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 三
夜色已临。茶从壶里倒入茶碗,色泽乳白,如脂似雪,芳香四溢。秦玉堂道:“这是藏人的奶茶,是我特地使人从暹罗城带回来的,你不妨尝尝。”白面文士端起欲喝,却又放下,目光中有些难色。秦玉堂道:“难道那件事出了岔子?”白面文士点点头:“我派去的人已找到了朱奇。可如今那里已没有人,活人和死人都没有。”
秦玉堂冷笑:“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找到朱奇,而朱奇也根本没到过那里。”白面文士道:“决不可能。他们在那里留下了特殊的标记,别人看不出,我却是清楚的。”秦玉堂道:“看来这一次,你做了一回蚀本的买卖,也许他们低估了朱奇。”白面文士慢慢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碧空如洗,月色皎洁。
白面文士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忽然道:“我知道为什么会蚀本了,因为我少算了一个人,酒店的主人。”秦玉堂道:“那个跛子?”白面文士道:“跛子也可以杀人。我派去的人很可能就是忽略了他,才没有得手。”
他叹了口气道:“现在我们已无法再找到他了。”秦玉堂呷了口茶,悠然道:“我有办法。”白面文士头一歪,道:“什么办法?”秦玉堂淡淡地道:“等!等他们自己出来。朱奇的性格我了解,他不会做缩头乌龟。安平王来的时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他一定会出现,因为只要安平王进了我的府门,就没有人再能救他。”
白面文士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可是从进城到你的府宅之间还有一段路,你知道他们会从哪里钻出来?”“无论他们从哪里钻出来,我都保证他们死得很快。”秦玉堂很有信心。
“这看起来倒像是一场游戏,”白面文士笑道,“一群猫磨尖了爪子,在等老鼠探出头来。”
“这游戏保证很好看,很刺激。”二人四目相对,同时大笑。
这里是演武厅,厅前的演武场在月光下发着光。
场地很大,用细沙铺成的地面很平坦,就算站上三五百人也不会觉得拥挤。二百四十条大汉排成队列站在场上,全都赤着上身,浑身的肌肉盘虬般突起,在月光下看来像是涂了油彩。每一个人看上去都威猛矫健,每一双眼睛里都闪着锐利的光。二百多人站在一起,居然没有人发出半点声音,仿佛是二百多尊石像。
秦玉堂看着他们,眼睛里露出满意之色。这是他的死士,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不但个个勇猛,而且绝对服从他的命令,就算他要其中一个人的脑袋,那人也决不会皱一下眉头。
这位四品正堂确有过人之处,指挥调度颇有大将之风,不一时便将这二百四十人分为了十二队,暗藏在每一处可能出事的地方。朱奇无论出现在哪里,都必死无疑。
秦玉堂看着最后一个人走出院子,忽然问秦英:“你不是很了解朱奇么?你认为他会不会在那时出现?”秦英道:“会。”秦玉堂道:“会从哪里出现?”秦英道:“不该出现的地方。”秦玉堂道:“什么是不该出现的地方?”秦英道:“也就是最危险的地方。”秦玉堂道:“什么地方最危险?”秦英道:“府门。”
府门无疑是防护最为严密的地方,就算在平时也有很多兵士把守,安平王来的时候,这里的兵士会比平时多几倍,防护也会严密几倍。秦玉堂满意地笑了笑:“这最后一关就需要你来把守了。”秦英道:“是。”
秦玉堂闭起了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次对付安平王的行动简直就是在赌命,不允许有一丝的差错,他已将一切都押了上去,他不能退,他已无路可退。安平王只要来了就走不了,只要他进了秦府的大门,就没有人再能救他。
上午,晴。天有微云。阳光射在江面上,细浪翻着金光,灿烂而耀眼。楼船行驶在江面上,快速而平稳。船有两层,画栋雕梁,描龙绘凤,装饰得极是华丽。二楼船舱前悬挂的金铃在微风中叮当作响,宛如一曲音乐。
船头上放着一张小几,安平王就坐在几后。他的年纪并不算大,广额高颧,面白如玉,一身华贵的黄衫在阳光下更为夺目。他虽然只是随便坐在那里,却已显得雍容华贵,气度不凡。
两个人垂手站在他身后,势如山岳。左边一人身长七尺,脸上无须,穿一袭青衫,别无其他装饰,只是在右侧腰间挂着一支长剑。剑鞘上镶金嵌玉,甚是华丽,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这人就是大内铁卫总管,号称“一剑寒九州”的段青枫。********是要职,三年一选,段青枫二十七岁时便已当选,至今无人替代,无论武功与心计在大内都已不做第二人想。右边那人身材魁梧,豹头环眼,顾盼有威,正是江湖上有名的“铁面无私”铁成刚。据说此人天生神力,十五岁时已能赤手生裂虎豹。另外,一身金钟罩体的外家硬功在江湖中更是罕有人能及。
几上有杯,杯中有酒。酒呈淡红色,芳香清冽。安平王举杯,浅浅品了一口,又一饮而尽,道:“好酒。此酒丰醇浑厚,饮下之后浓香满口,直透肺腑,虽瑶池仙酿,未可及也。”段青枫笑道:“不想王爷也是此道高手。”
安平王一放酒杯,问道:“珠妃在哪里?”段青枫道:“尚在后舱休息。”安平王道:“金陵自古繁华,等进了城,一定要带她好好游玩一番。”平素威严的脸上竟也呈现出一丝温柔。段青枫道:“王爷难道忘了……”安平王道:“我岂会忘了正事?进城之后,你派人去找他,可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段青枫道:“是。”
安平王不再说话,因为此时他已看到了金陵城那高高的城堞。
秦玉堂站在城门下,一身整齐的官服虽不是很新,却洗得十分干净。他已站了很久,但腰还是很直,背还是很挺,脸上也看不出丝毫的焦急之色。是不是因为他已完全有信心?
安平王一行人马已经上岸,前面开道的是两队手执金瓜铁斧的锦衣武士。排着整齐的队列,衣饰华丽,显得极为壮观。龙衔宝盖,凤吐流苏,数不清的伞盖下面,拥着一顶红顶翠锦软轿,翠绿色的轿帘垂下,看不到里面的人,却给人一种急欲一见的感觉。安平王骑一匹“月照千里白”跟在软轿一侧,目光也时不时地落在这顶软轿上。这轿子就像一块磁石,把他的目光紧紧吸住。
高高的城墙已在眼前,城门高大而宽阔,此时看来就仿佛张开的巨口。
将近正午。阳光照在路面上,到处都在发着光。在一个又窄又深的小巷里有一个小酒铺,只卖酒,不卖菜,此时正有两个人坐在一张比瓦片还要薄的桌子边,用自带的花生米下酒,看起来还喝得有滋有味。
一个是樵夫打扮,头上还扣着个大斗笠,另一个像个秀才,身上那件袍子看上去已有好几年不洗了,满是油污。两个人已喝了不少,地上已有了一个空坛子。正喝着,忽听远处鼓乐大作,人声鼎沸。
樵夫眼睛一亮:“来了。”秀才举杯道:“干了这杯,我们一起去。”樵夫仰头一饮而尽,站起身向外走去。只可惜他刚走出三步,就有一只手从背后点住了他的穴道。他立刻倒了下去。不过他没有倒在地上,秀才已从后面扶住了他。
樵夫倒在他怀里,大睁着双眼,道:“你……”秀才道:“只有活人才有机会,你现在虽活着,可一出去就会变成死人,因为秦府中每一个人都认识你。”手指一动,又点了他的睡穴。樵夫的眼帘渐渐垂下。
秀才伸手从樵夫怀里摸出那块木牌,忽然大声对里面喊道:“王老板,我的朋友醉了,麻烦你扶他到里屋歇一歇。”
正午,状元大街,鼓乐喧天。街道平坦而宽阔,细沙在阳光下闪着白光。安平王坐在马鞍上,脸上带着笑。金陵这地方实在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繁华。他转头看了看那顶软轿,心道:“不知她是否也喜欢这里?”
秦玉堂纵马跟在安平王身后,脸上也带着笑。走过状元大街,就是他的府宅了,这一路上居然平静得很。朱奇还没有出现,莫非他已不敢来?不可能,他决不会放弃这最后的机会,就算爬也要爬来的。莫非他已被击杀?如果是这样,就更没有好担心的了。就算他还活着躲在某个地方,也绝对没有机会见到安平王。因为他已将手下的死士分成十二组,分布在金陵城各处要道,等待着朱奇的出现。
这条状元大街上,他已布下了三组死士,六十个人,分散在大街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朱奇在街上什么地方出现,都逃不过这些人的眼睛。
现在安平王已经走过了状元大街的一半,离秦玉堂的府门越来越近了。安平王悠然坐在马上,驰过状元楼下。状元楼高有三丈七尺,红栏碧瓦,飞檐画栋,不但气势雄伟,而且装饰得极为豪华。这是一个极易躲藏的地方,秦玉堂当然不会放过。秦英一早就已伏在状元楼顶,整个状元大街不要说是人,就算有一只老鼠经过,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队伍已经停下,就停在秦玉堂的府门前。很多老百姓挤在道路两侧,无数手执长矛的卫士沿路警戒。朱红色的大门敞开,像是张开了两排带血的巨齿,在等着安平王走进去。
鼓乐依旧喧嚣,人连对面说话都不容易听清。所以就算有人凑在安平王耳边,他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这当然也是秦玉堂安排的,而且安排的很周密。
安平王已下了马,却并没有走进门,而是向着那顶软轿走去。翠绿色的轿帘忽然掀起,从里面伸出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尚掩在一袭轻纱之内的手。没有人能形容这只手的美丽,世间一切美好的词语在这只手前都显得苍白而单调。这只手从轿子里伸出来,就仿佛从天外的彩云间伸出来一般,洁净得不带一丝嚣尘,纤巧得不沾一丝烟火。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呆住了,所有人的心跳都停止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在此时完全沉寂下去。
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人穿一身满是补丁的灰布长衫,一脸落泊,嘴里喷着酒气,衣服上也是酒水淋漓。这人看起来是个醉鬼,可一双眼睛却是锐利而灵活。他本来在路边的人群中,可就在人声、鼓乐声完全沉静的一刹那,他突然从人群中冲了出来。这人右脚拖在后面,身子微微倾斜,居然是个跛子,可冲出的速度却奇快。
他没有看到那只充满魔力的手,他的眼睛始终盯在安平王脸上。他的机会把握得非常好。这个灰衣人一冲出来,嘴里就大喊:“安平王,你不要上当,秦……”他的手已伸到怀里,手指已摸到了龙凤牌。只要龙凤牌一出现,就没有人敢对他下手,可是他的声音突然停顿,他的动作也立刻停止,整个人都在一瞬间变得僵硬。
天地间一片寂静。人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可这灰衣人更是比所有人都吃惊一千倍。他什么也看不到了。他只看到一个人,一个本来在轿子里的人。此时她正紧贴在安平王的怀里,一双比清水还要清澈的眸子正盯在灰衣人的脸上。
两个人都惊呆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秦玉堂也已怔住,此时却发出一声雷鸣般的大喝:“捉刺客!”他的话音未落,路边的老百姓中突然抢出十多个人,向灰衣人围拢过来。灰衣人听到这声大喝,全身一震,猛然回头,就看到了一片刀光。
十七个人,十七把钢刀,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栗。可灰衣人却没有理会身后的刀光,他似乎还想再看一眼那双清澈的眼睛。只不过他再也看不到了。段青枫与铁成钢双双抢出,挡在安平王身前。
刀风呼啸,刀光刺目。周围的老百姓跌跌撞撞地四下乱走,场面一时大乱。灰衣人进无可进,张口一声厉叱,身子突然倒飞,以金鲤倒穿波的身法,迎着刀光扑了上去。大汉们同声呼喝,手中利刃如雪片般斩下。哪知灰衣人双袖一扬,袖口中撒出一蓬沙土,罩向飞来的刀光。
刀光立时被淹灭,同时七八个人的眼睛也无法睁开,惊呼着伸手去揉,一时间乱做一团。灰衣人去势不减,半空中身子一晃,硬生生挤入人丛中。几个人怒吼着举刀就砍,但还未砍到一半,只觉手腕一麻,钢刀落地。
只听“啪啪”几声响,十来个人的身子被摔了出去,而灰衣人眼看就要钻入混乱的人群之中。就在此时,状元楼高高的楼顶上,忽然有一道剑光凌空击下。剑势凶狠而凌厉,竟是有去无回、不顾自身的拼命打法。用剑的人一身青衣,身材瘦削,一双眸子竟呈死灰色。
秦英!
剑如飞星,疾刺灰衣人后颈,剑长仅一尺一寸,比一般的短剑还要短。一寸短,一寸险,用这种剑的人无疑都是拼命的角色,拼的不是别人的命,就是自己的命。
灰衣人正要钻入人群,忽觉头顶一暗,已觉察到了头上的黑影。他发出一声冷笑,整个身子突然停顿。短剑“哧”地刺破了衣服,沿着背脊滑下,竟未能伤着他肌肤分毫。
好惊人的判断力,好可怕的胆量。秦英也未料到这一剑会落空,心中不由一惊,正要变招,灰衣人反手一掌,拍向他面门。他的剑尚在对方的衣服里,如要抽剑,已然慢了半分,便无法躲过这一掌。秦英立时弃剑,身子凌空一翻,斜斜飞了出去。等他的身子落地时,灰衣人已钻入人群之中,不见了踪影。
此时安平王身边已被围得密不透风,三四十个锦衣卫士俱都利刃在手,好似筑起了一道人肉屏风,将安平王紧紧护住。安平王却没有顾及这些,只是将怀里的人紧紧搂住,抚摸着她的秀发,轻声地呼唤着:“舞衣,舞衣……”珠妃偎依在安平王的怀里,仿佛并没有听到他的呼唤。她的眼睛还是呆呆地望着远方,好像在寻找着什么。不知不觉中,一滴泪珠从她的腮边滚落。
朱红色的大门已关了起来。安平王已经在里面,他还能不能走出来?
门口两边排列着三十六个锦衣卫士,每一个人都执着长矛,挎着腰刀,目光紧紧地盯着街上的行人,仿佛是三十六只忠实的猎犬。
他们如果是猎犬,那铁成刚就是猛虎了。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台阶上,敞着衣襟,露出铁一般的胸膛。无论是谁想要见到安平王,都要先通过他,如果有人想刺杀安平王,也只有先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江湖中能与他一战的人并不多,能够将他变成尸体的就更少了。他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
段青枫更有信心。他此时正寸步不离安平王身边,神情仿佛很悠闲,但一双眼睛里却时时发出警惕的光。剑在左腰,段青枫倒背着双手,决不去碰他的剑,剑在他身上仿佛只不过是一种装饰,但没有人知道他拔剑的速度有多快,也没有人知道他出手多可怕。他杀的人并不多,因为这世上已没有多少人值得他出剑。自从上次江湖第一杀手司马无伤倒在他剑下后,段青枫拔剑的机会就更少了。据说那次他只出手了十一招。这件事也许是经过渲染和夸大,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肯定的,段青枫若是要保护一个人,就绝对没有人能伤到那人的一根头发。何况还不止段青枫一个人,在他身后还跟着大内十三铁卫,每一个都是千挑万选的勇士。所以段青枫相信,安平王这一路上是决不会出事的。
秦玉堂却更自信。他当然看到了段青枫,也看到了十三铁卫,这些人的精明与可怕他当然清楚,只不过他没有丝毫顾虑。这个计划已接近完美,决不会露出丝毫破绽。
红日西沉,天边尚留有几朵云霞,仿佛是火焰在燃烧。
“你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秦玉堂看着安平王,心中暗道,“以后你只怕要永远生活在黑暗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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