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刀 6
6弃刀
八月十六,明月清辉更胜十五。小轻坟前。
“你扮成日本鬼子,却为啥阻我杀那日本人?”小山脸色铁青。
“你可以杀日本人,但不可以杀他。”陆思炎跪在小轻坟前道。
“为啥?”
“因为……”陆思炎慢慢低下头去,“他是我的父亲。”
小山一惊,拳头咯咯作响:“你也是日本鬼子?”
陆思炎抬起头,眼中盛满无奈:“我母亲是中国人,陆思炎是母亲给我起的中国名,让我不要忘记自己也是炎黄子孙。小野正雄则是父亲给起的日本名。”陆思炎自顾自地说下去,“当年,我父亲是小学的剑道教员,来中国学习苗刀,拜在我外祖父门下,以刻苦诚意感动了外祖父,并娶了母亲回日本。中日关系紧张后,母亲带我回国,住在上海的大姨家。战争爆发前,父亲又将我带回日本。再后来,父亲和我都成了军人。”
“那你娘呢?”
“听父亲说,母亲在我回国的第二年病死了。”陆思炎扭身仰头,悲难自抑,“如今,小轻也死了。”
“想哭就哭吧!”小山低声道,“我一直以为,好男儿应该流血不流泪,可师父走的时候……”涕泪在脸上奔流,眼前迷糊一片,小山再也说不下去。
“没办法,谁做父母亲由不得我选。在日本人眼里我是中国人,在中国人眼里我又成了日本人。”陆思炎无声地抽泣着,最终号啕大哭,“我母亲放弃了苏州外祖父家的安逸生活,孤身远嫁异邦,谁曾想两国会发生战争。母亲爱父亲,也深爱着自己的祖国,可上天注定,家和国,她只能选其中一个。她内心的苦,只有我能感同身受。她定是因为这个,才会郁郁病终的。”
“如果不是日本侵略中国,哪会有战争?”小山抹了一把脸,“那样的话,我师父不会死,小轻不会死,你娘也不会死!”
“那日小轻在市集看见了我,便到炮楼找我,可我当时和父亲进城了。”陆思炎又低下头去,“当日害死她的畜生还剩两人,等他们全死后,我便不再是陆思炎,只能是小野正雄。”
“看着你,让我想起死在日本人手中的爹娘叔伯大哥二姐。十八口人啊!一下全没了。要不是师父,我也早是荒草里的白骨一堆。从那开始,我每晚都做噩梦,见血就晕。家里人被杀的情景时时刻刻在眼前出现。晚上梦见,早上梦见,甚至中午打个盹,也会梦见。你知道那是什么感受吗!”小山大吼挥刀,大刀在地上劈开一道浅坑,“你走!下次见面,我们就是敌人。我不会和你客气,小野正雄!”
“你也走吧。大李和戏班子的人都被抓了,每天枪决两人逼你露面。可就算你露面,他们也是死路一条。”陆思炎站起身来,“走吧,留住你的有用之身。只希望我们不会在战场上相见。”他深深一鞠躬,转身就要离去。
便在此时,不知何处传来时断时续的凄婉歌声,如失群孤雁在冷月下的悲鸣,萦绕不绝,不知来处。
陆思炎脸色大变:“什么声音?”
小山猛地站起,歌声已逝,只余静夜冷风吹。方才那曲分明有些耳熟。
“难道是……”陆思炎疑惑地将目光转向小轻的坟,走过去盘腿坐下,伸手抚碑,“小轻,是你在唱么,是你在呼唤我么……”
“小轻……”一声女子的呼唤从夜风中突兀地传来,充满着悲戚绝望,“我又来看你了。”
墓前二人立时醒转,伏在树影中望向声响来处。
一阵声嘶力竭的狂笑后,时重时轻的脚步渐行渐近。月光下,陆思炎看得清楚,来人是个披头散发、衣着褴褛、满身淤泥、赤着右脚的老妇。只见她手中拿着一架树枝搭起的小木梯,满脸痴笑,蹒跚独行在这荒山的凉夜中。
“原来是个疯子。”陆思炎松了一口气。
“小轻他娘!”小山却认出了那老妇,也明白了小轻坟前那些拜祭之物原来是小轻的母亲所办。
“什么?”陆思炎目瞪口呆,这乞丐般的老妇竟是小轻的母亲,他忙上前搀扶,却被老妇冷冷挡开。
“小轻,在哪里?”老妇似乎并没有看见陆思炎,她仰头向月亮发问。
小山搀扶起老妇:“大娘,我们回去吧。”
“小轻,你知道小轻去哪里了吗?你带我去找她!”老妇摇头晃脑地傻笑,“她是我的好媳妇,我要为儿子看紧她的。”
女儿和媳妇都不分了,小山心下难过,口中应道:“好,我带你去。”
陆思炎呆呆看着小山扶着小轻的娘慢慢走远。
“淇水悠悠,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安静下来的小轻娘幽幽唱道,随后又放声哭号。
就算霹雳在耳边炸响,也不能让陆思炎如此震撼。世间一切都已无知无觉,眼前只剩一幅梦幻般的初春景象:少年在屋内榻榻米上安睡,忧色浅浅的美妇用拂尘驱赶着偶尔来扰的蚊虫。右手腕处的红色胎记如桃花片片,樱桃小嘴婉转轻唱:“淇水悠悠,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全然没发现塌上的少年正微眯着眼偷看自己。
彼时窗外,樱花灿烂。
陆思炎丢下手中的刀,发疯般奔跑过去,拉起白发老妇的右手,月光下,松弛的皱皮上暗红片片,若陈年血渍。
陆思炎双膝跪地,泣不成声:“母亲!”
次日,夕阳若血。
小山慢慢地向炮楼走去。他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左脚迈出一步,右脚跟着一拖,走得虽然很慢,却有种踏遍万水千山的豪迈。炮楼上的日本兵喧哗起来,枪栓乱响。
双眼血丝遍布的小野正雄从城楼地上爬起,只看一眼,便知小山的来意。
明知是死路,他还是来了。大刀握在手中,看上去已与小山的右手长在一处,红色刀袍迎风飘摇,无比孤傲。
夜晚,小野大尉房内。
“大尉阁下,为何不将那该死的支那人处死?”中尉问道。
躺在床上的小野大尉有气无力地道:“明日,我们举行大日本武士和支那人的比武大会,告诉中国人,他们的夜侠死了,夜侠的弟子也要死了。让中国人亲眼看着自己的神祇崩塌,让他们失去精神的支柱,像驯服的羊儿一样,不敢再做反抗。”
“是!大尉阁下高见。”
子夜,戒备森严的监牢。
“你何必这么傻?”小野正雄在牢外轻声问道。
“我生来就傻。”牢内小山笑,“不然,师父也不会一直叫我傻娃。”
“如果你后悔……”小野正雄低头道,“或许,我可以想个法子让你走。”
“谢了。小轻她娘……”小山一顿,马上改口道,“你娘,怎样了?”
想起昨晚与父亲的对话,小野正雄感觉窒息,心灰欲死……
“为什么骗我说母亲死了?”
“我不能让一个支那女人毁了我们的前途!”面容憔悴的小野大尉在床上狠狠瞪着自己的儿子,“天皇的武士,为了帝国,什么都可以不要,也包括你。”被带回炮楼的母亲则是一夜噩梦,哭喊着大姨、表妹和小轻的名字。
“当年我曾告诉小轻,母亲是我最亲的人,我不在上海时,有空帮忙照看下。那本是随口一句话,没想到,这傻小轻,她竟死死地记下了……”小野正雄悲叹,“战争把一切都毁了。”
“不会远了。总有一天,日本侵略者会滚出中国大地的。”小山定定地望着小野正雄,双眼闪现着无比坚信的灼灼光芒。
“你真的不怕死?”
“我怕。”小山道,“但我更怕眼睁睁看大李和戏班的人因我而死,自己却置身事外。师父曾说过:豺狼当道,男儿拔刀!”
小野正雄闭眼沉吟片刻,举酒相敬:“陆思炎敬你一杯。”
小山接过酒,一饮而尽:“你既是陆思炎,那小山尚有两事相求。”他掷下杯子,站起身,朝小野正雄抱拳行礼。
第二天清晨,旭日东升。
李家村的村民又被赶到祠堂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高台上。
卸下了铁铐的小山握紧大刀。
对面是脸色肃穆的小野正雄。趁翻译官说废话之际,小野正雄低声道:“我们都没得选。小野正雄是你的敌手,但陆思炎是你的朋友,他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
小山微微一笑,想起小野大尉昨晚的话:“若敢赢,戏班子的人一个也活不过明晚。”
比武开始了。很快所有人都惊呆了。
从小野正雄挥刀开始,小山就一直跛脚闪躲着、招架着,毫无还击之力,脸上堆满了恐惧和害怕,如同掉入狼穴的小羊。
小野正雄的刀冷森森地挥动,血从小山的身体七八处喷射而出。
周遭的日本人开始得意地笑。
小山突然跳出战圈,在台上四下里乱跑,嘴里喊着:“我不是夜侠的弟子,我是打铁的小山。饶命啊!我都说不来冒充的,救命,谁来救救我……”小山突然弃刀,插在身前,跪下连连磕头,放声大哭,涕泪横流。
台下人群嗡嗡低语:“什么抓住了夜侠?什么夜侠弟子?都是日本人骗人的!”“日本人怎么可能抓得住夜侠?”“夜侠一定还活着!”
一旁的小野大尉急了,坐在位子中大喝:“杀死他!”这一怒,立时牵引到他胁下伤口,竟当场晕死过去。
小野正雄缓缓走上。这四五步的距离,竟似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小山仰头,微笑着轻声道:“告诉陆思炎,别忘了答应我的……”他的目光掠过小野正雄,定格在祠堂的牌匾上。
古老破败的匾额上,“忠烈”二字凛凛如生。
小野正雄大喝一声,声若月夜狼嚎。
刀光似雪斩春风。
热血喷洒,将飞扬的刀袍染得炽红……
次日,大李和戏班子弟全部被杀。
其后,又有两名日本人在夜里被割去脑袋。墙上留下血写大字:
杀人者,夜侠也!
再后,小野大尉之子小野正雄失踪。夜侠的传说流传不断……
7还刀
天方县博物馆门前。
李馆长和老顾目送着皓首老者和少年慢慢走远。
老顾道:“这日本人的汉语说得不赖啊,他还捐赠了一把刀,李馆长您自幼习武,您看……”
“是件宝贝。”李馆长打断了老顾的话,“他说当年答应过朋友的,一是将夜侠之名传下去,另外的就是要将此刀完璧归赵。”
射灯灼灼下,双面开刃的大刀一动不动地卧在桌上,刀柄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刻字熠熠发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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