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刀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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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刀 5

  

    5对刀

    

    天明。小山醒来,雨已停。

    身下是一个木制的平台。脚上的伤口也被人包扎好了,口中兀自留着一嘴硬硬的狼毛。

    小山吐了几口,起身张望,发现师父的大刀倒插在一旁,不远处是十几具狼的尸体。那些死狼肚腹瘪瘪的,他猛地醒悟,正是因为满身血污的自己在山林中乱跑,才会将饥肠辘辘的饿狼都引了过来。

    雨后的地上一片狼藉,雨水污水血水混在一处,腥味浓郁,小山却没有了感觉,心内只涌动着八个字:豺狼当道,男儿拔刀。

    

    小轻坟前搭着个木架子,里面摆了些米饭,还有些烧剩的灰。此地风俗,死人的魂魄会在去世后的第七日出现,亲友们为死者魂魄预备一顿饭,再烧一个梯子形状的东西,让魂魄可以顺着“天梯”到天上。不知是哪位乡亲在看望小轻时救了自己,小山想。

    小轻坟前还摆了两个圆乎乎的东西。小山跛过去用脚一拨,那是两颗溅了泥水的脑袋,看样貌分明是日本人。他百思不解,是谁杀了鬼子?

    

    夜侠没死的传闻就如风一样,一日间就在这片黑土地上掀起涌动的暗流。所有谈论者都神神秘秘、言之凿凿,仿佛亲眼所见。

    “知道不,夜侠在前晚月黑风高时复活了,悬挂在炮楼的脑袋自己找回了身体。”一个村民伸手比划了下,“那个晚上,死了三个日本人,全部被开了膛破了肚,不见了脑袋。”

    “据说,夜侠走路时脚直直的,不打弯,还不时一跳一蹦的。”

    “莫非夜侠像关二爷一样,他的鬼魂回来报仇了?鬼魂不是最喜欢吃人心和肝胆的吗?”

    “小声点,别被皇军二狗子们听见了。”

    “怕啥,现下该怕的是他们。”

    

    月如钩,星斗明。小轻坟前。

    小山正苦恼师父的头被谁抢走了,一阵脚步声远远响起,忙起身藏于树后。

    一蒙面人快步而来,右手拎着圆鼓鼓的灰布包,左手握着一把细而长的物事,分明是一柄日本战刀。莫非日本人查到了此处?再看那身形,竟与那天炮楼上所见黑影有八九分相像,包里难道是师父的头?

    见来的只有一人,小山拔刀,缓步走出树影。

    蒙面人一惊,为小山杀意所慑,张口忘言。

    刀尖斜指大地,小山双手握刀,心下一片淡然,无念无想,噩梦一除,短短几日,刀法更进。

    蒙面人退后半步,丢下灰布包,左手举刀胸前。刀长五尺有余,鞘黑如墨,在夜色下散发幽幽乌光。他的右手握上刀柄,拔刀。

    刀和鞘左右缓缓画弧,一暗一明,如太极阴阳鱼晃动。鞘退刀出,竟暗合琴音韵律。刀光如泉,川流不息,黑鞘似岩,徐挪徐移。

    小山练刀多年,虽只与老石头交过手,眼光却准,见对方蓄势如弓,心知刀鞘分离的刹那,必是惊天一击。

    小山缓缓抬起右脚,向前踏进半步。这半步轻离轻放,仿佛怕踩死脚下的虫蚁。迈一步如迈深渊,这是师父生前的教诲。刀身轻运,如中流击水,不予对手蓄满势的机会。

    蒙面人身形一蹿,竟似猿猴般迅疾,直射小山右侧。五尺长刀顺势横扫,破风甚疾,竟生呜呜轻啸。

    小山横刀扎马,使根劲将长刀向外一磕,两刀一碰,蒙面人把不住势子,向旁踉跄几步。小山进步,将大刀刀尖三寸向前一戳。眼见这一刀必中,不想那蒙面人仗着刀长,旋身一缠,大刀堪堪挑裂蒙面人的右腕衣袖,就再也把不住势头了。

    一个刀长,一个力沉,两把刀子,脱手而飞。

    小山抢上前,拾到的却是对方的长刀。

    “这就是你报答救命之恩的方式么?”蒙面人却不捡刀,只轻喝道,“忘了炮楼上的射灯,忘了是谁救你出狼群了吗?”

    小山念头飞转,前晚炮楼上的射灯灭得蹊跷,最后那日本人摔得也古怪,再想起脚上的包扎,他退开半步,收刀蕴势:“你是谁?”

    蒙面人扯去面巾,露出本来面目,却是在小轻坟前遇上的那个年轻男子:“我叫陆思炎,是小轻在上海的同窗和朋友。”

    小山听他说到朋友两字时的停顿,立时明白。稍后一谈,果不出所料,陆思炎还是小轻的恋人。日本人侵入上海时两人失去了联络,当陆思炎找到这里时,小轻却死了。于是陆思炎就去暗杀日本人报仇。

    “那你为何用日本人的刀?”小山望向陆思炎手中的刀。

    “这不是倭刀,是苗刀,我外祖父传的。二者形似质非。苗刀身兼刀枪之用,刀身修长,望之如禾苗,因此得名。”陆思炎见小山皱眉,忙解释道,“早在唐代天宝年间,陌刀将军李嗣业用的便是苗刀。明天启年间程宗猷著有《单刀法选》、《单刀法图说》,又有清初武艺家吴殳编写了双手刀的《十八势》和《单刀图说》。苗刀与日本刀虽然都是双手刀,但技法迥然不同。苗刀是从下往上的劲路,靠跳来发力,所以有‘跳苗刀’的说法。日本刀法追求唯快不破,一旦出了空门便是死路一条。”

    小山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惴惴,忙转移话题:“那晚是你取走了我师父的头?”

    陆思炎点头:“老石头前辈的首级,我已包好埋在李家村村口老松下。”

    小山点点头,伸手在陆思炎的肩上重重一拍。

    乌云飘移,吞噬了暗淡的残月。

    陆思炎径自来到小轻坟前,解开地上的灰布包袱,取出一个日本人的首级。他跪在小轻坟前默默祈祷片刻,轻轻念道:“淇水悠悠,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这四句诗小山已是第二次听见,他忍不住问:“你念的是啥?”

    “那是我娘生前教我的《诗经·卫风·竹竿篇》,说的是远离故乡不得归的思念之情。”陆思炎道,“小轻很喜欢这诗,有空时总让我念给她听……”

    当残月再度出现时,陆思炎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山突然想起陆思炎右腕处的那片红斑,好像在谁人手上也曾见过,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三日后,报仇心切的大李打听到,小野大尉每月都会到城里的醉归楼喝酒看戏,而这次演出的戏班班主是大李的旧识。

    八月十五,醉归楼。

    当晚上演的剧目是《杨八姐盗刀》。醉归楼上座无虚席,戏台最前当中座位上的,正是小野大尉。

    《杨八姐盗刀》说的是南宋杨家将在金沙滩一战,杨继业死于李陵碑,金刀落入番邦。十八年后,杨八姐女扮男装入番盗刀,被银花公主招为驸马。八姐将计就计,与其周旋,终将宝刀盗回的故事。

    当戏曲唱到杨八姐取刀被番将拦住之际,醉归楼上的所有人都沉浸在那紧张中。杨八姐左后方的一名白鼻子小卒突然抢上前,从杨八姐手中夺刀出鞘。

    刀光如千江水月般森寒!

    小野大尉做梦也想不到戏曲中有这突如其来的刺杀。凭着习武多年的本能,他勉力将左手的战刀举起一挡。铿!势如破竹,战刀被斩为两断,小野大尉一声痛呼,左胁下渗出血来。白鼻子小卒打扮的小山见这一刀的刀劲被战刀挡了大半,忙贴身上来,要取他性命。

    小野大尉不向后逃,反而滑溜地跃上戏台,几个翻滚要向后台跑去。

    台上戏子早已逃散,台下众人一阵慌乱。众日本兵待见小野大尉行将脱险,便纷纷拔枪瞄准刺客。不料半空呼啦一声,台上的幕布掉落下来,将戏台罩了个严实,随即四下里的灯也全灭了。

    小山眼前一黑,失了小野大尉的所在,鼻中却闻到左侧有股新鲜的血腥味。他左手在胁前轻抚刀背,右手持柄在右耳旁,沉下腰去,使了个入洞刀式,脚下慢慢移动过去,占据了台子的中心。

    小野大尉分明已感到小山的杀气,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台下却有数人分别从戏台的前左右三面悄悄爬上。

    小山右足不动,身形微晃,黑暗中传出数声痛哼和倒地的闷响,手中刀已连伤四人,俱是以刀尖三寸一捅,随即借根力一提,快击快收,伤得虽重,却都是内里出血,不虞混淆了血腥味,让小野大尉有可逃之机。

    黑暗中,小山屏住呼吸,闭起眼睛。方才他听得分明,有五人上台,而最后那人却似消失一般,听不到动静。鼻中血腥味没有淡去,耳中也没听见左角有移动声响。小野大尉一定还在台上,小山决定先杀了隐在暗处的劲敌!

    大刀在黑暗中轻柔地滑动,无声无息,画出大大小小的弧,如散射出的缕缕蛛丝,窥探着每个角落的动静。听不到呼吸,也听不见脚步声,小山却知那人还在。潜伏在黑暗中,择机而噬。

    “嘤”。蚁叫般轻细的声响中,手中刀向左微颤,仿佛被什么碰上了。小山反手一刺,那人避开的同时反击了一刀。

    两人察觉了对方所在,凭感而发,顷刻间交手数合,每一次都是极险。小山心下焦急,大李弄断的电线,估计已在修理,再不快些,灯就亮了!

    铿!两刀交锋,小山使出狠劲一刺一扫,黑暗中,对方似乎吃不住这劲道,向后退去。小山得势不饶人,踏上半步追击。不想脚下一绊,踏中地上的死伤者。刀风猎猎,对方出刀迅疾快诡,方才那一退分明是诱敌之计。而身后左侧传来人体滚动的声响。

    小野大尉逃了!小山猛然想起,待要后退追击,脚下却是一滞,右小腿已被地上伤者紧紧抱住,动弹不了。

    黑暗中的刀锋已迫在眉睫。小山左手抚上刀袍,一咬牙,左脚向前猛踏半步,右脚下伤者顿时了账。刀刃斜撩,小山便要与对手同归于尽!

    黑暗中的敌手应变神速,横刀下截。铿!火星四射,两刀架到一处。

    灯在此时蓦地亮了。两人俱是一呆:“是你?”

    “走。”身着日本军服的陆思炎挥刀将小山向后台推出,口中轻声道,“明晚,小轻处见。”

    小山冲出醉归楼时,身后传来陆思炎的叫声:“大家别追,莫要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小心还有其他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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