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天津之四 雨冷风寒 十
哈七爷再一次登门时,高买的老掌门正在东厢屋的福堂里拜佛。哈七爷一边招呼童子上茶,一边坐在堂屋里等他:“你这老家伙怎么也信这个了?吃虾喝酒的时候不见你念佛,收赃销赃的时候不见你烧香,等有个头疼脑热了,你就开始装居士了。”
老掌门也不恼,手捻着小珠串笑道:“少贫嘴,一准是有事来求我了。上回我要把那十三太保扳指儿还你,你不要,这回又丢了嘛好物件了?”
哈七爷就着热茶,将国术教材的事情又说一遍。老掌门点点头道:“嗯,上次你说过这事儿,我答应了你,东西也确实是落在了小苏手里。”他沉吟片刻,“不过我这门里纠葛纷杂,苏家身份特殊,是允许在门里分宗立户的,在我这里也听调不听宣,他也有好长日子没上我这儿来了……也罢,我就坏一回规矩,说个地方叫孩子带你去找他。”
哈七爷点点头,老掌门岔开话题道:“七爷,你怎么看眼下这时局?”
哈七爷闻言一愣,哈哈笑道:“今儿是怎么了?偷东西的祖宗不仅烧香拜佛,还开始关心时局了,你想当天津市长啊?”见老掌门神情肃穆,忙收了笑言,叹了口气,缓缓道,“如今这时局,我看还不如当年我们大清呢,当年咱好歹也是和十一国宣战,如今就让一家欺负成这样,还不敢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老掌门黯然:“唉,连你都这么说。说来天津卫能人不少,但是论眼界与见识,无人能比得上你哈七爷。”哈七爷哼一声插话道:“那是,咱伺候过中国皇帝,见识过外国皇帝。从火轮船到梨园行,咱什么没玩过?”
老掌门顿了顿,接着道:“要是连你都不看好……看来我也要早做准备了。老弟你说说,这要是真跟日本人打起来,哪里才安全呢?”
哈七爷那满不在乎的表情顿时一敛,他仰头望向屋角想了老半天,等到老掌门都快不耐烦了,才缓缓道:“咱们没飞机、没大炮、没军舰,一旦打起来怕是连长江、黄河这样的天险都未必能守得住呢……不过好在咱们有人啊,一命顶一命、十命顶一命地去拼吧。一旦开战,搞不好长江以北咱们都未必能守住呢。等仗打到这条线上,日本人力乏了,咱们又仗着天险,应该就能站住脚了。”
老掌门半晌无语,喃喃道:“真要退这么远么?我这一口天津话怎么搬过去呢,岂不是要让那边的同道们笑话!唉,怎么到老来还要做丧家犬呢?”两人相对无言,又枯坐了片刻,老掌门忽然抬头问道,“哎,老家伙,要真打起来,你怎么办呢?你是要做丧家犬,还是要做恭顺人?”
哈七爷嘿嘿地笑,笑得直拍大腿,手点老掌门道:“你呀,你白活这么大岁数了!你怎么就还没看明白呢?这世道,做人还是做犬,是你自己能说了算的么?”说罢哈七爷笑着起身,推门而出。
老掌门仰头长叹:“唉,看不明白如何,看明白了又能如何?”铁灯杆、电路灯、印度巡警防疫病。哈七爷还真没想到做高买的偷盗居然住在英租界里,还是两层的洋房。在租界口七爷与童子排队打了防疫针,领了进出证,这才根据老掌门说的地址,一路找到这里来。哈七爷没进过英租界,但他看得懂英文,老远就指着一栋院门里栽着月季花的洋房道:“就是那儿了!”
这房子是典型的异域风格,窄条窗、尖屋顶、坡面瓦,门内有小院,还有半层在地下。院门紧闭,几步见宽的前院里,种了一半的月季花,但此时早入了冬,花枝仅剩了枝杈,一盆挨着一盆,在院里仅留下刚刚能过一个人的通道。童子举手就要上前拍门,哈七爷一把拉住他,笑道:“干高买的还需要敲门么?你站在院外两尺他就已经看到你了。”
那童子有些吃惊,还在左顾右盼地寻找着,哈七爷已经对着洋房门外墙上挂的歪斜的小镜子挥了挥手。见那童子好奇地向镜子张望,哈七爷又道:“小子,你今年也十三四岁啦,该是长点能耐的时候了,跟在你老爷身边多留心学点东西。爷告诉你,你别小瞧了这些花盆和那面镜子,这些东西的摆放可都是学问。有了这两样,人家躺在楼上的床上就能看得见你。成,你也送到地方了,他看见了你,也知道是老头子让我来的,你回吧!”
又等得片刻,屋门轻轻打开,一个身穿洋装,面带眼镜的中年消瘦汉子踱步走下台阶。他先是眯起眼看了看天气,接着从怀里摸出块怀表来,瞟了一眼哈七爷道:“Whoareyoulookingfor?”
哈七爷一撇嘴,用英语回道:“I'mlookingforafriend.”
中年汉子耸耸肩,两手一摊道:“Youcametothewrongplace,Idon'thaveChinesefriends.”
哈七爷眉头一皱道:“行啦,小苏你别装啦。你要不知道我是谁,你根本就不会下来。你要不是小苏,也根本用不着易容装扮。别在这演戏了,你里面有咖啡没?大冷天的给我煮一杯,有些日子没喝这玩意儿了。哎,少放糖,少加奶啊。”说着哈七爷硬是从对方身边挤了进去,迈步上台阶进屋去了。
咖啡香浓,哈七爷满意地搅动着勺子。话头讲完,他双目炯炯地注视着手捻怀表的小苏,等着他起身把国术教材捧出来。可等了半晌小苏却纹丝不动,哈七爷有些不耐烦了,他皱着眉用勺子轻轻敲了敲杯壁。小苏嘴角泛起一阵笑意,他侧头开口道:“请问,您是失主么?”
哈七爷一时语塞,他“嗯”了一阵后点头道:“我能替失主作主。”
小苏又是一笑,他笑起来时脸上现出一个小小的酒窝:“您不是失主,便没资格要回东西;即便您是失主,您也知道规矩的,三天一过,即便是皇帝的玉玺、娘娘的凤钗高买也不还。”
哈七爷一时无语,不死心地道:“这东西是让国人强壮、令我军扬威的宝贝……”话未说完,小苏已经接过话头道:“这东西对你们重要,但是,它现在在我这里,它归属我。”小苏端起咖啡杯子,朝哈七爷遥敬一下,“在我看来,重要的东西,只有在毁掉它的时候,才能体现出它的价值来!就如同这杯子,只有摔碎了,才能显出它的珍贵,不是么?”
看小说就用200669.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