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天津之四 雨冷风寒 二
陌生人愣了愣，问道：“遣散就遣散，你干吗搬着躺柜出来？”
聂家佣人不耐烦地应道：“二小姐说啦，家什都用不着了，让我们自己拣喜欢的拿走。我看着躺柜好，拿回家用去，人家主家都不管，你管什么啊！”陌生人和身边几个装扮成拉车、赶脚的同伙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就都凑上来嚷嚷着要打开躺柜看看。那聂家佣人不甘不愿地解开绳子，打开躺柜，里面除了碗碟之外，再无他物。
就在他们查看躺柜的时候，聂家佣人陆续或搬、或抬、或背，将大件家具都搬了出来，更有甚者将家具背出门就开始在门口叫卖，一时间聂家门口人潮汹涌、熙熙攘攘。这当口，老管家指挥着两个后生，抬着一个大衣柜无声无息地挤出人群，沿着小巷向南而去。
待到出了小南门，老管家拣无人处将大衣柜立好，解开绳子，打开柜门，一身长袍马褂的聂泯生从衣柜里走了出来。聂泯生拉住老管家的手道：“常叔，多谢您老了！”
老管家摇摇头，摆手道：“别谢我，我这也是报老爷的恩，而且这是二小姐的主意，就是为了瞒天过海把你送出去。”聂泯生朝聂家方向望了望，忙点点头。老管家叹口气道：“唉，我十一岁就开始伺候忠节公，跟他去过台湾、守过芦台。我记得他老人家说过，打仗攻易撤难，最难的又是留下来断后的，那都是拿自己的命在给袍泽们换活路哪！二小姐如今还在城里守着呢……”老管家忍不住泪汪汪，“少爷您可一定要多多保重啊，不然……不然就真枉费了二小姐这一番苦心啊！”
聂泯生眼眶也湿了，点头道：“您等着吧，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会重振聂家，决不会让你们失望！”
聂家散了，李有泰也不得不走了。
运河帮货船的那一把大火，不用想都猜得到是他李有泰干的，如今日本人、运河帮几股势力都在到处找他。哈七爷与任师傅催他快快离津，带着聂宝钗回沧州去。不论如何，总得先把人保住再作打算。
虽然李有泰打从心里不愿就这样灰溜溜地回沧州去，但还是拗不过哈七爷与任师傅，便答应先回国术馆再看最后一眼，然后马上动身。
夜半时分，李有泰摸着黑潜回国术馆。他轻轻地一推屋门，两扇门发出低低的吱呀声。国术馆的门用不着锁，这曾经是卢鹤笙做馆长时为之自豪的事，战乱一起就更用不着锁门了。李有泰摸出火柴点燃随身带着的蜡烛，在微弱的烛光下轻轻掩好门，走进院内。
他轻轻地走进国术馆的正厅。这里是国术馆馆长会客之地，上方是两把木椅、一张茶桌，两侧排开八张椅子、四张高几，陈设简单却庄严肃穆。正厅墙上挂的是形意拳祖师爷岳王之像。这张岳王像有些特别，画的不是岳母刺字，也不是奉旨南归，而是岳王贯甲罩袍，坐在帅案之后的样子。画中岳王右手持笔似在署理公文，却似要放笔搁架，身朝左倾，皱眉注视侧方，似乎闻得紧急军情来报，马上要按案而起。此画并非名作，却极为传神，将岳王威严刚毅、枕戈待旦的神情描绘得惟妙惟肖。
相传形意拳是“枪拳”，乃是内家大枪枪法中化出来的拳法，最具战意，刚柔并济，故形意门一直奉岳武穆为祖师爷。卢鹤笙收徒极严，除了天分、资质，还必须要有正气、有傲骨、有仁心、有大志，气骨心志四条缺一不可。所以国术馆才会有像老七那样奋不顾身的好汉，才会有像老九那样义无反顾的侠士；所以尽管国术馆徒不多、业不厚，但天津卫的武林人士但凡提起“国术馆”这三个字来，没有一个人不跷大拇指的；所以晚上国术馆的灯一刻不灭，周边小偷小摸的贼盗们就一刻不敢出手；所以国术馆的这道大门就敢每日每夜地不上锁。国术馆在江湖上的这份尊崇地位，不是靠打出来的，而是靠做出来的。
正中的茶桌上早已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土，李有泰轻轻摩挲着桌面，轻叹了口气。当初他懵懵懂懂初下天津的时候，背着一个包袱，怀里揣着父亲李林清的信，与李有德一起站在这张茶桌前等卢鹤笙。后来他年少轻狂不尊师长，被狠打了一巴掌，伤好后也是跪在这茶桌前。再后来他在此教授保安团风光无限，在此商议打擂台一腔血勇。这里曾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大事小事震动天津，可现在只剩残烛一段。人生就像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圈子，往往在努力过后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起点。
李有泰此时与他初来时一样，两手空空。但不同的是，当时他一门心思想的是要留下些什么，留下他的名号、他的传奇、他的故事；而现在他想的则是要带走些什么，让国术馆、形意拳薪火相传。他放眼四顾，闷声琢磨了半天，心里选好了两件东西，一时有些难以取舍。一个是门上华世奎手书的“国术馆”横匾，另一个就是墙上的岳王像。
李有泰心中暗想：国术馆的牌匾虽然珍贵，却可以请人再写；而墙上的岳王像虽然出自无名画家之手，却体现着忠孝仁勇义等种种武人应有的品德，只要这等武人品德一日尚存，形意门便一日不会湮灭。
想到这里，李有泰打定主意，将椅子搬过来，蹬在上面小心翼翼地将这幅岳王像从墙上摘了下来，轻轻吹了吹画上的灰尘，将画卷起。卷了两下，李有泰赫然发现这岳王像的背后竟然写有文字！李有泰一愣，难道这后面有卢馆长刻意留下来的武功秘笈？或者这是国术馆的藏宝图？李有泰想起平时卢鹤笙十分宝贝这幅画，每日都是由他亲自打扫拂拭，看来这幅画背后果然有大秘密！李有泰兴致勃勃地将画像反转，低头凑在烛光下仔细观看。
仔细看后，李有泰大失所望，这上面虽然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却都是些人名、地名，与招式功法一点都不相关，更没有什么宝藏可言。李有泰放下画像想了想，忽然记起以前听说书人讲过的传奇故事，抓起画像来将后面的文字横着斜着读了好几遍，又将画纸展在灯前背着光仔细上下找了个够，还是找不出什么端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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