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剑 六
“山静云初吐,霏微触石新。”这是唐朝诗人张复《山出云》中的名句,形容山中水汽与峰峦相互碰撞,吐出磅礴而不可捉摸的行云。李独锋的剑技悟自天上流云,共计四十九招,每一招都以两句五言诗命名,这一剑恰是他的“初云式”,甫一出手,凛冽的剑光遂在山巅暴闪,与山峦碰击的不是云气,而是森严的剑气,弥漫了整座山头。
桑白羽满以为自己经过多日潜心苦修,已可捕捉到流云剑的虚实,可李独锋一旦使出,他才发觉自己的幼稚可笑。在流云剑的变化间寻觅出击时机,那仅仅是纸上谈兵,在电光石火的空隙里,任何招式都瞬息万变,欲找出其中破绽,在实战里难如登天。他眼看着剑尖在眼前迅速放大,心知无以拆解,唯有后退。而这一退,就让李独锋抢得了先手。
李独锋当然不敢稍有怠慢,他继续给桑白羽施压,“彤云式”、“朝云式”、“乱云式”,一招紧似一招地逼向对手。桑白羽在他潮水般的迅猛攻击下无法保持从容,别说伺机反击,就是退避也颇显仓促,脚步踉跄。他退了一百余步,虽未挂彩,但那件上衣已让李独锋的剑气切割得七零八落;更难堪的是,他从头到尾,都未能挽回颓势,李独锋仍然占了压倒性的攻势,不但是剑法,他的身法也如行云流水,绵绵不绝地直撞向桑白羽。他的攻击面似乎覆盖了整个山巅,连对方的退路也掌握在他算计之中。
桑白羽跃上一棵樟树,未及转身,李独锋又斩一剑,将他所踏的树枝削断,他只得掠向那块巨石,如果他的脚能够踏实石面,纵是在如此不利的情形下,他仍有信心反守为攻。可惜李独锋猜到了他的心思,自不容他在巨石上稳住身子,剑光暴溅,堪堪映入桑白羽回首时的双瞳。这一剑,仿佛刺穿了今晚的月光,同时也刺穿了桑白羽的心魂。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一位身着水绿色轻袍的中年人赞叹一声,道,“这是李先生四大绝招之一。流云剑取意于天上的流云,但李先生的剑意更超出了这个范畴,他用的是心,攻击的不只是对手的身体,还有对手的灵魂,这一剑‘彩云式’恰是淋漓尽致地体现出了李先生在剑道上的过人天赋。”
远处的王府海岸上,拥挤着十数桌远来的江湖群豪,他们闻说李独锋和桑白羽的凤山一战,都蜂拥而至,唯恐错过了多年难遇的巅峰对决。
桑红羽、张弛、柯五和老贝同坐一桌,姚王也来了,他没有和任何人同席,此时独自负手而立。张弛暗暗觉得,李独锋的武技或许不俗,但这个姚王才是真正的绝顶高手。月光如水,长风鼓起姚王的衣袂,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姚王都是一个傲视天下的人物。
桑红羽眼见兄长失了先机,焦急万分,连问张弛:“赟哥,怎么会这样?大哥他怎么一味疾退,是不是什么战术?”与张弛相处久了,称呼渐变,却是第一次叫得这么亲近。
张弛只是苦笑,其实,他早预料到了眼前这个局面,毕竟所谓“变化即是破绽”只是一种理论上的想法,可他也没料到李独锋的剑势如此迅猛,初时桑白羽还退避自如,百招一过,竟已被压得无法立足。他们和山巅相距何止百步,但他好像感觉到李独锋剑底下的重重杀机。李独锋斩杀桑白羽,似乎只是迟早的事。
桑红羽见他不语,忽地花容失色,跳了起来,直奔而出。张弛见状忙起身追去,在竹廊上扯住了她的藕臂,道:“红羽不可莽撞。”
早在日间,李独锋就着人将凤山封锁起来,决战期间,任何人都不得踏上山腰半步,否则格杀勿论。桑红羽回眸道:“难道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哥任人宰割么?”张弛黯然道:“可你能上得去吗?即使你到了山巅,又于事何补?”桑红羽红着眼圈道:“那我该怎么办?”张弛微一沉吟,道:“等待!令兄虽是落了下风,却未露败象,胜负之数仍是难料。”
就在这时,刚才评点李独锋剑法的中年人又道:“妙呀!这一招叫做‘浮云翳日光,悲风动地起’,是李先生的另一绝技,剑势无休无止,看来桑堡主危矣!”众人都认得此人是天台剑派的“逐日剑”贾澄,原本在江南甚有名望。正是十二年前与李独锋一战,才使贾澄的逐日剑暗淡下来,从此封剑。而桑白羽的崛起,更使他从江南第一剑客的神坛退了下来。可无论如何,他在剑技上的见识仍是超人一等。这十二年来,他几乎没有错过李独锋与当今剑术高手的每一次决战,他曾说过,因为有了李独锋,他今生决不使剑。
“贾大侠,照你这么说,桑堡主真的没有反败为胜的可能了?”
贾澄苦笑道:“反败为胜?除非是中原大侠复生!”
“桑堡主人称江南头号剑客,难道他与李先生的差距真的有这么大吗?”
另有一人道:“贾大侠如果说桑堡主将不堪一击,查某认为还为时尚早。”
贾澄哼了一声:“为时尚早?江南头号剑客?如果你们见过李先生和巴山剑奴那一战,就不会这样说了。”言下之意,他觉得桑白羽的武技不过尔尔,若非他封剑在先,谁是“江南第一”还殊难预料。
先前那人看来对桑白羽颇具信心,不服气地道:“贾大侠当日接了李先生多少招?”贾澄面色微赤:“惭愧,不过接了十六招,败在他这招‘浮云式’之下。”那人道:“如今桑堡主虽守多攻少,但也拆解了一百多招,想来无愧于‘江南第一’四字。”贾澄听出讥讽之意,微生恼怒,却突然咦了一声。
原来山头局势微变,刚才剧斗的二人不知怎地停止了追逐,竟是相对而立,在月色里相互对峙。
刚才那一阵追击确实令桑白羽艰于呼吸,连他自己也觉得无法摆脱李独锋似无休止的追袭。李独锋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眼见前面是个悬崖,桑白羽已被他逼到绝路,也不禁感叹天妒良才。然而,让李独锋没想到的是桑白羽竟断然从那悬崖上跳跃下去,转眼又从悬崖另一侧翻身而上,乍听他坦然笑道:“我说过,在凤山,我占了地利,这对李先生并不公平。若换了别处,李先生这一击恐怕已令桑某饮恨剑下。”
李独锋这才在月光下辨出,那悬崖下另有一块横生的巨石,桑白羽就是通过这块巨石才逃过一劫。他连声叫好:“桑堡主不愧为江南头号剑客,利用山间的一石一草,也是武学的一部分,只有这样的对决,才能大快我心。桑堡主果然没有叫李某失望。”他持剑而立,却没有立即发动新一轮的攻势,因为他突然发觉桑白羽所站的位置恰到好处,竟使他没有把握启动新招。
其实桑白羽只是随便站在崖边,手中长剑也只是随随便便地拖在地上。这本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位置,可在李独锋眼里也成了一个陷阱。他只要剑气一吐,十有八九可令桑白羽重伤坠崖,但若一击未中,在很大可能上两人会互换方位,只要桑白羽能够掌握时机,恐怕就轮到李独锋陷入险境了。
桑红羽见山上两道人影似是凝固了,奇道:“赟哥,他们怎么都不动了?”张弛虽看不清桑李二人的具体处境,但突地脸露喜色,道:“因为令兄和李独锋都没有把握出击。”桑红羽道:“那么他们若一直就这么静立下去,岂不是永远分不出胜负?”张弛道:“不,纵是不出手中之剑,也能分出胜负,就像李独锋和巴山剑奴那一战。”桑红羽诧异地盯着他,似乎在问他:为什么双方凝立不动也能一决胜负?张弛似有玄机地道:“因为他们现在用心在决战。”桑红羽道:“难道这就是你说的心剑?”
张弛不能回答,毕竟他也未能完全领悟“心剑”,正像他无法领悟奈何门的最后一招“天下无鬼”一样。柯五似乎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道:“再战下去,那李独锋这把老骨头定是体力难继,我看堡主已胜券在握,那李老头将成就他生平第一次失败!”
而与他们隔桌而坐的贾澄不这么认为,他卖弄地道:“各位知道现在李先生使的是什么招式吗?这是他最奥秘的绝技‘暮云式’,换作唐诗即是‘日际微阴生,天涯暮云碧’,这一招静中见动,变幻无常,虽未出剑,剑意却澎湃而出,那巴山剑奴不可一世,就是败在这一招之下。”先前那个与他抬杠的人仍跟他针锋相对:“贾大侠说得太玄乎了,李先生固然能逼退巴山剑奴,却未必能奈何得了桑堡主,莫忘了桑堡主技出黄山。”贾澄冷冷道:“技出黄山又如何?纵然是黄山派第一高手花神亲临,也不见得是李独锋的对手。”周围有许多江湖人士都极其尊重“花神”花溅泪,贾澄这一语无异于触犯众怒。他自知失言,遂道:“我无意冒犯花大侠的威名,但当你们真正懂得了剑道,就会知道贾某所言非虚。”他微微摇头,冷笑道,“跟你们讲也不懂,不说也罢……”话音刚落,他突地痛呼一声,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
身边众人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贾澄痛叫之后吐了一口血,随后站立起来,骂骂咧咧地找寻暗算他的人,目光越过张弛,落在离他十余丈外的姚王身上,顿时噤若寒蝉,再不吱声。
饶是张弛,也没有看清姚王是如何出手伤了口不择言的贾澄,但他可以肯定,惩戒贾澄的人就是姚王,不由对姚王的武技更是敬畏。
桑红羽目不转睛地望着山尖,见二人仍未有丝毫动作,又焦躁起来,道:“赟哥,你看大哥能胜么?”张弛缓过神来,忽笑道:“烟锁池塘柳,炮镇海城楼。这样的对子我都答了出来,红羽怎么对自己反而没信心了?”桑红羽仍是忧虑地道:“赟哥是说大哥能胜?”张弛道:“起码在我看来,令兄已立于不败之地。你知道,你大哥的剑技经过杨大侠的指点,意在一个稳字;而李独锋的剑技重在变化。既然他重在变化,也就只有在激烈的对拆中才能发挥出他流云剑的多变威力,现在他却失了他的长处,因此,令兄必可无恙。纵是李独锋领悟了心剑,也未必奈何得了令兄。”桑红羽对这番分析虽仍是将信将疑,却终于不似刚才那么烦躁了。
李独锋和桑白羽静立良久,突然叹了口气,道:“桑堡主技出黄山,剑技应走灵动的路子。李某曾与令师叔花大侠见过一面,他的长处虽不在剑技,但走的同样也是灵动的路数。怎么桑堡主与黄山剑法大相径庭?”桑白羽哦了一声:“桑某适才仅出十二剑,李先生怎么就能看出我的剑招不够灵动呢?”李独锋道:“你手中的长剑虽仅使数招,但刚才对峙时,你浑身透出的剑气已告诉我,你的剑式在于一个稳字,这与当年中原大侠的剑技有些相似。”桑白羽暗暗吃惊,道:“不瞒李先生,杨大侠曾经指点过我数日。”李独锋顿时木然,隔了一会,他才道:“原来如此。”他的神情有点颓废地道,“我败了。”桑白羽奇道:“李先生何出此话,即使你此刻一剑刺来,也应有九成的把握取胜,怎么反而是李先生败了?何况李先生还未使出流云剑法的最后一招‘孤云式’!”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这是李独锋最凌厉的剑式,这一招恐怕连贾澄也不曾见过。昔年李独锋与花溅泪交流武学心得的时候提起过这一招,花溅泪也承认对这一招一筹莫展,认为那是空前的剑式,犹若一朵孤云,独存世外,却又无坚不摧。
李独锋黯然道:“不错,如果我使出‘孤云式’,我有九成的把握重创桑堡主,不过,不是还有一成的机会反使我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吗?我所指的败,并不是说败给桑堡主,而是杨大侠。他仅仅指点了你几招,就能让我进退两难,若真是他出马,我焉有胜望。李某此生所求唯有一个败字,你替杨大侠做到了,且是让我败得心服口服。”桑白羽欲要解说,却听他又道:“若假以时日,桑堡主在剑技上的成就必定在李某之上。可惜,可惜……”桑白羽还在琢磨这两声“可惜”的深意,李独锋已一剑破空,直扑过来。
桑白羽时刻都在提防对手的新一轮攻击,心知他虽然承认败给了杨桐声,但碍于姚王对他的知遇之恩,决不会就此停手。眼见他终于使出了他最得意的“孤云式”,果然这一招的威力非同凡响,仿佛令今夜的月光都失了光彩。他举剑欲拆,骤然间下盘一软,张口射出一支血箭,倒在石上。
远处的桑红羽一声尖叫,刺破夜空。张弛再也拉不住她,急追着她穿过竹廊,直冲山顶。
李独锋一剑刺空,也是大出意料,伸臂挽住桑白羽。却见桑白羽惨笑道:“李先生的剑技果然独步武林,桑某死而无怨!”李独锋摇头道:“不,若非桑堡主身子有恙,完全有可能避开这一击。”桑白羽并无丝毫落败的颓丧,神情间还是那副傲岸之态,道:“李先生不必安慰桑某,败了就是败了。”李独锋突道:“你中了毒?”他惊觉到了桑白羽喷出的血色,虽然仍显鲜红,但那种鲜红之色极为妖异,惊道,“你什么时候中的毒?”他忽地忆起了桑白羽在姚王府中所饮的三杯酒。尽管事后姚王明说那三杯酒根本就没有下鹤顶红,李独锋也不敢保证酒中是不是下了慢性毒药。
桑白羽没有解说,只道:“李先生,我求你一件事,过一会儿你将桑某的耳目割剜下来,也算偿还姚王的一笔旧账。”李独锋斩钉截铁地道:“虽说姚王对李某有恩,我也决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桑堡主的身子。你等一等,我去向姚王爷讨取解药。”
李独锋起身欲走,却倏地一怔,姚王不知什么时候竟已到了他的身边。李独锋入府多年,也暗悉姚王武技不凡,却没有想到他竟能无声无息地到了身边。
姚王的身形极是超然,淡淡道:“本王没有什么解药!”李独锋道:“桑堡主所中之毒莫非根本就没有解药?”姚王冷哼一声,再不答话。
山脚的侍卫并没有阻止张弛和桑红羽上来,两人见姚王先行到此,大是惊异,但他们关心的是桑白羽的安危。桑红羽见兄长接连吐着鲜血,魂飞魄散,捧着兄长苍白的脸孔,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张弛心头大震,道:“令兄中了毒!”桑红羽几乎绝望,道:“谁下的毒?什么时候下的毒?我大哥好端端地怎么会中毒?”张弛的脸上也充满了愤怒,他知道,余博的卦象终于应验了,招安一事,对桑白羽来说,果然是大凶。
桑红羽毅然跪在姚王面前,泣道:“姚王爷,你大人有大量,救救我大哥,我求你了!所有的祸都是我闯的,与我大哥无关,我求你救我大哥,要杀要剐就冲我来吧……”她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跪下来恳求姚王,但这时,为了自己的兄长,她可以牺牲任何尊严。
然而,姚王不为所动,眼袋拉得长长的,冷冷地看着他们兄妹。
桑白羽喘息道:“红羽,不用求他!”桑红羽没有听,继续跪求。桑白羽的声音已十分虚弱,转目望着姚王,颤声道:“姚……姚王爷,桑……桑某的一耳一目,现在……现在你可以收去了……”
李独锋突地高声道:“王爷,我不允许桑堡主再受到任何伤害。如果王爷真的想索回桑堡主的耳目,就让李某代为……”
姚王摆了摆手,道:“李先生不必再说,这是桑堡主亲口承诺的,此刻身既将死,也算兑现了。本王与桑堡主之间再无任何仇隙。”说罢,他就转身下石,很快就淹没在树林之间。
张弛和李独锋都瞧向刚才姚王所站之处,只见巨石上多了两个三四分深的脚印,心中骇然。而桑红羽只是抱着她兄长啼哭。
李独锋对着桑白羽道:“无论如何,桑堡主总算替李某了却了一个心愿。心愿既了,剑也可埋了。”他一振右臂,手中长剑化作片片碎屑,远远望去,仿佛是化在月色之中。
李独锋年逾半百,精神一向极好,而这一刻,他好像成了平常的老者,下山时的背影竟是极其疲惫。
桑红羽哭得梨花带雨一般,恨恨地道:“大哥,此仇此恨,我桑红羽一定替你讨回!”
这时候的张弛脑子里一片空白,事情的结局固然在余博的预料之中,可如果不是他去招安,桑白羽决不会有今夜的惨景。桑红羽哭了一阵,桑白羽已身子渐冷,可他的左手伸出三根指头,直刺夜空。老贝和柯五上得山来,目睹此景,也是恨声大骂。他们都知道桑白羽曾入王府喝了三杯酒,见他所伸的三指,更认定他所中怪毒就在那三杯酒里,齐齐誓言雪恨。桑红羽泪汪汪地盯着张弛,道:“张捕头,希望你还记得你的诺言。”
张弛的悲痛无以复加,黯然望着桑白羽的指头,却无以言答。
余博的易经预测几乎从未失手,他所占的“归妹卦”和“泽卦”一如既往地应验在桑白羽身上,与地位极高的小人讲诚信,毕竟要付出血的代价。张弛这时才明白余博为什么要不辞而别远走江海,事实证明这是他最明智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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