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天津之四 雨冷风寒 三
李有泰正有些恼火,忽然有人一巴掌重重拍在他的左肩上。李有泰左肩立时向下一沉先卸了对方的手劲,左臂屈肘护住心脉,低头缩颈闪开后脑要害,同时抬右臂转身横肘抡砸对方头面,左脚为轴蹬地借力,右脚跺踩来人的面门。李有泰背对敌人、一臂之距,首先预防敌人下步攻击,然后挥肘横击,这是发力最强、应敌最快的招法,一旦得手至少能让对方头破血流,这就是拳法中架即是打、打即是架的要诀。形意拳中从来都是遮打合一,连消带打;另一方面,形意拳讲究起手脚亦抬,手落脚亦随。在挥肘的同时,李有泰起脚蹬击对方面门,这一招上下齐动,如同两把锋利的刀,同时向后扫去。
这两下虽然锋利迅疾,却同时落了空。李有泰一惊,想也不想地连忙在身前画出五六个圈子,护住自己的头脸、胸腹要害,同时退步屈抬右腿,护裆弹踢,正是形意拳败式中护身求胜的一招“游鼍化险”。这一招用出,李有泰才发现,自己面前竟然空无一人。他愣了愣,猛一抬头,才发现房梁上大头朝下吊着一个人,正笑吟吟看着自己。
李有泰心中一转,立马猜到此人先站在自己身后拍了一掌,然后在自己发招之前的瞬间,快如鬼魅地跃起倒挂于梁。这一跃不仅快如闪电,更兼拿捏准确、毫无声息,来人的功力可谓深不可测。对方这身手让李有泰心下一沉,忍不住想翻窗逃走,忽然想起这是在国术馆,如果自己逃了,岂不是将这圣地拱手任人糟蹋?而此时此刻,能保护这里的,就只有他李有泰一人而已!想到这里李有泰哼了一声,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自胸中喷涌而起,他双手一分摆开了虎抱头的架势,双目炯炯地盯向暗处倒挂于梁的人。
隐约中对方轻轻一笑,轻飘飘落地,施施然走了过来。微弱烛光中李有泰凭着对方那颗发亮的大光头,认出对方竟然是当夜在国术馆院内授艺于他却又飘然而去的和尚。李有泰吃惊之下,忙俯身跪倒一个头就磕了下去。和尚上前把住他的肩膀,扶起李有泰。李有泰见和尚亲切的神态,不由想起自己失散已久的父亲与师父,加之擂台失利,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愣了好半晌才开口道:“铜钵我还没还您呢。”
和尚哈哈大笑,拉着李有泰坐在地上,手指岳王像问道:“你是要带着它走么?”李有泰点点头。和尚也点点头,欢喜赞叹道:“好啊,就凭你这一选,你就有资格传我形意门的衣钵,也不枉我在这里等你好几天。”
李有泰一愣,和尚手指岳王像道:“你可知这是什么?我形意门自李洛能祖师爷起,八大弟子名震黄河以北,从山西到东海广传武艺开枝散叶。你父亲、师父这一支,是祖师座下刘师亲传的嫡系弟子,而这岳王像则如同定国刀、束心剑一样,是祖师爷传给你们这一支的镇门之宝,也是证明你们这一支形意正宗的不二信物。”李有泰心念一动,暗想:“这祖师爷也是偏心,刘师当年以龙形搜骨闻名天下,那是多高的功夫、多大的名声,结果好用的刀剑却都给了旁人,给我们这支就传了幅画下来。”
和尚仿佛看破了李有泰心中所想,手指画像道:“你来看,这一行‘庚子年,天津卫八里台,高三、李五’记的是当年庚子祸乱,西夷联军进攻天津,我门内两位豪杰舍命保护战死沙场的聂提督的事。”(注:请参见2008年6月上的《玉瓶碎》。)和尚手指下移,“这一行‘民国三年,河北抱犊寨,齐远山’说的是民国三年我门里好汉一夜疾驰三百里,单挑匪巢救出三十余名被绑人质的壮举。”和尚手指缓动,将画纸上文字后的故事娓娓道来。这数十行文字所记述的,无一不是形意门人行侠任事、报国护民的举动。李有泰分明感到字里行间灼烧着一团火,这团火在纸上奔突跳跃,燃烧着雄壮与惨烈。
和尚手指最后一行字:“民国十九年,天津卫得意居,刘平碌、蒋双明”这两人的名字李有泰认得,正是之前为夺虎丹而殒命的国术馆老七和老九!而这行字分明也是卢鹤笙的笔迹。和尚轻轻点了点这两个名字,缓缓道:“有人说这辈子做什么也别做英雄,因为英雄命中注定就是被用来牺牲的,而世人善抱怨,常遗忘,做英雄的到头来献情献义献了性命,却连个念想都留不下来。”和尚看着李有泰,停了片刻,“但老天有眼,天道公允,这些用形意拳做事、用侠义心做人的好汉,会被人一直记得。这岳王像就是形意门的英魂谱,只要有一名形意门弟子在,他们就会香火不断,永享祭祀!”李有泰默然无语,用手轻抚着纸上的字迹,一颗心空空落落的,四周无尽的黑夜向他压来。
半晌之后,李有泰抬头问道:“前辈,这……这上面有您的名字么?”
和尚笑了笑,摇头道:“没有,只有死了的人,才能在上面留名。”他抬起手点点李有泰,又转回手腕点点自己,“不过,我们形意门弟子都以在此留名为荣,以老死在床上为耻。我一直在等着留名的那一天。”
李有泰浑身发热,一股劲从四肢百骸里冲出来,将一颗心催动得怦怦直跳,他从未感觉到自己如此有力如此锋锐。他惶急着跪在地上抱住和尚的小腿,急声恳求道:“师父!晚辈……不,弟子恳请师父授艺!”这架势犹如乞丐扑人,又如娇儿撒泼,和尚被吓了一跳,继而笑道:“放开些,我逃不掉的!”
和尚将李有泰扶起来:“我可以传艺给你,倾囊相授,但我却决不能收你为徒。”看着李有泰惊诧的眼神,他耐心解释道,“每一门每一宗里因各弟子的天分不同而身份有别。有的担任顶门弟子,要见识广博、招法精熟,肩负着开枝散叶广传技艺的使命;有的担任护门弟子,习练最凌厉的杀招和最诡异的打法,是门户宗派的保护者;有些天分极高、又肯吃苦的弟子,是用来给门户扬名的,不但师父会宠着他,全门都要围着他转……武林门派中规矩繁杂,要是一不留神坏了规矩,不但会被同道笑话,更会被本门师长所不容。”
李有泰是头一次听说,好奇地问道:“那前辈您是哪一种弟子呢?”
和尚将头扭开,转向黑暗的屋角,片刻后淡淡道:“你师父是这一宗门人中天分最好的,是师祖刻意选拔用心传授的关门弟子,是给形意拳扬名的;而你父亲当年跟随师祖走南闯北会遍陕晋英雄,是替师祖传艺的弟子;至于我……不过是苦练了几招打法、几路腿法的护门弟子而已,我没资格收徒的。”
李有泰没想到自己触到了和尚的伤心往事,忙道:“前辈传艺的恩情晚辈永世不忘,今后晚辈待您必如子侍父,晚辈尊您必如徒敬师。您的名分,是刻在晚辈心里的!”
和尚看了李有泰半晌,终于长叹一声:“李林清生的好儿子,卢鹤笙选的好徒弟啊!”他点点头,“咱们武人常说气沉丹田,你可知何为丹田,怎么练才能达到你师父说的‘意随心发,拳随意到’的境界……”
窗外乌云遮月,片刻后下起了毛毛细雨,如丝的雨滴打在窗户上沙沙作响。短烛燃尽,暗夜中,这一老一少时而悄声论武,时而交手合拳,不觉夜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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