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泪 八
与此同时,山脚渔村的废屋中。
成海山昏迷不醒地躺在柴堆上,叶华守候在旁边,捧着芦笙忘情地吹奏着。屋间的空地上,一小堆木柴正在熊熊燃烧着,却丝毫温暖不了她那颗堕入冰窖的心。
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孤单和无助过,这个她所倾心、所倚靠的壮硕如山的大哥,就这么倒了下去,仿佛从她身体里抽掉了主心骨,让她倍感茫然、失措。接下来该怎么办?她全无主意。她只得吹起芦笙,来排遣这压顶而至的孤单和恐惧。
成海山裸露的胸膛上,纵横交错地布满了黑紫色的鞭痕。这些都是被那鬼武者的触须抽打的,显然,他正是感染了鬼武者所携带的尸毒。这种尸毒却又不同于叶华在苗疆所常见的那些毒类,身上所有可以解毒的药丸全给他喂下了,但丝毫不见起色。
叶华知道,等待她的结果只有两个。一是海山哥就这么安静地死去,与她永诀;或者是这毒素在海山哥体内产生异变,将这个壮如铁塔的汉子变成行尸走肉……她不忍再想,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滴落在成海山的胸膛上。终于伏在成海山身上,号啕大哭起来。
“别哭了!”一个嘶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是那个被称作九十七的人。
九十七的神情极为委顿,好像被抽去了全身的精力似的。他扶着门框,盯着昏迷不醒的成海山,继续道:“如果你不希望看到这位兄弟变成像我这个样子,那么,就趁毒变异之前,杀了他吧……”
“当”,他把一把苗刀、一柄钢叉,扔在了叶华身前的地上。正是他们的兵器。看着这两件锋刃毕露的兵器,叶华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
九十七走到火堆前,慢慢地坐了下来。他盯着叶华看了两眼,又道:“不忍心下手是不是?嘿……等他变成了怪物,你更下不了手了……”
他看了半晌火堆,道:“我叫李玄霆,朝鲜国京畿道兵马大元帅。
“姑娘刚才吹奏的曲子,让我想起很多年以前的事来……
“倭寇侵略了我的国家,我和一帮兄弟们被擒后,被押运到这个小岛来,倭寇对我们进行残忍的活体试炼。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知道,他们妄图以尸毒为引,把活人炼制成没有知觉,无惧生死的‘鬼武者’。我和刚才那几个都是所谓的‘鬼武者’,只不过我一直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我用意志力与尸毒抗衡着。
“我一直在寻找机会逃走……”李玄霆停了一下,又继续说了下去,“但是,倭寇的整个基地,都是建在那山腹之中的,而且守卫森严。寻常的木头经常一连数月不见天日……嗯,木头就是倭寇对我们这些试炼体的称呼……
“我们这些木头,都要接受各种毒药的试炼,许多人浑身溃烂而死。这些枉死的人们,往往都被倭寇直接扔到大海里喂鱼去了。后来我偶然得知,海里的鱼类都因为吃了这些人的尸体后变异……
“还有小部分撑过毒药试炼这一关的木头,就进化成为了‘姑拉’,也就是‘鬼武者’的初级形态。姑拉们被关押在与木头隔离的区域,等待着进一步的毒性试验。我就是所谓的‘姑拉’……”
叶华忍不住插嘴问道:“那你怎么会逃出来的?这个岛上原本的无辜渔民们,怎么又会变成活尸?”
“那不过就是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李玄霆心有余悸地说道,“我从来没见过这样霸道猛烈的毒物。仿佛就在一夜间,这些看守我们的倭寇不断地横死,身上都长满了红花。”
叶华不能自抑地再次颤抖起来,仿佛身处冰窖,全身上下连毛孔都透着凛冽的寒气。“萨瓦阿奇,卡普……”她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古怪的音节,一遍又一遍。
“姑娘你在说什么?”李玄霆奇道。
叶华伸手入衣兜,然后将手掌摊开亮在李玄霆的面前。她那纤柔无骨的掌心,赫然静静地躺着一朵两茎四瓣的小花,火红的颜色,仿佛地狱里燃烧的红莲业火!
“在苗语中,萨瓦阿奇是魔鬼的意思,指的就是它!”叶华静静地盯着掌心里的红花道,“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解尸花!”过度的恐惧过后,她反倒变得平静下来。
“尸为食、花为蛊、风为媒,是为苗疆秘蛊解尸花蛊!这是被历代先祖严令禁断的蛊毒,没想到,还是被后人破了禁……”叶华的声音变得低沉而诡异,“浩劫啊,这是一场浩劫!没有任何生命能从这场浩劫中逃脱,包括你我!”
她转头拾起方才掉落在脚边的芦笙,再次捧着它吹奏了起来。
一曲轻音从笙孔中倏忽流转而出,音调低沉哀婉,一如她那天在海边所吹奏的曲调,正是那一曲镇魂歌。
随着笙声,她缓缓地站起身来,轻步走到门口,目光投向了悠远的黑暗深处。黑夜沉沉,海风呜咽,在眼前那不远处的山头上,满山的解尸花摇曳轻颤。她知道,这漫山遍野的解尸花下,每一株藤蔓底下,都埋藏着一个可悲的生命。不管他们生前是作恶的倭寇,还是无辜的渔民,死后落得这样的结局,已经是世间最悲惨的事了。无论如何,希望借这一曲镇魂歌,稍稍安抚一下这些可悲的灵魂吧!
恍惚中,有因悲悯和伤心而流下的泪水滑落脸庞,竟是那样冰冷。
她就这样忘情地吹奏着,直到长夜消逝,东方既白。
“姑娘,能听我一言吗?”收起芦笙,她一转身,就看见李玄霆倚坐在墙边,带着一脸苍白的笑意问她。
此时他已抹净了脸上的血污,显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孔来。而他眼中的神光,也在一点点地消失。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这位小兄弟看来也将变异,姑娘早下杀手为好,到时悔之晚矣。我已是将死之人,也许下一刻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神志,我唯一的结局就是投海,希望我死后能够魂归故国,姑娘也不用拦我。
“我,朝鲜国庆尚道山右李氏七代孙玄霆,今日唯有以死为国。”说完这最后一句,他汹涌热泪滚滚而出,一滴、两滴……滴落在地,洇染出一片红色的水渍。
——末路难申报国志,眼中有泪竟成血!
他举目眺望朝阳和大海,远处传来波涛漫卷的声音,这声音仿佛来自大海的另一边,在那里,有着他的祖国、他的亲人……他们在呼唤着他这个落难在外的游子,赶快回到祖国的土地上。
然后,他迈开大步,决意、欢欣、热泪盈眶地投向了大海的怀抱……
叶华呆呆地看着他沉没在海中,长叹了一声,摆在她面前的又将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呢?
朝阳从海底爬上了天空,绚烂的朝霞将整个海面点染得如同玄黄之血。这血光照映过万里的海面、照映过岛上的那满山血红之花,照映进这间小小的废屋来,照在成海山那已如火般烧烫的躯体上。
蓦然间,他的脑门、手臂、颈脖各处的血管,在一瞬间突然胀大起来。仿佛躲藏在皮肤下面的青蛇,经过了漫长的冬眠期后苏醒过来。它们挣扎着、扭动着,要挣破皮肤的束缚,要夺取这具肉身的主宰权!
叶华一怔,定睛细看成海山身上所发生的变化,顿时睁大了双眼,呆若木鸡地愣住了。看这样子,成海山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那种活死人,自己难道真的要去下手杀了他吗?
她躺倒在成海山****的胸膛上,低声呢喃道:“海山哥……海山哥,你说我该怎么办?”她用纤柔的十指轻轻抚过成海山胸口粗砺的肌肤,渐渐地,她将身子凑得越来越近,到后来,她已将脸贴上了成海山的胸口。
在叶华这十几年的人生记忆中,从来没有感觉像今天这样的绝望和悲伤。这也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直面“生离死别”这个残酷的字眼。
此时成海山头上、身上、臂上的血管已根根暴起,好像长大变粗了几十倍。隆起的血管在突突地跳动着,即将破肤而出。
忽然,叶华眼前一亮,既然海山哥的毒入血液,那么放光他已染毒的血液,也许会有用吧……她拿过苗刀,割破各自的手腕,坐到成海山身边,将两只手腕紧紧绑在了一起。
时间在流逝,随着叶华的新鲜血液的注入,成海山身上原本隆起的血管渐渐变得正常起来。然而作为输血者的叶华,却也随着血液的流失,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精神也渐渐变得恍惚起来。
她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将成海山的身子拉着坐起身来。然后,她就像一个怀着春思的小女儿,紧紧地抱住了成海山壮硕的躯体。她抱得是那么的紧,像春藤绕树一般。她的头深深地埋在成海山胸口,紧贴着心上阿哥的身体,期望能够将这一刻永远留住。心中积压多日的炙烈情感,终于在这刻如喷薄的火山般,彻底爆发出来。
“海山哥,你知道吗?从你带我上岛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你是我心中的英雄……
“海山哥,我有好多事情瞒着你,你会怨恨我么?你阿爹……其实我早就见到过……
“叶华这一辈子,再也离不开你啦,你为什么这么狠心地抛下我一个人呢?海山哥,我一直记得那日在海中你救起我时说的话,你说就算是拼了命,也要护得我周全,可是……你现在为什么不说话了呢……你快醒来啊,没有了你,谁来继续保护叶华啊……”
她毫无顾忌地倾吐着、呢喃着,到最后呢喃竟变成了轻吟。她低声地吟唱着,吟唱着一首古老而直白的苗岭情歌——
“喂……阿哥喽喂,抛下心头烦与忧,与妹一起来喝酒。苗家美酒香又醇,歌声阵阵响悠悠。唱歌唱到合心时,小妹我就跟哥走……”
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怎么也关不住闸。视线一片模糊,整个世界在旋转。她知道,自己是要死了。然而,她却不后悔,因为自己的死能换来心上阿哥的生。更何况,她觉得她并不曾死去,因为,从此以后,她的血就流动在海山哥的身体内。她与他,是再也不会分开的了,从此以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两人将会永远永远地在一起了……
就在她即将失去知觉的一刹那,她仿佛看到,一个白袍的人影似乎出现在门口。她努力凝起最后一丝的清明,终于辨识出这个白袍的人影,赫然竟是支祁异!
“救救……海山哥……”她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吐出最后几个字后,便彻底地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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