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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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圆 九

  

    桑白羽一死,向阳堡也显得悲凉起来。尾七刚过,桑红羽就与老贝、柯五着手谋划为兄长复仇的事。同时,她也记起了张弛。在这段哀悼的日子里,她一直浑浑噩噩,几乎忘了自己的生命里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甚至那“因荷而得藕,有杏不需梅”的趣事也恍若隔世。

    刺杀姚王,以向阳堡这些人手,想成就奇功无异于痴人说梦。她还记得张弛的诺言:“只要我张某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与令兄荣辱与共。”她心想张弛若肯遵循诺言,行刺之事或有几分胜算。可柯五打听到的消息是张弛早已辞去明州总捕头之职,不知所终。桑红羽极感失望,暗思人走茶凉,以前信誓旦旦的人也躲了起来。

    姚王深居简出,桑红羽几乎不可能得到截杀他的任何机会;而姚王府内高手云集,入府谋杀更如飞蛾投火。

    中秋那天早晨,老贝领了楼师傅来见她。

    楼师傅仍然在王府海岸做厨师,他与向阳堡颇熟,因此多有往来,今天他带来的消息令桑红羽很诧异:昨夜,姚王命王府海岸上所有的人全部撤走,包括赵焕在内,任何人都不得停留!

    明州的中秋比别处晚了一天,相传这与一位高官误了归期有关。因为那官员还乡过节,到八月十六方抵家乡,就责令当地以这一日作为中秋,从此沿袭下来。

    月光明朗,桂香浓郁,潮水如怒。同样愤怒的还有张弛,他伫立在凤山之巅的那块巨石上,回想着桑白羽饮恨的那一幕,心想,无论如何,我都要还桑白羽一个人情。仔细算来,他和桑白羽相识也不过数面,但他知道,他已无法轻松,即使不是为了对桑红羽的承诺,他也必然不会让桑白羽白死;他也知道,他未必就能杀得了姚王,可他觉得只有这样,他的心中才了无遗憾——哪怕他也尸横凤山!

    整座凤山,除了风声、涛声和夜鸟声,再没有任何声音,使这个中秋的夜更显静寂。他和姚王这一战,与桑白羽跟李独锋那一战不同,桑李二人都是江湖上的名人,故而决战消息不胫而走,引来了无数豪杰观阵;而这一战,不仅江湖中人不知,姚王更早早就让赵焕把这里的人遣散,不留一人。姚王看上去还是老样子,虽是目空一切,但落在张弛眼中,那一种孤傲之态,令他心折不已。他独自驾舟,破浪而至,宛若海外仙客,降临凡间。张弛不由忆起那次和桑红羽谈起瀛洲的事,他想,如果这一战侥幸成功,他一定携桑红羽远走海外,去寻找他们的瀛洲。

    姚王将小舟系在岸边,似是掸了一下紫袍上的尘土,望着张弛朝山上走来。凤山并不高,但是这一段山道也有千步之距;他行走得也并不快,仿佛一路还赏着月色,听着涛声,嗅着桂香,闲庭信步一般地走来,却很快来到了张弛跟前。

    张弛这才发现他的神情很肃穆,只听他庄重地道:“让子赟久候了!”这是张弛识得姚王以来,姚王说得最客气的一句话。张弛也似为他感染,对这场决战添了几分虔诚之心,道:“不,张某也刚到,多谢王爷给了我这次机会。”姚王忽道:“这句话应该反过来说,是赵光应该庆幸有了这次机会。”张弛一怔,不知何意。姚王深望着他的双眸,似是极为寂寞地道:“子赟知道这世上谁才是武学上的第一人?”张弛微微一想,道:“世上能人颇多,在武学上,若能称第一高手的大概只有黄山派的花溅泪吧?”姚王摇头道:“花神在武学上的修为确实令人景仰,但他自从在双塔寺悟到十八罗汉图上的武技之后,就一直以为‘奇’才是武学的根本,还算不得第一高手。”张弛愕然道:“难道是金国的哈离别?要么就是当年的中原大侠?”姚王哂道:“哈离别独步北国武林,不愧为一派宗师,但他的武学得以豪放,却失之细腻,也不算真正得到了武学的真谛。而杨大侠的武技太过平淡,没有创新,也算不得真正的高手。”

    张弛听自己提起的三位顶尖高手都不值姚王一评,心头不服,冷冷道:“听说王爷曾找过花神,而且败给了花神,不知有没有这回事?”姚王脸上古井不波:“确是如此。”张弛道:“我又听说王爷也曾见过哈离别,不知那一战又是如何?”姚王道:“本王也败了,还有杨大侠,本王有幸见过一面,但他也胜了本王一招。”张弛这才知道姚王与杨桐声也曾有过一战,听他三战皆北,心中更奇:“他们三人都不能算真正的高手,又有谁人敢称高手?”

    姚王诡秘地笑道:“不是缪白,就是赵光!”张弛极是震惊,道:“既然王爷曾败在杨大侠他们手中,又如何能称武林第一人?”姚王郑重地道:“正因为曾经败过,本王才有资格跟缪白的传人争夺武林第一人的虚名。”张弛恍然道:“原来王爷已猜出张某的师承,但家师素来对杨大侠最为推崇,想来他从没有想过自己的武技独步天下。”姚王语中颇含玄机:“因为缪白他没有想过,所以他才有成为武林第一人的资格。”

    张弛难以理解,道:“王爷太抬举家师了,可王爷说只有败过,才有可能成为天下第一人,这话令人费解。”姚王道:“如果不曾败过,你又怎么知道你与高手之间的差距?只有败过,才能使自己武学上的领悟更为全面,才更具备武林第一人的能力。”张弛似懂非懂地道:“王爷的武技或许真的已是天下第一,但你我这一战,势在必行!”

    姚王傲然一笑:“不错,如果本王这次败亡,子赟——也就是奈何门的传人才真正称得上武林第一人!”张弛道:“张某无意于第一第二之争,我这一战,只不过是完成我对桑家兄妹的一个承诺而已。”姚王道:“既是如此,就请子赟亮出奈何桥吧!”

    张弛缓缓地从衫里解下一件怪异的兵器,左手短剑,右手短刀,中间连着一根三尺六寸长的铁链,通体黝黑,剑尖刀刃流溢着逼人寒芒,宛若幽冥里无常的鬼索。他心知以姚王这样的修为决不愿率先出招,于是,他从巨石上俯冲而下,短剑在前,短刀在后,正是奈何门最犀利的攻招“阎王点名”。

    姚王虽口吻狂妄,却也不敢直撄其锋,往后暴退。张弛岂能容他喘息,攻势不变,剑芒紧紧指着姚王咽喉,俗话说阎王要人三更死,岂肯容人到五更,甫一出手,就似乎不死不休。姚王神情泰然,身躯一旦动作,好像比猿猴还要敏捷,一点也看不出他是养尊处优惯了的王爷。剑尖始终离他喉咙三寸,他先是用掌侧拍,又试图用双拳震开剑势,然后又不时出指封锁那条漆黑的链子,却均徒劳无功,一退就是五六十步。

    张弛虽一上来就占攻势,但眼见姚王退得错落有致,也不禁敬佩他在武学上的修为。姚王轻笑一声,身形一折,飞身上了身旁的一棵桂树。那桂树并不十分高大,根本载不起他的身子,可他偏偏能够洒脱地攀上树冠,在纤细枝叶上的脚步宛若行云流水,桂花香味馥郁,而他的姿态就如在桂花间翩然而舞。姚王的退势由往下转为往上,张弛也不得不变招,换作短刀在前,短剑在后,返身追逐。姚王叫了声:“判官捧簿,奈何门的绝技果然让本王大开眼界!”他仍然没有找到反击的空隙,身子从桂树跳跃到另一侧的樟树之巅。张弛的身法不及姚王矫健,刚才他自忖无法在桂树上立足,见姚王转至樟树,他也一拔身,掠到树丫间,招式又变,化作那天对付司马智的“孟婆熬汤”,当时以剑使出,就能撞碎司马智的胸骨,此刻以他最称手的奈何桥来施展这一招,更是威力无穷,铁链化作一团巨锤,直捣姚王心口。

    姚王冷笑一声,身形若云中漫步,飞向另一棵樟树,待张弛跟了过来,他骤然出腿,居高临下,正踢在铁链上。

    张弛如遭雷殛,竟被震得半身发麻,不敢相信姚王血肉所成的一脚居然丝毫无损。只听姚王淡然道:“子赟不必惊讶,本王也是血肉之躯,能化了这一招‘孟婆熬汤’,全是凭巧劲,况且本王右腿此刻也是酸痛不已。”张弛道:“光以这一招,王爷的武技即使还不是天下第一,也不会相差太远了。可惜,为了桑堡主,张某自知不敌,也只能以卵击石。”姚王道:“子赟此言差矣,本王纵能胜你,也绝非易事。”说罢,他的身影如夜枭一般掠出,双手化掌,直拍张弛头顶。张弛只见得漫天掌影,心里一怔,叫了声“荆南贺家的百花错错掌”,脚踩树枝疾退。

    这时轮到姚王抢得攻势,同样将张弛迫退数十步,他从树枝上跳了下来,几乎退至山腰,方始缓了口气,再复抢攻。采取守势的姚王忽地笑道:“刚才那几掌并非贺家的百花错错掌。”张弛微微一想,道:“不错,王爷的掌法比贺家更具攻击性。”姚王道:“十多年前,本王就败在贺家头号高手贺青柏的掌下,但本王却从中悟得了一路掌法,相信再与贺青柏交手,他在本王手下绝走不上三十招。”张弛这才领悟姚王为什么说只有失败,才有资格成为武林第一人的说法。

    两人再度厮杀起来,姚王的功夫层出不穷,以赤手空拳施展一道道剑气,剑剑强烈,树丛间不时有枝叶被绞成碎片。张弛叹为观止,他深知那一招招无形的剑势,其杀伤力也远在实实在在的利剑宝刃之上。待张弛又攻了数招,姚王复又化掌成刀,一样是从名家刀法中所悟,却使他的气刀有了鲜活的灵魂。但张弛在重重的杀气中,也将自己的奈何桥挥洒得淋漓尽致,那些《奈何秘典》中的许多招术,张弛平时都难以把握到其中的奥妙,但此时,犹如水到渠成一般被激发出来。

    姚王的武技不断变化,时而凝气成棍,时而化指成戟,似乎十八般兵器,都能从他的手掌间施展。不知过了几百招,张弛又被迫回先前那块巨石上,不住喘息。姚王的额间也挂满了汗珠,忽道:“看来本王没有看错,当今武林中能与本王匹敌的,唯有奈何门的高手。若再给子赟三年,本王也只能屈居第二了。”

    张弛对排名之争不感兴趣,道:“可惜,张某今夜只能以血来祭桑堡主在天之灵,要么是王爷的血,要么是张某的血!”他一圈铁链,朝姚王脖颈勒去。

    这次姚王没有退避,反而迎了上来,闪开奈何桥,出指直剪张弛的右腕。眨眼间,二人已从山巅厮打到了山脚,互有攻守,到了王府海岸的竹廊间,张弛的剑芒刀光暴长,而姚王原本轻盈飘逸的身法开始显露出凝滞之态。张弛知道姚王毕竟上了些岁数,耐力上终究不及自己,他也终于觉得自己有了格杀姚王的机会。原本寂静的海天,好像也因为他们二人胜负将晓而激越起来,浪涛冲得老高,一次次扑上竹廊,往二人劈头盖脸地袭来。明月无语,远远地照见一叶小舟,张弛心想,如果他能手刃姚王,他一定带桑红羽远走海外,去寻找他们的瀛洲。

    浪头起了又落,落了又起,当又一个浪头散尽,两人的身影倏然而止。张弛的左手短剑刺入姚王右肋,右手短刀嵌入姚王的左颈,两处伤口中鲜血汩汩而出。

    好一会,姚王艰难地道:“这一招‘天下无鬼’,据说连当年的缪白也没有完全练成,看来子赟已超越了令师。”张弛神色平静,道:“若非王爷武技超人,张某也不可能激发出最大的潜能,也就无法使出这一招‘天下无鬼’!”姚王忽而黯然一叹:“可惜,这一招子赟悟出时仍迟了一线,如果在此前一招使出,本王必然已笑赴九泉。”张弛道:“是有点可惜,只是,若不是王爷使出悟自洞庭派的‘裁云指’,张某也不可能悟出这招‘天下无鬼’。”姚王的左手上抬,拔出了右肋的短剑,道:“本王也是在这一刻才捕捉到‘裁云指’才能破子赟的奈何桥。”张弛举目望着远远驶来的轻舟,道:“张某虽不知道花溅泪、哈离别他们的武技到了哪种层次,但经此一役,张某敢说,王爷确是武林第一人。”姚王又起出左颈的短刀,狂傲地道:“不错,对于这武林第一人,本王当仁不让,但子赟若再有三年工夫,必将赶超本王。”张弛坦然一笑道:“虽然再没有机会向王爷挑战,但是张某有了今夜此战,也已无愧无憾。”

    姚王怜惜地盯着张弛,叹道:“子赟也明白,你使了这一招‘天下无鬼’,本王不得已才下重手,像子赟这样的修为,本王本不愿下此重手的。”他的右手中食二指正深深地戳在张弛的胸膛上。

    张弛这时咯出一口血来,道:“我明白,我不怪王爷,无论如何,我……我总算对桑堡主之事有了个交代。”姚王突地脸色一变,道:“本王知道子赟是因为桑白羽才找我决战,只是你错了。”张弛愕道:“错了?”姚王道:“是的,子赟错了。本王从来没有动过杀桑白羽的念头,烨儿焕儿他们身遭残疾原本就是咎由自取,本就怪不得桑家兄妹。”张弛惊异地望着他,不敢相信他所言属实。姚王续道:“子赟一定以为是本王将他们兄妹逼上凤山落草的,其实不然,本王虽然有很多恼恨桑白羽的理由,但从未想过要将他斩尽杀绝。他们逼上凤山,全是当时的知府凭空猜度本王所思,为了讨好本王,才攻袭向阳堡,使桑白羽被迫为寇。”张弛极度震惊:“那……那王爷为什么要让桑堡主过一道廊,观一盘棋,喝一杯酒呢?”姚王冷笑道:“本王当然不能轻易放过他,所做的这一些完全是为了试试他的胆魄。”张弛又喷了一口鲜血:“李……李先生和桑堡主的那一战,难……难道也不是王爷的意思?”姚王道:“当然不是,那全是李独锋自己的意愿。”他顿了一顿,道,“至于桑白羽中毒身亡,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如果本王所猜不错,他所中之毒是淮北涂家的‘三重门’。唉,想不到一向以耿直闻名的赖万程,居然也为了取悦于本王,而做出这等错事来。”张弛顿时呆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桑白羽之死,竟完全是赖万程一手造成的。

    小舟泊近王府海岸,忽闻“赟哥”一声,桑红羽跃了上来,她见状就转成一阵哭唤。张弛不由得心头大悲,想不到他以自己一命,换来的竟是一场错误的决战。可是,即使他不死,他又真的能找赖万程开刀吗?那毕竟是他曾经的恩主呀。他是不是该把真相告诉桑红羽,是不是该借她之手去向他曾经感激、欣赏、钦佩的赖万程寻仇呢?桑红羽抱住他,双目怒视姚王,恨不能将他撕作碎片。

    张弛喘息道:“王……王爷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就将这事告诉张某?”姚王又叹一声,道:“都怪本王对虚名看得太重,怕子赟得悉真相之后,就不愿全力相搏,如果这样,这场决战也就没有了实质性的意义。”张弛闻言一笑,道:“不……不管怎么,这……这一战,张……张某无憾……”他怜爱地注视着桑红羽,却不知如何说话。

    与桑红羽同来的还有柯五,一见姚王,双目骤红,叫道:“姓赵的,偿命来!”说着就扑了过来。姚王左手一挥,柯五就跌在竹廊中。

    桑红羽想不到楼师傅所说王府海岸遣散人群的原因就是为了张弛与姚王一战,更没有想到,张弛为兄长报仇不成,反而又添一条性命,这一刹那,她似也有些痴了,眼里只有张弛一人;她心里也好像忘了什么仇恨,没有再看姚王一眼,突地将张弛抱了过来,喃喃地道:“赟哥,你不是说过要陪我去找瀛洲吗,你不能骗我的,你说过不会骗红羽的……”

    姚王的手指一从张弛心口抽出,血光飞溅,张弛顿时气绝。

    桑红羽似乎没有觉得,反而大笑起来:“赟哥,我带你去找瀛洲,我这就带你去找瀛洲……”她痴痴地笑着,抱着张弛踏上了那只小船,对柯五的拼命呼叫都浑然不觉,就像那天在荷塘上,唱着清歌,划着双桨,破浪而去,渐渐地消失在月色之中。

    南方的冬日迎来的往往不是雪,而是比雪更凛冽的雨。

    一家酒店内,吴老人抑扬顿挫地演绎着一段滩簧,说唱的仍然是凤山之事。他的声音已有些模糊,可那慷慨激昂的声色如故,听得店内客人血脉贲张,连声叫绝。

    有一位醉眼迷离的客人忽地扼腕长叹,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掷在吴老人瓦盆内,而后扬长而去。酒客均觉此人有些面熟,吴老人却望着他的背影追了几步,边追边道:“余先生,余先生,用不着给这么多,老朽只是一个低贱的说唱艺人,值不了这个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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