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刀 三
平静延续到了中秋。那天好容易放晴，下午，一小队鬼子兵开进回龙镇。
舅舅看到鬼子时，一下将头别了过来，看着大婶。他是那样用力地转头，脖子上的青筋都透过层层赘肉凸现出来。他脸颊抽动，鼻孔一张一合，压住声音对大婶说：“没想到日本人能打到这里来。”说完，便径直走向店铺后面。
大婶和舅母紧跟着进去，王姿回头望望已经走远的鬼子，跟着家人们来到院子里那间被锁住的屋子前。
屋子已经被打开，舅舅揭开墙角柜子里的军装，摸出下面压着的一包油纸。油纸打开，里面是一把盒子枪。
舅舅拿着枪一边上子弹，一边朝外走。大婶和舅母一人一边将他拖住他：“疯了吗？你出去拼命，郑兴怎么办？姿姿已经没有爹了，你还想去送死？”
舅舅看看大婶和舅母，又看看门外不知所措的郑兴，一甩手想挣脱。大婶被甩倒在地，手还拖着舅舅的胳膊，突然一口咬在他手腕上。舅舅痛得松了手，盒子枪便掉到了地下。
大婶捡起盒子枪，对准自己的头：“哥，如果你想去送死，就从我的尸首上踩过去。”舅舅摇了摇头，苦笑着，一下颓倒在墙壁旁。
傍晚的时候，铺子里闯进来四个鬼子，他们用手比划着，像是在找东西吃。舅舅看着他们，突然说了一句日语。
那四个鬼子愣了愣，可能是没想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一个屠夫般的胖子竟会说日语。回过神来后，他们便用日本话对舅舅大声吆喝。
舅舅的脸又开始抽动起来，答了一句很长的话，还没说完，其中一个鬼子便一把拧住他的衣领，吼叫起来。
舅舅抓住那鬼子的手，另一只手握成拳头挥了出去。他那一拳的速度，几乎可以赶上父亲劈出的刀，以至于鬼子没有丝毫防备，就被打倒在地上，脑袋软软地扭到背后。
然后王姿就听到了枪响。另外三个鬼子几乎是同时端起步枪，向舅舅开了火。三颗子弹，两颗打在舅舅的胸口，一颗打中他的头。
王姿看到那额头突然就缺了一半，血从里面喷了出来。她怕极了，转身就往后院跑。
那时，郑兴正在院子里练刀，可能是听到了枪声，正要奔到前面去时正好撞上逃进来的王姿。王姿拉着他就跑，嘴里哆嗦着：“舅舅被他们杀了，舅舅被他们杀了！”
郑兴愣在原地，王姿拉不动他。她回头，看到三个鬼子跟了进来。他们看到郑兴手里握着的武士刀，大笑起来。一个鬼子将步枪靠在墙上，也抽出把武士刀迎过来。
郑兴大叫一声，双手握着刀向那个鬼子冲去。王姿向后退开，靠在厢房的门上，低下头，哭着想：“父亲如果在的话，就有人保护我们了！”
“锵锵”几声，很快就静了。王姿抬起泪眼，便看到倒在地上的郑兴。
那个倒在院子正中的人，会是郑兴吗？那个用影子陪伴自己的郑兴；那个带着淡淡微笑、眼睛睁得大大的郑兴？他倒在那里，脑袋被从正中劈成了两半。
厢房的院子对面，另外两个鬼子抓住了大婶和舅母。他们抓住两个女人的衣服，用力一扯……王姿便看到了一片晃眼的白。那白，是妈妈的乳房，或是父亲的刀光。
王姿转头，静静推开厢房进去，看到父亲的大刀。
原来父亲从来就没有抛下过自己，大刀上他握过的痕迹一直都在。王姿拿起大刀，用衣袖反复擦拭着刀身，就像当年父亲离开之前那样。
握武士刀的鬼子跟进来，在王姿背后。他举起武士刀，王姿转身将紧握的大刀，刺了出去。
对不对？父亲，这一刀的力量和角度对不对？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一刀便将他穿透吧，而此刻的我只能将刀尖送进他心窝三寸，然后拔刀躲开，转到他身后，斩他后脑。
将刀砍进鬼子后脑时，他的血管爆开，一片血红。
父亲，你在七月的卢沟桥上，身上一定也沾满了敌人的鲜血吧。父亲，现在的我，就和你一样了。
鬼子倒下了，王姿拔出刀，走出厢房。
把大婶和舅母按在地上的两个鬼子听到惨叫，当看见王姿满脸鲜血、握着大刀出来时，同时去抓靠在一边的枪。
大婶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撕光，她看见王姿，扑上去抱住一个鬼子，大叫：“姿姿，你快跑！”
可是，娘，我们为什么要逃？有父亲一直保护着我们，你不知道吧。
王姿冲过去，另一个鬼子刚端起步枪，手扣在扳机上就再也动不了。王姿冲他笑着，抽出砍进他脖子的大刀。
不是吗？我身上流着的，是父亲的血、王家的血呢。
可就在这时王姿的笑容凝固了！被大婶抱住的鬼子抓不到枪，就抽出匕首，反手捅了出去。大婶****洁白的身体一下子被染红了。又被捅了，可大婶不但没松手，反而将鬼子抱得更紧。她叫着：“姿姿，砍死他！砍死他！”
“娘——！”出生以来，王姿第一次叫出这个称呼。似乎是鬼子的血将她的眼睛蒙住了，一切都变得不清晰起来。王姿用尽全身力气将大刀抡起，直接斩在那鬼子的脑壳里。
大刀深深陷入他的骨头里，“当”的一声，他手中的匕首掉在地上。王姿低下身子，看着娘，鲜血正不断从她嘴里涌出。娘也看着王姿，笑了：“姿姿，你叫我娘了……”然后她猛一推靠着她身子的鬼子，再向后仰倒下去。
此刻，娘的耳朵正好凑在王姿的嘴边，王姿就在她耳旁轻轻唱了起来：“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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