很奇特，右脚向前迈一步，左脚用脚尖跟着点一下，然后再迈右脚。这个叫柳笑的年青人，竟然是个跛子。
酒店很小，没有窗，此时看来还很昏暗。厨房里亮着火光，木柴轻爆，不时迸出一两颗火星。柳笑走进厨房，突然怔住。厨房里总少不了一些东西，炉灶、烟筒、木柴、水缸、案板、锅铲和各种装调料的瓶子，甚至当中还供奉着灶王爷。总之厨房里该有的这里都有，可是除此之外，却多了一样决不该有的东西——贼！有个人背对着他坐在灶边，一身黑色紧身衣在滴水，身下已湿了一大片，就像刚从河里捞上来一样。
这人听着柳笑进来，头也不回道：“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酒旗已收起，门也紧紧地关上，屋子里更显得昏暗。湿透的衣服挂在灶边，温好的酒摆在桌子上，那人原本苍白的脸色已有了红晕。
柳笑问道：“怎么弄成这样？”朱奇道：“我要出城去见安平王。”柳笑道：“就是那个从京城出巡的王爷？你找他做什么？”朱奇道：“安平王就要到金陵了，可我一定不能让他进城，因为秦玉堂要对他下手。”
柳笑怔了一下，道：“他身在官场，怎敢做这种事？”朱奇道：“他当然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据我所知，他的背后有一个很可怕的组织。这个组织以日期为暗语。”柳笑的脸色变了变，道：“你是说……青龙会。”朱奇点点头：“不错，正是青龙会。”
近四百年来，江湖上最庞大、最神秘的帮会无疑就是青龙会。青龙会下属三百六十五个分舵，每一个分舵都以日期作为名称。这些分舵遍布大江南北，几乎每个城市里都有青龙会的人，而且每一个人的身份都是极隐秘的，甚至你的朋友和亲属都有可能是青龙会的人。这才是它真正可怕的地方。所以江湖中人都认为你若是得罪了青龙会，最好的法子就是自己躺进棺材，埋进地里。
两人默默对视，心情都很沉重。
柳笑道：“就算你见到安平王，他又怎会相信你？“朱奇道：“因为我本就是他身边的密探，况且我还有证物。”他伸手从贴身的衣服里取出一块木牌，放到桌子上。这木牌约有巴掌大，通体乌黑，一面雕龙，一面刻凤。龙隐紫雾，凤舞九天，这块小小的木牌上，竟隐隐然有云气蒸涌之象。
柳笑脱口轻呼：“龙凤牌！你果然是宫里的人，为什么从不和我说？”朱奇将木牌收起，正色道：“如果不是有今天的事发生，我一定还会瞒着你的。秦玉堂已发现了我，此刻他想必已是全城警戒，我此刻只要在大街上一出现，说不定就会变成一个死人。”
他的话刚说完，就听门外的路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风一般在门前刮过。马蹄声中还有人在喊：“犯人朱奇，系青龙会匪徒，行刺不成，畏罪潜逃。有知情举报者，赏白银百两。有擒获朱犯者，赏白银五百两。如有击杀朱犯者，赏白银千两！”最后这一句声音尤其大，几乎整条街都听得清清楚楚。
朱奇看了柳笑一眼，道：“想不到我倒成了青龙会的人。”柳笑道：“我也想不到死人会比活人更值钱。”朱奇道：“我想那是因为秦玉堂更希望我变成尸体而说不出一个字。”柳笑道：“况且有了千两赏金，别人也根本不会听你说些什么。所以如果有人知道你在这里，就算拼了命也要来试一试的。”朱奇笑了，道：“我也很想让他们来试试，只不过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在这里，而且已经舒舒服服地喝了半天酒。”
忽听门外有人冷笑道：“这次你想错了。”后门“砰”的一声被撞开，有人闯了进来，是两个青衣红帽的捕快。一个又高又瘦，像只猴子，另一个却肥得像个肉球。
这两个人一闯进来，就堵住了后门，四只眼睛盯着屋子里的人，就像是看着两只掉进虎穴里的肥羊。瘦高个子指着朱奇喝道：“小子，你的事发了，趁早乖乖和大爷回去。”矮胖子白了柳笑一眼，喝道：“你窝藏凶犯，少时也要进衙门。”柳笑吓得变了脸色，连连摇手道：“不关我的事，再说我与你们陈头儿是老朋友，大家都是自己人。”
高个子哼了一声，大声喝道：“姓朱的，若是识相就跟大爷走，不然大爷一时兴起，剁你成十块八块。”说完一翻手腕，舞了个刀花，只见刀光闪闪，居然也像是练过几年功夫。
朱奇忍不住赞道：“好刀法。果然是好刀法。”矮胖子一脸得意：“你要是不听话，这刀就要砍在你身上了。要是不想挨刀，就乖乖地跟我走。”朱奇叹了口气，道：“好，走。”最后一个字说完，他已出手，先是一脚踢飞了一张椅子，然后整个人已蹿了出去。
那张椅子带着疾风撞到门上，将后门撞得关了起来。两个捕快一怔之下，朱奇已到了他们面前，双拳齐出，直击在两人的胸膛上。没有惨呼，两人的身子已飞出去，撞到后面的墙上，然后就烂泥般倒下，一动也不动。
柳笑叹了口气，好像很惋惜的样子，道：“你其实不必狠下杀手的。”朱奇道：“我没办法，人在江湖，本就由不得自己。不杀他们，死的人更多。”柳笑沉默片刻，叹息道：“幸好我已不在江湖……”
二人对视一眼，柳笑轻吐一口气，道：“你现在想怎么办？”朱奇道：“我既然出不去城，就只好等安平王来了，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你一定要帮我。”柳笑苦笑道：“我当然想帮你，可我现在的样子，只怕非但帮不了你，还会拖累你。”
朱奇的眼神里忽然满是痛苦。柳笑不再看他，勉强笑道：“桌上还有酒，喝完了我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说着走到桌前，提起酒壶，却又道，“酒冷了，我去温一下。”
朱奇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叹了口气，坐了下去。就在他刚刚坐上椅子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本来像烂泥一般瘫在地上的两个捕快突然如豹子般蹿起，两柄雪亮的钢刀飞斩朱奇。瘦高个子的刀斩向朱奇腰间，矮胖子的刀则疾斩朱奇后颈。二人出手毒辣而诡异，快似闪电，相互之间配合默契，决不是第一次联手。朱奇刚刚坐下，旧力已尽，新力未生，决不可能跃起闪避，想后退，但脚下却被椅子绊住。
刀光如虹，闪电般斩下，可就在这雪亮的刀光中，仿佛有一道电光闪过，比刀光更快，也更亮。
鲜血飞溅，有人倒下。朱奇却还是好好地坐在椅子上，身上的衣服沾染了血滴。血是溅上去的，不是流出来的。杀人的人已倒在地上，每人咽喉上一个血洞，鲜血兀自汩汩地流出。这一次他们倒下，就是神仙也救不活了。
柳笑从厨房里走出来，由对面墙壁上拔下一柄斧头。这斧头长仅一尺，银光闪闪，血珠从斧刃上滚下，就如晨露自荷叶上滚落一般，不留丝毫痕迹。就是这把斧头，救了朱奇的命。
柳笑道：“这两个人应该就是青龙会派来杀你的。”朱奇道：“你一早就知道？”柳笑道：“他们的确装得很像，可是也露出了马脚。”朱奇道：“什么马脚？”柳笑道：“一个人若是被重击震伤了内脏，嘴里又岂会不吐血？”朱奇想了想道：“不错，这两个人的确没有吐血。”柳笑道：“除了这一点，还有一点更明显的。”朱奇道：“哪一点？”柳笑道：“衙门里的人我几乎都认识，却没有一个姓陈的。”
朱奇笑了：“所以你才会故意离开，好让他们有机会来杀我。”柳笑道：“是的，正是因为他们有机会杀你，我才有机会杀他们，这就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朱奇的目光落在那把斧头上，道：“你这件兵刃似乎很不寻常。方才你发出它的时候，目标虽然不是我，但我还是感到了一股强烈的杀气。它叫什么名字？”
“惊神。”“惊神，惊神斧？难道说它能惊动天上的神？”“它不能惊动天上的神，却可以惊动人心里的神。也就是人的信心和斗志。一个人若是没有了信心和斗志，他还能战胜别人么？”
太阳已升起很高了，酒店的门却已经紧紧关上，还上了一把大锁。店里收拾得很干净，桌子擦得一尘不染，椅子还是放在原来的地方。灶里的木柴已燃透，只余几点火星。
谁也不知道这里曾发生过什么，谁也看不出这里曾有过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斗。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