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书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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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书 八

  

    算日子已临近立秋了,朝阳仍是不改往日的灼热,一升上来就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热浪里更卷来了一阵阵蝉唱。阳光透过紫藤上浓密的枝叶,斜射在一株海棠上面。这株海棠约有三尺多高,没有旁枝,唯有一根主干凌空擎着顶上的花托。世间有白色的、红色的、紫色的海棠花,可这一株却是碧绿的,其色彩甚至比叶子还绿,在众花卉中超然独立,仿佛不屑与群芳争艳。

    毕师爷知道这是姚王前年从海外求购的异种,被姚王称之为“碧海奇涛”。在毕师爷眼中,这株“碧海奇涛”和姚王性情相似,都有些孤傲不群。在整个花园里的千百种花草中,姚王最珍视的就是“碧海奇涛”,每日早晨,姚王都会亲自汲取井水,细心浇灌。每当姚王照料这棵奇葩的时候,毕师爷都会忘了他是个位高权重的王爷,只觉得那是一个寂寞的老人。

    姚王似是真的老了,此时,他弓着身躯,用一把小巧的剪子修剪着枝叶,好像摆弄的不是花木,而是他生命中的至爱。良久,姚王满意地放了剪子,用毕师爷递来的丝帕擦了擦手,道:“他,还在吗?”

    毕师爷微微一怔,才记得姚王所问的是谁,不以为然地道:“他还在,真的不知死活!”姚王的眼袋微微一颤:“三天来,他就一直没有离开过?”毕师爷道:“是呀,他没有离开过,王爷何不让人把他打发走?”姚王瞟了他一眼,不愠不火地道:“毕师爷觉得本王是个蛮不讲理的人吗?”毕师爷浑身莫名地一震,连声道:“不,不,王爷从来就是一个讲道理的人。在我见过的人里面,还没有一个比王爷更讲礼义的。”

    姚王似是冷哼了一下,走向花榭,徐徐道:“看来此人不简单,毕师爷还记得三天前他送来的拜帖吗?”毕师爷道:“什么拜帖,分明是一封战书!”姚王在花榭中的藤椅上坐了下来,旁有丫环奉上用夏枯草、菊花和桑叶熬成的解暑浓茶,喟然道:“那拜帖中的词句古雅俊逸,颇具六朝之风,天下能将战书写成那般雅致的,除了他,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毕师爷道:“什么古雅俊逸?在王爷面前,还不是班门弄斧?”姚王又横了他一眼,缓缓地道:“毕师爷不必给本王戴高帽,你也是学富五车之人,可你见过当今有人在骈体文的造诣上超过此人吗?”

    毕师爷自知马屁落空,赤红着脖子,不敢接话。

    姚王忽道:“刚才你说找人把他打发一下,你觉得找谁合适?”毕师爷想了想,道:“如果李先生愿意动剑,那是最好的选择。”姚王道:“不必再去勉强李先生了,他心愿已了,此生此世,恐怕再也不愿动剑了。”毕师爷似是涌上一个疑问,忍不住道:“王爷说李先生心愿已了,难道凤山一战,他败给姓桑的了?”姚王喝了口茶水,道:“不错,桑白羽死了,而李先生却败了!”毕师爷似乎还有疑惑,却没有继续追问,道:“既然李先生已经封剑,那么最好让司马兄弟去。”姚王哦了一声,道:“毕师爷认为皖南三杰是最佳人选吗?”毕师爷搔着头皮道:“要么是熊教头?平日里他不是对李先生位居上宾颇不服气呢,就让他去试试。”姚王道:“毕师爷为什么不提向烟波呢?他比熊教头更不服李先生。是不是因为他是你的外甥,你就不愿他去冒险?”

    毕师爷吓得连忙跪下来,道:“王爷明察,烟波素来吹嘘天下无敌,那是他不知天高地厚,其实他就算替李先生提鞋都不配。”那向烟波是毕师爷最喜爱的一个外甥,毕师爷膝下无儿,早有将向烟波过继的意思,私下里确实不愿向烟波去迎战府外那煞神。

    姚王道:“毕师爷何必惊慌,我又没说一定要让他去。”毕师爷抹了抹额间汗渍,道:“多谢王爷,毕某只是一介文人,这打打杀杀的事,我不懂,还是请王爷作主。”姚王淡淡地道:“你去将府里的武师都叫到这里来,按人数做些牌子,让他们抓阄好了。”毕师爷连连称是,暗里却还是担心向烟波的命运。只听姚王又道:“向烟波就不必让他来了,他不是正发烧吗?”

    毕师爷先是一愕,继而省悟,千恩万谢地去了。

    整整三天,张弛就站在姚王府前的杨树下,从清晨到日暮,从初更到五更。可是,在他的战书让管家送进去之后,府里再没有人出来跟他理会。即使是前来拜访姚王的客人,也没有多看他一眼,好像他也成了姚王府外一棵树。

    烈日又升到头顶,虽有茂密的树叶遮蔽,浓阴下仍是一团燥热,但张弛没有汗滴,就像是他跟赖万程所说的一样,他的心都冷透了,又有什么能够暖得了他的身子。聒噪的知了声也似远在天边,世上好像再没有任何事能够惊扰他,他所求的只有姚王的答复。他和姚王也不过见了两次,他知道,在武技上,姚王是一个可怕的对手,其身手绝对在李独锋之上。可他毫无畏惧,为了他的一个承诺,他的心内再没有任何惧意。似乎他一生一世,所等待的就是和姚王的一场决战。

    树阴又往他的右侧移了数寸,而他的目光依然坚定,直直地盯着被日头晒得耀着白光的石狮上。朱红的大门里突地出现三人,有两人行到门槛边就立时驻足,只有一个矮瘦的中年人迈过高槛,朝张弛继续行来。

    那人来到他的跟前,距他约有七尺,树阴恰好半掩着他的肩膀,然后他从腰上解下一条十三节软鞭,懒洋洋地道:“我姓崔,单名一个颙字,承江湖朋友抬爱,混得一个‘闽北神龙’的虚名,望子赟兄不吝赐教!”这崔颙也不顾张弛是否同意,就抡开了长鞭,抖出一个又一个的鞭圈,有的大,有的小,其中最大的一个圈子进袭得最是迅猛,到了张弛面前,圈子又复转大,像是张开了血盆大口,照着张弛的脖子套落。

    “闽北神龙”崔颙的名头张弛并不是首次听说,桑白羽生前评点姚王府中的七大高手里就有崔颙。软鞭在江湖上也并不少见,但崔颙所走的路子另辟蹊径,别派的鞭法多是以抽、抹、点、撩为主,而崔颙的惯用手法是“圈”,眼前一见,果然是独具匠心。

    崔颙的鞭圈如他预料中那样,如愿将张弛的头颅套了进去,而鞭圈也立即收紧,于是,他等着聆听对手颈骨折断的声音。然而,此过程今天竟显得格外漫长,他忽地感受到了胸前侵骨的寒意,使他感受不到一丝炎热;接着,他觉得颈项一凉,他的头颅居然率先滚落在浓阴里。随着血光,原本已勒紧张弛脖子的鞭圈迅速松弛,和那无头的身躯一起,摔在尘土间。

    张弛的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这时也没有收回,剑尖拄地,尚有一道血水顺着剑槽滑落在尘土上。他抬眼望着大门,却见剩余的二人毫无所动,其中那个白衣青年未等崔颙倒地,已迎了上来,手里横持着一具铜人。铜人五官俱全,一对铜手宛若一对翅膀,却只有一条腿,长长地延伸成了这件兵器的手柄。

    白衣青年同样也走到刚才崔颙所处的位置,道:“我复姓司马……”

    张弛冷冷打断了他的话:“张某知道,仁义礼智信,你叫司马智,是你们司马家族这一代的老四,老二司马义早年病逝,老五司马信憎恶武技,因此这一代司马家族就只剩下了‘皖南三杰’。”司马智道:“子赟兄既然知晓,我也就不必介绍了,这就领教子赟兄的绝技。”张弛道:“你不怕死吗?你的武技比崔颙如何?”司马智冷笑不语,回答张弛的是那沉雄异常的独脚铜人。

    张弛第一次见到独脚铜人的怪异招式,也立刻感受到了这种独门兵器撞来的沛然之势。可他也在瞬息间捕捉到了独脚铜人的一个破绽,毕竟司马智还未能将其练到炉火纯青之境,一对铜手给予对手的压力远逊于该兵刃的其他部位,声势的强弱在张弛的眼中格外明显。他的左手突地捏住剑尖,几乎是擎着剑身撞上沉重的独脚铜人。按理说,这番撞击,张弛的长剑必断无疑,可他将撞击的力度和角度把握到了极致,剑刃撞上的不是整具铜人,而恰恰就是那双铜手,铜手不足以将剑震断,一碰之下,弹力自生,牵引了整个兵器,添上张弛的内力,反震回去。

    司马智哪里料到张弛会出此怪招,遭此一击,他自己的双臂也无法掌握独脚铜人,竟被整具铜人撞中胸口,顿时口喷血雾,震飞在三丈外的石狮旁,再无动弹。

    “好武艺!”仅剩的那锦衣大汉瞧也未瞧司马智一眼,径直到了杨树下,道,“张捕头果然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剑术决不在桑白羽之下,看来凤山一战,李先生找错了人!”

    张弛心道,深藏不露的应该是姚王才是。他注视着锦衣大汉,道:“张某再不是什么捕头。若没有猜错,阁下姓熊,是姚王府中除李独锋之外的第一高手熊教头。”锦衣大汉道:“惭愧,不想子赟兄也知道熊天锡的薄名。什么除李独锋之外的第一高手,虽然熊某平日口里不服李独锋,其实我又岂会不知,我与李独锋差了何止一筹?”张弛道:“熊教头也一定要出手吗?”

    熊天锡苦笑道:“没办法,即使没有王爷的吩咐,见到子赟兄这样的身手,熊某纵是心寒,也是手痒难禁。”他缓缓地抽出了一柄钢刀,刀背如镜,在午后的阳光中尤为刺目。

    张弛也以苦笑相对,他和崔颙、司马智、熊天锡无冤无仇,今日为了逼姚王出手,还是免不了杀戮。

    熊天锡没有立即动手,将刀立于胸前,和张弛默然对峙。日影微斜,约摸隔了一盏茶的工夫,烈阳将他刀背上的光芒映得更是鼎盛,似乎那不再是一柄刀,而浑然成了一团光球。就在这时,熊天锡刀身一振,强光直射张弛的双瞳,紧接着他的手腕一沉,从张弛的胯间上撩。这是他最得意的一个招式,叫做“破釜沉舟”,艺成之后,这一招从来不曾失过手。只要张弛被强光激得稍一闭眼,等张弛睁眼之时,将被这凌厉无匹的刀势剖为两爿。

    张弛没有闭眼,也没有被强光所扰,不知怎地,刀背****出去的光芒撞在他的剑背上,那道光芒变得更盛,反而射向熊天锡的眼睛。最后闭眼的换成了熊天锡自己,而他还未来得及重新张开眼皮,就感到身子似是一轻,特别是上半截身躯,犹如能凌空飞舞一般;然后,他觉得自己真的翱翔起来,仗着前冲之势,飞了两三丈,越过了张弛的身子,降落在地。直到这时,他才感到身下一阵剧痛传来,张目惊望,他的双腿已齐膝而断,而断腿却仍在原地。

    熊天锡是个坚韧的汉子,从断了腿到被府中仆人抬到王府的花榭中,自始至终没有吭过一声。和他一道被搬来花榭的还有崔颙和司马智的尸体。

    花榭内没有别人,只有姚王和毕师爷二人,连丫环都支了出去。姚王仍在喝茶,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平静地欣赏着他面前的那一株“碧海奇涛”。隔了好一会儿,他才似察觉到了什么一般,从藤椅中站了起来,踱到身首已分的崔颙前,好像有些漫不经心地道:“毕师爷,现在你觉得他能够轻易打发吗?”

    毕师爷想了想道:“这煞神如此凶残,刚才王爷为什么不让熊教头他们一齐出手?如果这样,说不定此刻他已变作一团肉泥。”

    姚王没有解释,而是俯下身来,极为仔细地端详崔颙的断颈,然后抬目望着毕师爷,道:“毕师爷认为崔神龙是被什么兵器割下头颅的?”毕师爷不敢自作聪明,道:“我是个文弱之人,如何懂得什么兵器?”姚王的神态间看不出喜怒之色,他转头问熊天锡:“熊教头,你看呢?”

    熊天锡的伤口未经包扎,血仍在淌,剧痛令他脸颊上爬满了黄豆般大小的汗珠,可他还是忍痛道:“那张弛所用的兵器是剑,但是,我觉得他使的根本就不是剑法!”

    姚王神色一震,一改往日冷傲之态,对熊天锡似有一种刮目相看的意思,道:“熊教头的武技或许和李先生尚有一段差距,但这般见识决不输于他!”熊天锡道:“王爷谬赞了。”姚王非常庄重地道:“你说得不错,他使的不是剑法,而是一种奇门兵器。”熊天锡道:“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兵器?”姚王凝重地道:“三十多年前,江湖上都说中原大侠杨桐声是天下第一高手,其实不然。”熊天锡奇道:“杨大侠的威名妇孺尽知,更令金寇胆战心寒,如果他不是第一高手,难道是花神,或者是金国的哈离别?”姚王道:“都不是,不过那人归隐太早,是以江湖上几乎都忘了这个人。”熊天锡道:“此人是谁?”姚王一字一字地道:“缪、白!”

    熊天锡显然听闻过“缪白”之名,却没有太深印象,道:“缪白不是朝廷钦犯吗?据说他和杨大侠曾去北国营救徽钦二帝,但没听说他的武功有如何了不起。”姚王道:“如果他的武功没什么了不起,又如何重伤金国能够与哈离别齐名的高手矫今来?”熊天锡对“矫今来”倒是所知甚详,道:“那矫今来确是一位高手,虽只有一条手臂,却仍是一代宗师,在金国,他在武学方面的地位不让哈离别。”姚王淡淡道:“可熊教头知道矫今来的那条右臂为谁所断?”熊天锡一怔,失声道:“难道就是缪白?”姚王道:“正是缪白,而断他手臂的那一招正是今日张弛断熊教头双腿的那一招,叫做‘幽台望乡’!”熊天锡呆呆地道:“幽台望乡?”

    姚王踱至司马智的尸身前,扯开沾满血迹的白衣,注视着他凹陷的胸口,道:“如果没有猜错,这张弛就是缪白的传人,手里执的是剑,所用的招式却是‘奈何桥’的招式。”

    熊天锡没有听说过“奈何桥”这种兵器,道:“这又是什么独门兵器?”姚王很耐心地解释道:“江湖上有一个很隐秘的门派叫奈何门,这奈何桥就是奈何门的独门兵器。本王也没有亲眼见过,不过,据传那是一柄短剑和一柄短刀,中间用一根三尺六寸长的链子连接起来,招数怪异,令人防不胜防。”他站直身子,指着司马智的尸体道,“张弛对付司马智的这一招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孟婆熬汤’,而割去崔颙首级的是‘黄泉陌路’。这才是真正的战书,不错,此人是个难得的对手!”熊天锡惊讶地道:“难道王爷准备接受他的挑战?”

    姚王忽地笑了笑:“毕师爷,你和熊教头先下去吧,请蒋郎中好好处理熊教头的伤口。”说完,他也不继续观赏那株罕有的海棠花,径直去了书房。他铺开一张洁净的宣纸,提笔饱蘸浓墨,恭恭敬敬地写道:“中秋之夜,凤山之滨;听潮论剑,涤月沐风;春秋苦短,相慰平生。赵光诚字!”

    姚王已经很久没用“赵光”这个名字了,他自己也没想到,为了答复张弛的挑战,他这纸回函写得这么认真。他师法颜柳书体,而这二十八个字刚劲豪迈,他觉得是自己多年来写得最满意的一次,尤其是“平”字的中横外延,更显示出他的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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