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映佳人上 3
第二章月映佳人
大雪初停,浓雾弥漫,天穹中一轮明月高悬,皎洁的月光射穿雾气,时浓时淡。雪尘被山风袭卷,在空中游浮着,皑茫无涯,浑不知是揭地而起,还是倾天而降,最终飘撒而下,覆盖在绝云谷中那一摊摊鲜红的血水上。
太子御师、黍离门主管平定下奇谋巧计,先说动太子颁下手谕,再集合京师数派之力埋伏,利用碧叶使吕昊诚、乱云公子郭暮寒诱宫涤尘与何其狂前往绝云谷,途中依次布下蚀骨雪、兰亭霜、明阑梅,最终加上泼墨王给的一炷残蝉雾之香,四味奇药合为“霜雪漫觞”之毒,令宫涤尘功力全失。而在绝云谷中,不但刑部总管左飞霆、妙手王关明月、泼墨王薛风楚、皇宫总管葛公公、非常道天齐夫人等数几大高手齐聚,更有二百御林铁骑虎视眈眈,务要生擒宫涤尘。
幸有凌霄公子何其狂单枪匹马,以寡敌众,只凭掌中一把瘦柳钩独守绝云谷峡道力拒强敌,方保不失。
激战时断时续,何其狂束发散乱,血污满脸,内息散乱,身上大小伤口已有十余处,唯有一双眼睛依然明亮如星,燃烧着熊熊斗志,任管平等人如何言语相激,也不贸然出击,只是紧守峡道口五尺之内,但凡有敌接近,瘦柳钩出手决不空回。
峡道口狭窄,又堆了不少马尸,原是不利骑兵搦战,但众铁骑得了管平的指点,以车轮之术进攻,凭着马力用重型兵刃横舞挥扫,借以消耗何其狂的体力。何其狂亦学得乖张,对敌人的佯攻视之不理,一旦迫入三步之内,瘦柳钩即刻出手,沾血方还。众铁骑久攻不下,失了锐气,又被何其狂亡命的打法所慑,大多绕着峡道口外围打转,不敢轻易上前送死。管平等人明知凌霄公子已近强弩之末,只要此际有人挺身而出与之缠斗,当可重鼓士气,但见到何其狂一钩在手,斜睨天下的狂态,竟是无人敢出头。
宫涤尘内息一直不曾恢复,苦思无计,只能徒然望着何其狂奋勇抗敌,他每多受一处伤,心里便是微微一紧,抽隙替他包扎,随身虽带着些伤药,不久后便已用尽。也不知此刻是应该多陪他说会儿话,还是应当默然无声以免扰他心神,自懂事以来,从没有一刻令她如此无助,一向坚强不让须眉的她第一次体会到了身为“女子”的软弱。然而,在宫涤尘的内心深处,却另有一份矛盾的欣喜与骄傲:这样一个恃强傲世的男子,却甘愿为自己拼尽最后一份力量,夫复何求?
何其狂再度击退敌人的一波进攻,拉过一名死尸,在怀中掏摸半天却是一无所获,悻悻大骂:“管平真是个鬼心眼,过来受死的家伙身上都不带干粮。”抓一把雪送入口中,咬得嘎吱直响。
宫涤尘故作一叹:“清风朗月之下,何公子此语着实大煞风景。”
何其狂哈哈一笑:“我就不信你们这些风雅之士,连饿肚子的叫声都能谱成个曲子么?”
饶是宫涤尘愁怀满腹,亦被他惹得一笑:“依我听何公子此刻肚内的响动,分明就是一曲十面埋伏。”
“哈哈,错了错了,此乃高山流水也。嘿嘿,这典故我倒知道,你我既无伯夷叔齐兄弟的缘分,那就做伯牙子期般的知音吧。”
宫涤尘含笑拈起一块已切成小块的马肉,在何其狂面前直晃:“何子期,吃还是不吃?”
这一刹,望着宫涤尘俏皮浅笑,大异往常的模样,何其狂忍不住心头一动,连忙低头自嘲般道:“以往只道自己一无所惧,此刻方知肚子饿才是世间最不可忍受的苦楚。”
“哪那么多废话,快吃吧,有了气力才好多杀几个敌人。”宫涤尘轻轻一送,把肉块喂入何其狂口中,转手又拈起一块。原来她早将马肉切成细碎的小块,以备食用。这是她平日从不会去做的事情,虽是情势所迫,却也令何其狂心头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不知是饿得慌了,还是被宫涤尘此刻流露出的女子情态所惑,马肉虽是血腥难忍,何其狂亦觉甘之如饴:“味道竟然不错呢。你也吃点吧,待功力恢复后我们一起杀出去。”
宫涤尘体能消耗较少,并不似何其狂那般饥肠辘辘,本是不想吃下生肉,但见他此刻依然斗志昂扬,不忍拂他意,亦吃了一块。甫一入口,生腥之气冲入喉间,不由皱了皱眉。
何其狂笑道:“其实你只要想着吃奎元楼的肉丸子,味道就好多啦。”
“哈哈,再给你一块状元楼的烧鸡。”
“哈哈,这个奇味居的烤鸭腿留给你吃……”
两人身处绝地,反倒置生死于度外,视众敌如无物,说说笑笑间,就着冰雪将数斤马肉生吃下肚。何其狂体力渐渐恢复,一时壮志满腔,但觉纵有千军万马来犯,只要宫涤尘在旁,瘦柳钩在手,皆可拒挡于外,再无所惧。
然而,毕竟历经七、八个时辰的苦战后,他的体能已近油尽灯枯,仅凭一腔不屈战志,或可再拖延些时间,多杀得几个敌人,但已无力回天。
管平亦是有苦难言,在他的精心策划下“霜雪漫觞”一举奏效,本以为宫涤尘功力尽失,纵有何其狂守护,亦是寡难敌众,何曾想凌霄公子如此强横,战力超卓,韧性绵长,御林铁骑损伤近半,依然无法攻入峡道。而看此情形,两人同心抗敌,何其狂一旦战死,宫涤尘多半会自尽以谢。若这是一场生死之战,他足有七八种方法将宫、何二人困死于峡道中,但既然意在生擒,反不免缚手缚脚,诸多绝杀之计无法派上用场。眼看着丑时已过,寅时即至,算来再过两个时辰,宫涤尘所中“霜雪漫觞”之毒就将自解……管平口中一声号令,铁骑重整队形,冷声道:“蝼蚁尚且贪生,宫先生何苦执迷不悟?若再不降,我等就要全力进攻了。”
宫涤尘朗声道:“无生恋、无死畏、无佛求、无魔怖!”
“好!事已至此,小弟只好亲身上阵,送两位一程。”管平沉吟良久,审时度势之后已下决断: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宁可将二人杀死,也好过放虎归山,以致后患无穷。
清朗月光射过浓雾,何其狂隐见管平翻身上马,左手宝剑锋映流华,右手长枪尖吐寒芒,凛然生威。
何其狂不惧反笑:“久闻黍离之悲、零丁弄影的名头,却从来只见管兄如缩头乌龟般躲在幕后,今日正好让我领教一下。”
管平不受他所激,面色沉寂似水,眼中隐露悲苦之意,剑横于胸,枪尖指天,语带凄然:“奉君之命,不得不然。但宫兄、何兄都是我素来敬重之人,必会厚葬你二人。”
何其狂冷笑:“管兄不必假慈悲,有什么本事就使出来吧。”
宫涤尘长叹一声:“枪咽晚秋,剑夺烟柳。江湖宿留,惋惜世物。何公子可要小心了。”这十六个字正是江湖上给黍离门武功的评价,以惋惜之态施凄绝之技。管平向以谋略见长,世人往往忽略其武功,却忘了他既然身为黍离门主,又岂会是平庸之辈?
昔日大唐建朝立业,神留门三大长老各自支持唐太祖李渊的三个儿子,最终唐太宗李世民登基,神留门一分为三,才有了关雎、蒹葭、黍离三门,武功虽是师出同源,但经千年演变后已各有不同。
当年玄武门兵变,关雎门祖师支持李世民,所以“关雎之求”强以意势,“山重九胜”功法举重若轻,大巧不工;蒹葭门祖师则是力保李元吉,“蒹葭之思”胜于繁复,“登韵剑法”、“流音步法”、“愁凝眉”、“华音沓沓”等皆是暗合音律节奏,穷极变化;而黍离门祖师原是太子李建成一系,奈何时运不济,功败垂成,“黍离之悲”则以为心境见长,“弄影枪法”于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中施展必杀一击,“零丁剑法”则在露寒襟冷、自艾自怜中突然倒戈反攻,以收转败为胜之效。
何其狂眼望宫涤尘,一挺瘦柳钩,慨然道:“今日与你携手并肩,甚觉快意,尽力而战,唯死而已!”
宫涤尘不语,手中紧握蝶翔、蜂舞。若是公平对战,太子御师自然远非凌霄公子之敌,但如今管平以逸待劳,而何其狂却是力战数场,浴血带伤,此消彼长之下,实力已然逆转,更何况还有一众敌人虎视于侧,或许何其狂能凭着一腔硬气临险而战,再多撑一段时间,但势难持久,最终乃不免力竭身亡的命运。假如何其狂不敌,她就决意以死相报!
“冲!”管平长枪一摆:铁骑齐喝一声,再度往峡道口冲去。
此刻二百御林铁骑已损伤近半,尚余一百多铁骑中以八十人为先锋,轮番冲击,另数十人则张弓搭箭,一旦情势紧急便会万箭齐发,不顾宫、何二人生死强攻峡道。
管平目光炯炯,零丁剑、弄影枪擎于掌中,凝势待发,只要何其狂稍有懈怠,就将伺机扑上。他知左飞霆被“潮浪”之功震伤内腑,无力再战;关明月受何其狂一钩所慑,心有余悸,不敢上前;葛公公向来明哲保身,亦不会贸然出动;天齐夫人也只会袖手旁观。但泼墨王薛风楚与宫涤尘仇怨难解,更被何其狂断去两指,虽稍损战力,却必会全力出战,有他与六色春秋相助,凌霄公子插翅难逃。重要的是让对方保持着一点希望,不至于以死相殉。
他就在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先以雷霆之势一举击杀何其狂,再立刻生擒宫涤尘。
峡道口边,数骑旋冲而来,手舞重型兵刃挥扫撞击,凭借马力稍触即退,何其狂紧守道口,瘦柳钩并不轻易出手,每每刻不容缓从敌刃缝隙间闪过。管平等人寻机而动,出手在即,他必须节省体力以迎强敌。
忽然间双骑并至,白袍骑士手持八棱铁锤,朝着何其狂迎头砸下,另一位红衣骑士则以镔铁宣花斧横扫腰间。这两人乃是花三、花五兄弟,出身铁锁门,后投靠御林军中以求功名,向以力大闻名,更是配合无间,数十斤沉重的铁锤与战斧几乎不分先后同时出击,空中形成一个“十”字,罩定何其狂周围五尺方园,不留丝毫腾挪之机。
眼见铁锤大斧交叉落下,势难闪避,何其狂若不退让,便只有硬拼一途。瘦柳钩虽是锋锐无匹,却是胜在轻灵,难抗锤斧重兵,而只要何其狂退开半步,峡道口生出空隙,余后的铁骑就将蜂拥而入。
好个凌霄公子,脚下端立原地不动,一声大喝,吸腰收腹,身体平倒,以铁板桥之功避过斧招,瘦柳钩忽交左手,由胯下倒击而出,在空中画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绕开斧锤的夹击,不偏不倚挑中宣花斧柄一寸三分处。那里正是斧头与斧柄接缝之处,“当”然一响,斧头脱柄而出。钩光急闪,贴住斧头一拨一挑,“潮浪”之功借力打力,斧头被瘦柳钩牵引,逆冲而上,正劈中红衣骑士的面门。
红衣骑士花五一声惨叫,斧头劈碎护面头盔,直嵌入双眉之间,当即倒撞落马,八棱铁锤亦远远丢下。
白袍骑士花三不料自己全力一击竟误杀了同胞兄弟,狂吼一声,欲要上前拼命,却被何其狂右掌疾出,将他连人带马震出数步外。战马一声嘶鸣,四蹄发软,将花三抛落马下。
花三翻滚起身,欲要再战,却见身边倒躺着兄弟花五的尸身,头上血肉模糊,已难辨识,肝胆俱裂之际,一抬眼又望见瘦柳钩从下一位骑士喉间切入,蓬起数尺高的红雨,而何其狂满面血污,唯双眼射出浓烈的杀气,罩定自己,更是胆寒心惊,惊怒交集之下失心发狂,如疯癫般不住大叫:“他不是人,他是个魔鬼……”转头往后奔逃。
“嗖”的一声,一箭从阵中射来,势沉劲急,竟将花三钉在地上。
空中传来葛公公尖利细锐的嗓音:“毙何其狂者,赏五千金,升职三级。临阵不前者,便是此例!”此言一出,当是破釜沉舟,生死瞬间立决。
御林铁骑眼见自家弟兄伤亡惨重,早就杀红了眼,此刻再见葛公公箭毙逃兵,又许下重赏,齐齐发一声喊,个个奋勇当先,更有数人弃马步战,朝着何其狂扑去。
何其狂为破去花氏兄弟联手,急运真元之气,牵动伤势,不由闷哼一声。然而铁骑已如潮水般拥来,情势不容他丝毫喘息。
绝云谷峡道口,瞬间成了人间地狱。震天的喊杀声、武器交接之声、箭支破空之声、兵刃斩入肉体的闷响、濒死者的粗重呼吸……集合成了这一场残酷而绝望的催命之曲音。
短短半炷香时间,峡道口上又多出十余具铁骑的尸体,而何其狂衣如血染,身上伤痕无数,最重处是他右腿上被战刀所划割的一道半尺长伤口,深可见骨,痛彻心扉。酣战中蓦然右腿一软,一名铁骑见有机可乘,手持铁棍急冲而上,只顾防备瘦柳钩,却不料被何其狂左手强夺下兵器,一棍击在天灵上,登时惨死当场。
何其狂以棍为杖,强撑住身体不倒,连出数钩,总算又击退敌人这一波攻击。弃去铁棍,点住伤处附近数处穴道以止血流,尚未换口气,眼前一花,红、绿、白三道人影从左,黄、紫、粉三道人影从右,齐齐迫来。
何其狂苦笑一声:“六色春秋!”
六人皆是身材矮小,身着各色彩衣,形貌特异,却并不一拥而上,而是步步为营,缓缓逼近。当先一人正是泼墨王大弟子夕阳红,手持二尺长的画笔,躬身一揖:“四年前得凌霄公子相护,本不愿与你为敌,但家师恩重,唯有以命相报。”且不论六色春秋是否尽得泼墨王真传,至少在风度上不输乃师。
何其狂嘶声狂笑:“要打就打个痛快,哪来这么多废话?不知薛泼墨余下八个指头,还能作画么?”此情此景之下,尚能出语激怒敌人的,天下怕也只有凌霄公子一人。
夕阳红一叹:“师命难违,情非得已,何公子见谅。”
“我虽伤重,你也不是我敌手,六人一起上吧。”
夕阳红谦然一笑:“晚辈正有此意。这四年间我等心念师恩情重,创下一套‘画影春秋’的阵法,必须六人合战方成规模,还请何公子多多赐教。”随着夕阳红一声呼哨,六人散开围成一个半圆,隐成阵法。
何其狂大笑:“师父是个伪君子,徒儿却是真小人。来吧!”一语未毕,眼前数记黑点飞来,六色春秋中淡紫蓝的墨块状暗器已然出手。
瘦柳钩漾起金光,护住何其狂胸腹要害,叮叮数响,墨块与瘦柳钩相触,竟发出金铁相交之声,尽数被磕飞。
何其狂一声大喝,冲前跨过三步,抢先出手,施出一招“柳荡江堤”,瘦柳钩直取淡紫蓝左胁,淡紫蓝以臂缠铁环相格,瘦柳钩却不与之硬触,忽改为刺他右肘,淡紫蓝斜退半步,闪身避开,瘦柳钩不依不饶,紧追不舍,中途忽又变招为“月映天华”,圈出三个钩花,反挑向他的面门双眼。“六色春秋”之中虽以大弟子夕阳红武功最高,但最难缠的当属四师弟淡紫蓝,此人沉默寡言,专攻暗器,墨块收发由心,变化无端,路线诡异,所以何其狂务要先废去这个最大的威胁。
夕阳红手持画笔,花浅粉扬起画刷,一左一右包夹而至,欲要抵住瘦柳钩。不料钩路再变,一招“依春傍柳”,似贴缠、似粘连,弯弯转转地从画笔与画刷的间隙中掠过,依然攻向淡紫蓝。
只听五弟子清涟白轻喝一声:“我们不要被他钩法所惑,反攻他要害。”此人乃六色春秋中最富智计者,方才见过凌霄公子出手震断泼墨王两根手指,知他武功霸道威猛,出手迅快无双,若是忙于救援淡紫蓝,反而陷于钩路之中,唯有采用围魏救赵之法,以乱其节奏。
眼见一招即将得手,何其狂忽觉脑后风起,黄、绿影闪动,二弟子大漠黄与三弟子草原绿同时出手,大漠黄手持画板横扫背心,草原绿的兵器则是粗短厚沉形如印章,朝着他的后脑兜头罩来。
何其狂心中一叹,若依他平日武功,必是左掌施以潮浪功挡拒画板与印章,右钩依旧狂攻淡紫蓝,凭借瘦柳钩的快速迅捷,足可先伤人再自保。奈何此际负伤之余内息不继,不敢与敌缠斗,只得收势避开。
六色春秋稍挫瘦柳钩之锐气,精神大振,随着夕阳红一声低啸,重整队形,发动阵法,六道人影如织梭般绕着何其狂打转。
“画亭人静语声稀……”夕阳红漫声长吟,陡然从阵中闪出,画笔点向何其狂胸口膻中大穴。
何其狂端然不动,吸腹凹胸,画笔仅差半分无功,瘦柳钩电掣而出。
“屏山半掩无限意……”黄影闪过,大漠黄的画板替夕阳红接住瘦柳钩;同时绿衫一晃,草原绿伏身于地,印章疾出,磕向何其狂受伤的右腿。
何其狂半步不让,左掌疾出,反攻草原绿的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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