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的刀 一

下载APP

王家的刀 一

  

    最后一次看到父亲时,王姿刚满十一岁。

    北平的家里,父亲正仔细擦着刀。好宽、好厚的一把大刀,经过反复擦拭,那刀身变得明晃晃的,反射着温暖的阳光……王姿每每回想起这一幕,总觉得这记忆亮得晃眼。可透过那样炫目的刀光,她终于还是看到了刀下沉沉的阴影。

    那一天,是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

    父亲刚出门,王姿就听到漆黑的里屋传出爷爷的声音:“姿姿,明天我们就启程去湖北你大伯家。”

    “爸爸不去吗?”

    “他不会回来了。”

    “不,爸爸说过,还要带糖葫芦给我的。”

    “他不会回来了,他的刀法有破绽,唉……”爷爷的那声叹息,如同父亲刀下的阴影,沉沉的。

    王姿常常坐在伯父家的天井里,回忆起父亲舞刀的情景。

    一片一片的白光,晃得人眼睛生疼。一招一式连绵着,直刺进人的心里。邻家瞎子只要听到父亲的刀风,便会操起二胡拉起来。那二胡拉得凄凉,却也盖不住刀声,反倒使那刀光愈发刺眼了。

    每每这个时候,爷爷便在里屋嘟囔:“你这已经不是王家刀法了。”可这句话,却只有趴在窗口、看父亲舞刀的王姿才能听到。

    湖北的大伯也舞刀,招式和父亲的一模一样。可大伯舞出的刀光却不刺眼。那光彩便如千百朵白花同时灿烂绽开,看得人心旷神怡。可大伯常常是舞到将近高潮、旁边围观观众快要喝彩时,突然将手中钢刀一甩。“锵”,是坚实的青石地面被刀身撞碎的声音。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大伯却已独自进屋去了。在不大的天井里,王姿便发现了无数同样的裂痕。

    一名中国军人于卢沟桥头,用大刀砍倒二十多个日本鬼子后,壮烈殉国的故事传遍了大江南北。

    在大伯家,爷爷拿着报纸,念着:“全体官兵要坚决抵抗,卢沟桥即为尔等之坟墓,应与大桥共存亡,不得后退!”

    爷爷冷嘿一声,问大伯:“在混战中,你砍倒三十个鬼子不成问题吧?”

    “嗯。”

    “那你说,死在卢沟桥上的是不是老二?”

    “肯定不是,他的刀比我的还快。”

    “是比你快,但你没看过他后来舞刀的样子,那已不是王家刀法了……”

    大伯低下头,一言不发。

    从那天起,爷爷开始教王姿练刀。大婶满脸不高兴,说是个男娃儿就让他学,个丫头练什么刀。爷爷听了,只把眼睛一横,大婶就再不敢说什么了。

    那天,王姿得到一柄对于十一岁的孩子来说相当沉重的木刀。爷爷对她说:“王家刀法是没有破绽的。”

    “可是爷爷,你说过爸爸的刀法有破绽。”

    “练了二十年刀,他的刀和心早已融为一体。破绽不在刀上,在他心上。”

    大家都叫邻家开酒店的女人为幺姑。她其实才十七八的光景,男人被抓去当兵,她带着几个月大的孩子,同公公婆婆一起照看这间小得可怜的酒店。

    王姿在街边玩耍时,常常可以看到幺姑撩开衣服给孩子喂奶,丰满的乳房如同父亲的刀光一般白得刺眼。那时在酒店中喝酒的贩夫走卒们便故意放高嗓门,说着些污言秽语。有更下作的,喝一口酒,便咽一咽口水,斜着眼瞟向幺姑的胸脯。幺姑就当没看见酒客们火辣辣的目光,只是盯着孩子刚长出几丝黄发的头顶。偶尔抬头,看见街对面的王姿,就笑了起来。王姿赶忙躲进屋里,满脑子还是那晃眼的白色。

    奶是啥滋味,王姿不知道,爷爷说,妈妈刚生下她没多久,就被日本人害了,这,就是父亲心中的破绽。

    大伯去当兵的前一天喝得大醉,然后就和大婶吵。这是王姿第一次看见他俩吵架,也是最后一次。

    其实这也算不得真正的吵架,因为骂人的只有大伯,而大婶只是哭,哭得昏天黑地,不说一句话。大伯骂大婶,你他妈就是个不会生蛋的废物,一个男娃儿都不给老子生!王家要是绝后了,老二在地下变鬼都不会放过你!

    大婶号啕的声音竟又引得幺姑的儿子也哭了起来。一时整条街上,就只剩下大伯酒后的胡言乱语和大婶、幺姑儿子的哭声。家门的那条缝间,也不知有多少双街坊的眼在向里窥视。爷爷在一边一声不吭,冷笑着,看自己的儿子儿媳丢人。

    天一亮,大伯就提着大刀参军去了,从此便再也没有回来。也许他是想像父亲那样,用大刀劈倒几十个鬼子,给王家刀法留下最后的光辉。可惜直到抗战胜利,大家都没搞清,大伯究竟是死在了哪个战场上。

    从大伯走的那天起,爷爷便开始将王姿当成男孩子看待。不光衣着打扮是男孩子的,就连言行举止哪怕只有一点女孩儿的痕迹,也会被爷爷打骂。大婶实在看不下去,可刚想插嘴,便被截断。

    “姿姿是王家唯一的传人,我总不能把王家祖传的刀法带进棺材呀!”爷爷边说,边恨恨地瞧着大婶,仿佛全是她的过错。大婶不敢接口,闷闷地挑起豆花担子上街了。这一家人的生活,现在只能靠她卖豆花来维持。

    爷爷恨不能一下将王家刀法的精髓全塞进王姿的脑中,全然不顾她的承受能力。可是她的刀法进步极缓,而爷爷的脾气也一天天坏了起来,去幺姑酒店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

    这天爷爷又喝醉了。以往健壮的他现在和一个普通酒鬼已然没什么差别。他脚步软绵绵的,脸上泛起一层病态的潮红,看王姿笨拙地在院里舞着木刀,竟没发脾气,半天,才长长哀叹一声。这声哀叹何其熟悉!令王姿想起父亲离开家时的情形。他像这样喝醉酒而又不发脾气的情况,实在是少之又少。爷爷通常是无缘无故便劈头给大婶一顿痛骂。大婶不敢还口,面对一个耍了一辈子刀的人,任谁都不敢顶嘴的。

    中午,大婶煮了好大一锅肉粥,王姿刚喝完第二碗,便一头栽倒在地。爷爷想过来扶她,可一弯腰就瘫了,挣扎几下还是爬不起来。他突然明白过来,用尽全身力气,喊出的声音却是软绵绵的:“贼婆娘,你给我滚出来!”

    大婶从厨房里慢步走出,一脸平静。她毫不理会爷爷的诅咒,缓缓走到他面前,瞧了王姿两眼:“如果不是因为姿姿,我就在锅里下砒霜了。”然后她用近乎温柔的语调对爷爷说,“你们王家已经绝后了,王家刀法也完了。等到你死后,王家就没有一个男人了。”说完这话的大婶进屋去拿早已准备好的包袱,将王姿背在背上,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座院子。

    直到大婶走出城外,王姿的全身还是轻飘飘的。大婶将她放到地上,把她搂得紧紧的。王姿只感到大婶柔软的胸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耳边是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姿姿,叫我一声娘,快叫娘啊。以后我就是你的亲娘了!”

    王姿感觉还是轻飘飘的,脑海中全是父亲舞刀的样子。大婶的耳朵正好凑在她嘴边,王姿就在那耳边轻轻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上一章 下一章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

字号

A-

A+

主题

护眼 旧纸 桔黄 纯黑 实木 淡紫 浅灰 灰蓝 暗灰 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