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辛 七
远方的夕阳已有一半淹没在海平线以下,将整个海面浸染得一片血红。而在这血红的夕阳之光的映照下,渔村后面的山上,那漫山遍野的红花,也显得越发灿烂如火了。
叶华又想起了昨天夜里那个可怕而诡异的噩梦,那些遍地的红花不由得让她想起苗疆禁术“草木蛊”。
据苗疆毒门古籍记载,凡蛊类,按载体分为虫豸蛊和草木蛊两大类。虫豸蛊是以各类毒虫为蛊母,而草木蛊则是以植物为蛊母,往往是借花粉、风等媒介来传播蛊毒,风吹到哪里,带有蛊毒的种子便随之撒播到哪里,谁也没有能力去控制。所以,草木蛊早在数百年前便已成为苗疆的禁断秘术。
如今这个渔村里的村民全部都变成了活尸,这个小岛上看不到其他的活人……这种种迹象,更加佐证了叶华的猜测。难道阿爹竟罔顾祖训,施种禁断之术,犯下这些不可饶恕的罪行么?她已不敢再想下去。
成海山全凭一股蛮力抱住九十七,支撑得颇为吃力,此时见叶华突然发起呆来,不由挣扎着提醒道:“妹子……那边有井绳……快点……”
叶华不敢再耽误,忙走到那井边,引刀割断了那井绳。当下她双手交替,抓住井绳往外拽。方才拽得几下,却觉绳子的另一端异常沉重。刚刚心生疑窦,陡觉腥风扑面,紧接着,“呼”的一声,一条又黑又粗的玄蛇“啪”的一声抽中她的脸颊,顺势一转,勒住了她的脖子。
这玄蛇正是刚才被九十七打落井里的那名鬼武者的触须,悄然间又有两条缠住她往井里拖。片刻之后,叶华便已觉呼吸难继,气力全失。可恨的是她连呼救都呼救不出来,而成海山一时半会也察觉不到她的困境。
叶华只觉加诸在身上的力道越来越大,渐渐地,神志也变得模糊起来。恍恍惚惚之际,成海山的声音好似从天外传来,缥缈不定:“妹子……好了没有……”她眼中一热,感觉有泪从眼角滑落下来。她知道,自己是无法回答海山哥的话了,也无缘再见这勇敢憨厚的阿哥最后一眼了。可惜的是,自己却终不曾在临死之前,把关于他阿爹的事告诉海山哥。
“对不起了,海山哥!”她在心里喊道,“无论如何,你是叶华这辈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便在这生死攸关的当口,“轰隆隆”一阵闷雷般的声音从井底传来,整个地面都随之在微微震颤。成海山也察觉到了这怪异的动响,凝神倾听。那疯癫如狂的鬼武者九十七在一瞬间突然回复了安静,狂暴的触须倏地缩回背上的肉瘤之中。他在一瞬间变得面如土色,缩瑟在成海山的臂弯内,瑟瑟发抖。
成海山松开了如铁箍般的双臂,朝着叶华走了过去,口中道:“妹子……啊……”他终于发现了叶华所处的险境,一个箭步便蹿到了叶华身边。出乎意料的是,他刚接近叶华身边,原本紧缚在叶华身上的几条黑色触须也立时松开,并且迅速缩回了井内。叶华的身子一软,无力地瘫倒在成海山的怀中。
“轰……”地底的动响终于化为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整个地面在一瞬间猛烈地晃了一晃。成海山心生警兆,抱着昏迷的叶华,忙不迭地往后一倒,滚倒在身后的沙地上。
与此同时,“嗖”的一声,从深井中冲天喷出一股水柱。
成海山一瞬间傻了眼,直到水柱四散溅落,他被混着浓厚血腥味的凉水浇了一头一脸,才逐渐缓过神来。
“妹子,妹子!醒醒!快醒醒!”再次响起来的声音,又缥缈得仿佛自天上传来。不过叶华听得真真切切,是海山哥在呼唤自己。她睁开眼睛,只见成海山俯身在旁,一脸的焦急。
她努力地回想着,终于记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摸摸自己的脸,伤痕犹在火辣作痛。叶华猛一激灵,意识到自己原来并没有死去。再看看眼前的成海山,经历过刚才由死到生的一遭,她知道这个阿哥在自己的生命里占据了多么重要的地位。
她突然张开双臂,一下子抱紧了成海山,哽咽道:“海山哥,能够再看到你……太好了……”
成海山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但终究不像之前那样拘束了。他轻轻地拍着叶华的背,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叶华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海山哥,你又一次救了叶华啊。”
成海山闻言摇头道:“没有啊。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遂将自己刚才目睹的详细经过说了一遍。
叶华也怔住了,她隐隐地感觉到,似乎有某种东西,一直隐藏在她身边的暗处。
成海山见她一言不发,追问道:“怎么啦?妹子,你不大对劲啊。”
叶华回过神来,站起身来走到井缘,往下张望。月光照映下,她清楚地看到,靠井底处的井壁上的砖石,已经全部碎裂震脱,井底已经变成了瓦砾堆。依稀可以看到,井壁某处,有一个巨大的洞口。似乎曾经有什么东西从这洞口钻出来过。
她提起半截搭在井沿的断绳,一寸一寸往上提,水桶慢慢被拽出深井。那木桶上,兀自搭着半爿鬼武者的尸身,就如同被一把巨大的刀子劈开了一般。叶华只觉背脊生寒,究竟是什么怪物的杰作呢?正自思索间,成海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妹子,别看了,小心染上什么毒。”
叶华回身笑道:“放心好啦,这些蛊毒再厉害也终究是我们五毒教的秘传,怎么也毒不到自己人身上来。”
成海山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一把抓住叶华的双肩:“什么五毒教?你的意思是说……这些毒都是你们散播的?是不是?”
叶华心乱如麻,不敢看成海山焦急的双眼,道:“海山哥你不要急,听我慢慢说……”
成海山却越发焦躁了,握住她双肩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追问道:“哦,对了,你刚才说你知道我阿爹的事……是不是?是不是我阿爹已经死了?是不是被你们的毒毒死的?”
叶华深深地低下头去,面对成海山的质问,她实在没法回答。虽然当日在船上打捞起海山哥的阿爹的时候,老人就已经是活尸,但老人确是中了蛊毒而死。她不敢去回答,她不知道她点头以后,他还会怎样对她……
成海山情绪激动已极,拼命地摇晃着叶华的肩膀。叶华低着头,躲避着他的目光。她的目光慌乱地游移着,再次掠过那木桶时,发现里面赫然漂浮着一朵火红色的小花!
到底是什么怪物?它一直躲藏在附近吗?叶华顾不得脏臭,伸手从那满桶的脓血中拈起那朵小花,拿到眼前细细观察。
成海山也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她这古怪而诡异的举动。
月光下,那朵两茎四瓣的小花,在微微颤抖。然而,两人清楚地观察到,这朵小花在贪婪地吸取着茎叶上沾着的血水,片刻之后,叶片上沾着的血水竟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那朵小花却蓦然间长大了一倍——两茎变四茎、四瓣变八瓣!
夜半潮涨,阵阵凛冽的风也从海边刮了过来,带来一阵透骨的寒意。成海山突然打了个冷战,喃喃地道:“这……究竟是什么?”
“萨瓦阿奇,卡普!”叶华吐出的话语,分明也带着令人战栗的寒意。然而她吐出的这几个音节却是古怪之至,成海山完全不知她在说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裹了裹身上本已残破不堪的衣服,不经意伸手触到了满身的伤痕——木木的,竟没有任何疼感。
“解尸花!”叶华突然又吐出了三个渗着寒意的字眼。
这次成海山听得明明白白,不由问道:“什么是……”话才出口半句,突觉身上伤痕处的麻木之意突然沿着四肢百骸传了开去,使他再难以说出半个字来。他感觉整个人在瞬间僵住了,甚至连脑子都已经变得麻木。
接下来,“咚”的一声,他仰面朝天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它孤独地行走在月光之下。
月光清朗,将它的全身照得纤毫毕现。它的全身上下,覆满了火红色的花朵。它看起来就像一棵巨大的花树,甚至连五官都被身体里长出的这种花朵所遮盖。
现在,它已经来到了山坡之上。藤蔓追逐着它的脚步,如青蛇一般在山坡上爬行。它们爬过的地方,便马上会有新的花朵次第绽放。
它走到了山巅之上,面朝山脚站定。静夜宁谧,在识海深处,它仿佛又听到了那倍感亲切的乐声,唤醒它那似乎曾经存在过的“意识”。
很快,它循着声音找到了那个吹奏乐曲的人。但是,它并不敢现身。因为它明白,自己的出现是一场无法遏制的灾难。它只敢偷偷躲在暗处,偷偷观察这个令它倍感亲切的人;当她遭遇危险的时候,它甚至忍不住为她解除困厄。因为它知道,只要这个人在,她一定会再次吹起那乐声。
它无法抵挡这种诱惑。
就在它渐感失望的时候,一缕缥缈的乐声在山脚下的渔村里适时地响了起来。这独特的乐声,就像指路的明灯,牵引着它那早已迷失的神志。渐渐地,越来越多的记忆碎片在识海深处翻涌起来——
幽暗的火光与雪亮的刀光,形成鲜明的对比。
身后的石案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溜拇指粗细的中空竹筒。这是他耗费数月心血所炼制成的,世间最恐怖的蛊毒。
然而这刻他却觉得,原来这世上再毒的毒药,终究比不上人心之毒。虽然他早已料到这个结果,但没想到的是,这结果来得是如此迅速。
鲜红的血,沿着雪亮的刀刃滴滴淌下——那是他自己的血。拿着刀的人却在微笑,他说:“岛津家主、还有关白大人,一定会铭记你们五毒教的功劳的。盛淳也是奉了岛津家主之令,迫不得已。教主,你就安心地去吧。他日关白大人征服天下之后,定不负我们当初的允诺。”
他目眦欲裂,恨意欲狂。
盛淳的刀再次扬起,在那一瞬间,他听到自己喉头被割破的声音……
在腐尸成堆、尸气弥漫的万尸坑中,他竟莫名其妙地醒了过来。
这里是山腹之中的最深处,在这里,就算他不死,也绝无可能逃离得出去。他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尸堆中,一动也不能动。很快,他已经猜到自己能够醒来的原因了——这里的死尸皆是死于蛊毒试炼中的“木头”。他们每人的体内都携带着蛊毒,在这样密闭的空间内,蛊毒从腐尸身上挥发,又聚集到一起,把这个万尸坑变成了充满了“尸瘴”的地方。他现在之所以能够从那样必死的伤势下醒来,其实是感染尸瘴的前兆。他知道,“尸瘴”即将侵蚀他的神经,令他异化成为活尸!
他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自己变成活尸的那一刻来临。然而,也不知多长时间过去了,尸毒却并未发作。而且,他的视力竟在漫长而绝望的等待中适应了这样的黑暗环境。
接下来,他吃惊地发现一件奇事——在身周无数腐尸身上,竟然纠结缠绕着青色的藤蔓。藤蔓上,开着一朵朵火红色的小花。
他开始研究这些藤蔓和花朵,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吃掉了那样的一朵花,更加不可思议的变化,便接踵而来了。
一方面,他发现自己似乎成为了这些花儿的寄生体,另一方面,他又感觉自己的神志在日渐消退。他不知道自己最终将变成什么样的怪物,直到最后,他化身藤蔓从数十丈深的山腹地底破岩而出之后,便彻底地迷失了自我意识,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他肆无忌惮地在这个岛上每一寸地方撒播着自己的种子,让青藤如蛇般蜿蜒爬满了整个山头……
记忆的碎片在识海深处渐渐被那乐声引导,拼接成一幅完整的记忆画面。在这样的过程中,“它”终于又变回了“他”。他想起了很多事,也想起了自己曾经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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