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铺子 二
每个小镇都有它的特产,回龙镇也不例外。回龙镇的特产是郑板鸭。
远远的,在还看不到回龙镇的地方,便能瞧见一棵山一样大的白果树。这树据说在清兵还未入关时就已种下了。树后面就是郑板鸭店。
郑板鸭的老板当然姓郑。人们管这个四十多岁、卖板鸭的中年人叫郑板鸭,就像过去叫他的父亲、他的祖父一样。
清明的早晨,郑板鸭刚打开店铺,就看到十年前嫁到王家去的妹妹。
“回来了?这是王姿侄女?”
“嗯。姿姿,快叫舅舅。”大婶扯王姿的手。王姿抬起头,看向那中年人——他下巴上的肉厚得就像婴儿嫩嫩的屁股,嘴上留着两撇胡须,脸上的肉堆起来把眼睛挤成一条线,笑眯眯的样子。鼻子倒是直挺的,有点像父亲,可是那直挺的鼻子长在这张肥脸上,就显得滑稽可笑了。
“舅舅……”王姿怯生生的,低下头时看到他的手。立时,王姿几乎想挣脱大婶,撒腿就跑——那是父亲的手,那是大伯的手,那是爷爷的手。又粗又大,满是刀疤,结满茧子。男人的手,原来都是用来握刀的。
那只手很笨拙的样子,移到王姿的头顶,拍了一下就抚在她脑袋上,然后又拍一下。当舅舅的手第二次拍到她脑袋时,王姿一下子感觉全身的热气都向头上涌,脚底变得空了,膝盖一软就倒在地上。
醒过来的时候,王姿躺在床上。那是一间厢房,简单干净,像是刚收拾出来的样子。窗户是架开的,对着西边,可以看到那太阳红得吓人。
那段卧床的日子里,王姿一点儿东西都吃不下,整个人虚脱般僵在床上,每天就睁大眼,瞪着屋顶发呆。大婶请来大夫,抓的全是补气血的药材,熬好了给她灌下去,可不多时就被全呕了出来。大人们一连换了好几个大夫,连路过的游医都找了来,可王姿还不见好。
慢慢的,大婶不再折腾,便只是坐在床边陪她。她静静坐在床边,看着王姿的脸,眼窝深陷,脸色蜡黄,若有所思。有时王姿看着她的嘴唇动了动,以为她要说话,可过了良久,她却把脸别了过去,看着窗外……待王姿再醒过来时,不知是几日后的傍晚。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声长剑破空声。在长剑声的间隙中,王姿听到舅舅说:“劈,步子这样……”一个大概正在变声的后生,就用奇怪的语调应着:“嗯,嗯。”
王姿躺在床上,看不到他们。夕阳却把他们的影子印在窗口对着的墙上。一个臃肿的身影双手握着剑,向前跨出一步,然后直劈。旁边是一个纤瘦的影子,矮了一头,也握着剑,照样劈出去,又收回来,一直重复不断。
舅舅不再说话,许是走开了,或者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于是整个世界只剩下纤瘦影子的劈剑声,一下,又一下,直到太阳完全消失在油菜花海里,王姿才听到大婶叫他们吃饭的声音。
此后每天临近傍晚,王姿都会按时醒来。那纤瘦的影子也每天按时出现在她旁边的墙上,做着相同的动作。
“他也是孤单一个人啊。”王姿想。她甚至想象,如果自己拿着一把刀,在他旁边漂亮地舞起来,一定会令这个只会一招的呆家伙羡慕得要死。
嗯,一定的!大伯舞刀的时候有那么多人喝彩,父亲的刀比大伯还要快——而自己身上流着父亲的血,一定会舞得更漂亮……大伯、父亲、爷爷。
王姿突然感到不安起来,眼睛离开墙上的影子,望着屋顶想了很久。她突然便有了点儿力气,手顺着墙向上,一直抚在那影子的腿边,恍惚间,又看到父亲在舞刀。
“爸爸,你带姿姿一起走啊。”父亲不理,只顾背着大刀,翻过一座桥就不见了。王姿追上桥去,到处找不着人,只看到好多咧嘴瞪眼的石狮子,还有桥上散落着的、各式各样的大刀。长的、短的、宽的、窄的,还有断成两截的大刀散落在王姿周围,把她团团困住,让她动弹不得。这时,邻家瞎子的二胡又响了起来,王姿转身突然看到爷爷,步子蹒跚,佝着背,醉醺醺、凶神恶煞的样子。
“爷爷,每招每式姿姿都记下了,王家刀法不会失传的。”王姿大声对爷爷说,这时,就听到了长剑劈空的声音。
用力睁开眼,王姿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床上。院子里,那剑声夹杂在风声雨声间,从窗户缝中刺进来。十五天没吃过东西,也不知王姿哪儿来的力气,顺着床沿滑到地上,再扶着墙壁移到门边。到了门边时,她再也支撑不住,一下扑倒在门背后。
“嘎”的一声,门被王姿撞开,外面的风顿时灌满她全身。一个宽脸大眼、身材纤瘦,大约十二三岁的后生双手握剑,站在雨里,回头望着她。
王姿这才看清他双手握住的兵刃。爷爷教过她,那不是剑!而是日本人惯用的东洋武士刀。
那后生全身湿透,跑过来抱起王姿,冲到厢房里,犹豫一下,问:“王姿,你怎么起来了?你的病好了?”
王姿看着他的脸,像是盯着一个背叛者。她冷笑着,想质问他为什么用日本人的刀,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他看王姿恨恨的眼神,转身跑了出去,背影呼地消失了。
一忽儿,他又回来了,端着一碗米汤,后面紧跟着大婶。大婶把王姿扶起来,边喂她喝米汤,边对王姿说:“这是舅舅的儿子、你表哥郑兴。”然后她又唠叨着,“多亏你表哥在外面练剑,才看到你摔倒,你好了娘就心安了。”
王姿斜眼看着大婶,突然便连她也牵连着恨上了,暗暗想:我是喝米汤长大的,娘早就死在日本人手上了!你一辈子也别想我叫你娘。
好容易喝完米汤,王姿只说了一句话:“我要吃东西。”
比起一般的人家,舅舅家殷实许多。板鸭店后面是七八间屋,住着舅舅、舅妈、表哥和一个帮工。王姿和大婶住进来之前,这里想必显得有些冷清。
当听王姿说她想要一把刀时,舅舅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拉着王姿的手来到一间锁着的屋子外。舅舅弯下腰问她想要什么样的刀,王姿张口就说,要爸爸用的那种。舅舅点点头,开门叫王姿进去。
他打开屋内墙角的木柜,偌大的柜子里只有三件东西:一套肩章上有两颗金星的军装、一把东洋武士刀,另外就是一把王姿再熟悉不过的大刀。
河北王家大刀,重十九斤、长二尺四寸、宽一寸三分、柄长四寸二分。这是王姿还不会走路时,就牢牢记住的东西。
舅舅先拿起那把武士刀,说这是日本的刀。舅舅又说,武士刀比中国的刀实用许多。王姿突然便火了,大声说:“你爹娘不是日本人杀死的吧!”
舅舅抽出只剩下半截的武士刀,笑着说:“这把武士刀是我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时一个朋友送的。那朋友的父亲是日本的铸剑名师,这刀由他亲手打制,一刀能将步枪枪管劈成两截。可在后来我和你爹比武时,它却被你爹一刀劈断了。”
舅舅又拿起王家的大刀,向上竖握,端详刀身:“这是你爹用的刀,也是你们王家惯用的大刀。中国人舞刀,日本人却反复练习劈杀。你表哥性子太文弱,所以我才让他练日本刀。现在是乱世,只有让他锻炼出坚强的毅力,才能更好地生存下去。”
最后,舅舅的手抚在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军装上:“从日本回国后我才明白,刀是用来杀人的,而武士刀比中国刀更适合杀人。可是在日本人的枪炮面前,它们都同样不堪一击。”说着,他把大刀倒转,递给王姿。王姿接过刀,手一沉,差点握不住。十九斤,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太沉重了。
从那天起,王姿便开始试着舞动父亲的大刀。她每天拖着刀,用力提起,又放下。第一天下来,整条胳膊都没了知觉,第二天却开始钻心地痛。这样,直到一个月后,她终于成功挽出第一个刀花,兴奋得一下子哭了出来。
这时背后传来脚步声,王姿急忙擦干眼泪,回过头去,看到了郑兴。
从舅舅解释过日本刀的来历起,王姿便喜欢上了郑兴的笑容。那表情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无声无息、毫不张扬的淡淡微笑浮起在他眼里。那眼总是睁得大大的,不带半点杂质,却能将人完全融化。于是时间仿佛停止,她只听到四处的知了声像是无数长针,塞满了整个院子。
到了秋天,王姿已经能够一口气舞完王家七十二路刀法。
那一年,是一九三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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