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云 五
六月初十,大清早天就阴沉沉的,距离桑白羽与李独锋的战约仅剩五天了。张弛备了几包点心,匆匆来到向阳堡。
这是张弛第一次来到向阳堡,由于前度桑白羽被迫退居凤山,堡中的景观已被破坏殆尽。尽管这一个月来加以修葺,还是颇显凄清。桑红羽听闻张弛果真来访,喜出望外地迎了上来,让小扇收了他的礼物,自己和他在堡内走走看看。数日不见,她对张弛的称呼也改了,“张捕头”换成了“张大哥”,当然她仍是出些“蕉窗夜雨”之类的难题来考考张弛。
张弛来向阳堡并不仅仅是为了求亲,更想跟桑白羽商量凤山一战的事情。桑白羽的剑技虽然独步江南,但与李独锋相比还是令人担忧。缪老人曾对李独锋的武技颇为推崇。李独锋的流云剑取意于空中行云,变化万端,曾有不少成名剑客折于他的剑下。正如桑白羽自己所说,他确实没有任何取胜的把握。
桑白羽凌晨就去了凤山,他是一个武人,对这一战的成败非常重视。凤山的地势对他来说是再也熟悉不过了,可他还是要去实地看一看,高手相争,可能一草一木都会影响到决战的最终结局。
于是,张弛跟桑红羽乘舟再赴凤山。向阳海岸已更名王府海岸,此刻凤山脚下多了些守卫,一问方知李独锋也在同一时间来察看决战之地的地形。可想而知,他对这一战更不敢掉以轻心。张弛看着那些守卫,心知五日之后,这些人会把每一条通往山巅的路径封锁起来,决不允许别人踏上半步。
张桑二人并肩走在山道上,却是心事沉重,没有言语。张弛东眺王府海岸,那里的海水平静如湖,虽是天空阴霾,可翱翔于海天间的鸥鸟和水天极处的白帆使这个早晨添了几分生气。山顶有一块硕大的岩石,如一头蛰伏于天地之间的黑色怪兽,而巨石上盘膝静坐的桑白羽就像是驯服了这头怪兽的斗士。
张弛仰望石上魁梧的背影,心知他正在静思武技上的奥秘,遂拦住桑红羽的脚步,只是远远静观。桑红羽见到兄长只是静坐冥思,不禁诧异,在她看来,舞刀弄剑才叫修炼武技,这样趺坐不动只似和尚坐禅,悄声道:“张大哥,我大哥在干什么?”张弛道:“当然是在练剑。”桑红羽道:“他连剑都没动,也能叫练剑?”张弛若有所思地道:“因为他练的是心剑。”桑红羽显然难以理解,道:“心剑?什么叫心剑?”
张弛暗呼惭愧,这种高深的境界他也只是略窥皮毛,正像缪老人教他的绝技中的最后一招“天下无鬼”,只有物我两忘才能真正练成,而他至今还无法掌握“天下无鬼”的奥妙。他沉思片刻道:“令兄是当世武林中顶尖的高手,在招式上,他和李独锋一样,都已没有任何技巧放在他们眼里,只有用心潜修,对阵时才能使自己在感觉上更为敏锐,捕捉到稍纵即逝的胜机。这数日,桑堡主必须静心冥思,以饱满的状态去迎战李独锋的流云剑,才有可能获取胜机。”
桑红羽惊喜地道:“张大哥是说,大哥若能练成心剑,就有可能击败李独锋?”桑白羽闻声回过头来,张弛见惊动了他,也就和桑红羽一道跃上危岩。桑红羽刚奔近就道:“大哥,这心剑你练成了么?”桑白羽一愕,望了望张弛,颓然道:“心剑是一个非常抽象的概念,可惜我仍未能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
张弛笑道:“桑堡主向来豪放,怎么也似信心不足的样子?或许,那李独锋也未达到这种境界呢。”桑白羽道:“我何必掩耳盗铃?六年前,他挑战剑奴的时候,就已经能够以心驭剑了。”张弛当然也听闻过李独锋决战巴山剑奴的事,据说李独锋根本未曾出剑,就令剑奴咯血而退,也足以证明李独锋的剑技已修炼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桑白羽忽然爽朗一笑,道:“子赟不必为我担心,生死乃等闲之事,何况我也并非没有一丝胜机。”张弛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来,道:“桑堡主,你和李独锋这一战,在很大程度上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无以补偿,希望这本册子能对你有所帮助。”
桑白羽没有去接,他看着册子上“奈何秘典”四字,恍然道:“《奈何秘典》?原来子赟是当年缪大侠的传人,难怪身手不凡。”
张弛见他一言道出自己的师承,也是一呆。那缪老人名叫缪白,以独门兵器“奈何桥”驰名于江湖,曾与杨桐声等人去北国营救钦徽二帝,可惜功败垂成。更匪夷所思的是,他因此而得罪了权贵,不幸沦为钦犯,是以才隐居于曹娥江畔。(关于缪白和杨桐声的往事,详见《短短桥》,发表于本刊04年16期)
桑白羽继续道:“请子赟把这本秘谱收起来,如果我参阅了此谱,恐怕真的连一丝机会都没有了。”张弛惊讶地盯着他的面庞,桑白羽又道:“我并没有丝毫贬低贵派武学的意思,只是怕贪多嚼不烂。若一时间无法和我既有的武学心得融合,反而会缚手缚脚,到那时,子赟认为我还有生还之望吗?”桑红羽向张弛投去感激的一瞥,道:“张大哥诚心助你,你怎么能这样拒绝呢?多懂得一门武学,怎么反而变成坏事了?”
张弛却顿时领悟了许多武学上的奥秘,道:“不,桑堡主此话乃是武学至理,我一时冲动,竟差点儿害了桑堡主。”桑红羽道:“你如此真诚相待,怎么会害了大哥?”张弛苦笑道:“若是桑姑娘把武技修炼到更高的层次,就会明白了。”
桑白羽面朝大海,又是粗犷地一笑:“子赟若是知道杨大侠曾经指点过我的武技,或许就会对我充满信心。”张弛闻言不禁惊喜交集,缪老人平生最敬重的也就只有杨桐声一人。在江湖上,中原大侠已成了不败的剑神,若非他英年早逝,李独锋大概也早就该折了锋芒。桑白羽回忆道:“二十多年前,我还在黄山学艺,机缘巧合,一次杨大侠来访,竟破例指点了我三日之久。”张弛微感失望:“只有三日?”桑白羽严肃地道:“子赟难道还嫌少,可这短短三日令我终身受用。子赟知道杨大侠的剑法中有什么破绽吗?”
张弛顿感错愕,他不曾亲睹中原大侠风采,只是从缪老人那知道杨桐声的剑法极是普通,几乎每一个招式都没有任何出奇之处。他脑间忽又火花一闪,道:“杨大侠的剑式平常,却正是因为平常,才没有破绽。”桑白羽赞许道:“不错,只有平常,才没有破绽。而李独锋的流云剑虽独步江湖,却有一个最大的破绽,那就是他的多变!”张弛大悟道:“是呀,正因为他变化太多,才会在变化之间露出破绽。如果你能够吸取杨大侠和花神二人的武技精华,击败李独锋并非不可能。”
李独锋距离他们不过百步,细细地琢磨着山顶土质的松软和各处岩石的位置。峰顶上没有太多高大的树木,但他对仅有的十数棵樟树都留了心,树枝的弹性和韧性都在他的观察计划之内。桑红羽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又替她兄长担心起来:“那老头在干什么?”桑白羽笑道:“决战呀!其实,我与他这一场决战此刻就已经开始了。”
张弛明白,李独锋此刻所研究的一切,对数日后的实战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影响,土质的软硬程度可以决定他们轻功的发挥,或许能够影响到的仅是一寸半寸,但对顶尖的高手来说,有时候就成了关键;而树枝的坚硬与否,也决定了他们对落脚点的选择;各块岩石的位置更是对他们的进退攻守有着直接的意义。
桑红羽急道:“大哥你怎么不去仔细看看?”桑白羽微笑道:“刚才我已摸索了一遍,说实话,在地利上,我比他要占优势得多,我对这山顶上的任何一处岩石都了如指掌,纵是闭着眼睛也决不会踏错一步。红羽,你对你大哥还不放心吗?”
李独锋往这边走来,脸上仍写着孤寂之色,朝桑白羽抱拳道:“桑堡主,经过今日实地观察,你本来所能占据的地利优势也不明显了。李某依旧是那一句话,希望你不会使我失望。”桑白羽傲然道:“好呀,如果决战之前桑某就占了太大的优势,这一战也就没有太大的意义了。”李独锋道:“到时我必定会全力以赴,桑堡主千万不要藏私呀!”桑白羽凝望着他,道:“在李先生的剑下,又有谁敢藏私?”
李独锋笑了起来,同样凝视着桑白羽的双瞳,好像因为有了这样的对手而兴奋。良久,他的目光从桑白羽身上移开,从张弛和桑红羽的身上扫过,抬头望着灰蒙蒙的苍穹,缓缓地道:“快下雨了!”桑白羽站立起来,也缓缓道:“是的,快下雨了。”李独锋忽道:“桑堡主是不是一直在怀疑,你我这一战是姚王安排的?”
桑白羽尚未出声,桑红羽已抢过话头:“难道不是?那姚王难道不是想借你之手置我大哥于死地?”李独锋肃然道:“不是,这全是我自己的意思,跟姚王无关。但是刀剑无眼,我也无法保证谁能生离此地。”桑红羽道:“难道就不能点到为止?”李独锋的神色更加肃穆,道:“点到为止?如果我和令兄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决战之中,这一战也就失去了意义。”
张弛注视着他庄严的神情,再转目瞧桑白羽,居然也是一样的神情,暗道这两人都是武痴,因此他心里更是担忧。
雨飘飘扬扬地飞了下来,平静的海面上泛出怪异的麻疹。阴云笼罩着整座岛屿,四周的一切在细雨中显得格外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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