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映佳人下 4
“双雁归飞绕余梁……”白影粉影齐出,清涟白掌中砚台撞向何其狂左掌,花浅粉则是画刷斜挑,招至半途,画刷骤然中分为二,长刷缠住瘦柳钩,短刷攻向右肩。她虽是六色春秋最末的女弟子,武功却最是机变灵活。
“红英落尽宝筝急……”随着淡紫蓝的声音,三点墨滴呈“品”字型从阵中射出,分取何其狂双目与人中要害。
面对六色春秋配合无间的阵法,纵然凌霄公子霸狂天下,亦不得不稍避其锋,怒喝一声,手腕急沉,与砚台稍触即分,再退开一步,偏头让开画刷;三点墨滴堪堪从他面前飞过,劲风掠处,几缕发丝断折飘落。
夕阳红复又揉身而上,画笔挥处,展开第二轮进攻。
“怨月愁花碧纱凉……”身为大弟子,夕阳红功力最高,所以每每最先出手发招,引得对方露出破绽,好让其余同门寻隙而入。
“弦风丝雨梦魂香……”大漠黄与草原绿左右攻来,一人马步沉稳,一人飞扬跳脱,互补缺漏,联袂攻敌,极是难斗。
“临窗忆思前事远……”清涟白、花浅粉前后夹击,砚台锁住何其狂右掌,画刷缠住瘦柳钩,不给何其狂喘息之机。
“酥软罗袖为谁妆?”淡紫蓝的暗器形态变化,无孔不入,更是攻敌最弱之处,四记墨块中夹杂着一点墨滴,先后射向何其狂的右腿。
六人身法灵便,不断穿插闪动,六种颜色的衣衫晃敌眼目,五种奇形兵刃此起彼落,夹以淡紫蓝的墨滴、墨块状暗器,着实令人防不胜防。
泼墨王疯了四年,六色春秋侍守其旁不离不弃,由画入武,创下这套独门阵法,名唤做“画影春秋”,乃是将名画旧作的意境化入阵中,不但惑敌眼目与听觉,更可扰敌心智,诱敌心魔,厉害非常。随着六色春秋合吟诗句,六影齐动,恍有各种画面浮现阵中:先有老翁静卧竹亭,乍听筝响怅思旧年往事;再有女子独守寒窗,追忆绮梦盼待情郎回归……何其狂大觉头痛,六色春秋虽然师从泼墨王,境界却是更胜其师。若是自己内力完好,当可凭瘦柳钩法与潮浪之功强冲硬突,以攻对攻破去对方阵法,但久战之下力不从心,唯有先稳守防御,以待良机。
再斗几招,六色春秋越转越疾,口吟诗句、影演画卷,何其狂中气难继,钩法散乱,眼中各式画面纷呈,心头更是烦躁至极,已不知不觉坠入“画影春秋”布下的虚影幻障中。
“当当当”,几声轻响传来,却是宫涤尘以蝶翔、蜂舞互击。声音虽不大,却正好于六色春秋吟句之间歇中发出。六色春秋齐是一震,诗句的节拍因此而乱,何其狂却是闻声精神一振,霎时心魔尽去。
宫涤尘双剑交击不停,蓦然踏足于“六影春秋”的阵中,猛一甩头,剑锋轻挥处,已将束发冠带割断,青丝披拂而下,颜面半遮,瞳眸隐现,腰肢微拧,肩足轻动,媚态陡生。剑声越来越快,舞姿却是越来越慢,令人既觉矛盾又心生迷惘。
她虽内力全失,难以施展屈人剑法与帷幕刀网克敌,但仍可施出御泠堂不传之秘术——离魂之舞。
草原绿相距最近,见宫涤尘飘至身前,大喝一声,印章出手拍向她右肩。却只见宫涤尘双剑互击不停,足踏莲步,似飘若浮,纤腰销魂一扭,脚下突兀一转,不知如何就已到了自己后方,急急回头,蓦然就望见青丝半掩的俏面朝他微微一笑,丽质芳姿,妍秀盈盈,眉含潋滟,眼波流转,端是风情万种。草原绿不由一呆,再听双剑密集交击之声攒入耳中,若拈丝弹竹,似鸣钟响磬,如聆仙韵,霎时心智失守,浑不知身在何处。直到眼前金光乍然一闪,瘦柳钩直袭面门而来,方才醒悟,欲要闪避却已不及……“当”的一声巨响,大漠黄与清涟白画板、砚台齐出,总算替草原绿挡住何其狂的必杀一击,瘦柳钩在空中连击,又将淡紫蓝射向宫涤尘的暗器挑落。
草原绿险死还生,额上冷汗直流,连连退开几步,“画影春秋”阵法渐乱。
夕阳红心知不妙,冷喝一声,画笔朝宫涤尘眉间刺去。
宫涤尘似脚踏浮云,醉步纤转,斜斜避开画笔,五指弹缩似琵琶,双剑急响如檀板,素颈玉臂细嫩如藕,漆黑长发缭乱似絮,长袖舒卷,衣带飘扬,而从那长袖与衣带交会的缝隙间,投来清冷如深潭的一瞥。
夕阳红被那妖异的眼光一触,心头猛然紧缩,急忙移开目光,却见小师妹浅粉红怔怔盯着宫涤尘,满脸都是迷乱之色。
泼墨王薛风楚四年前之所以被宫涤尘迫疯,固是缘于他心怀不轨,亦因精擅绘画之人极易被形、声、色诸相所诱。而六色春秋得师门所学,由画入武,创下的“画影春秋”阵法以诗意布局,画境惑敌,原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奇功异术,令凌霄公子亦束手无策,陷入幻障中难以自拔。但也正因此阵法着重于以精神力克敌,必须六人同心,虽处激战,灵神却俱守于画中。一旦遇上类似功法,往往会反受其制。
“离魂之舞”恰恰是其克星。
宫涤尘足踩忘忧步法,巧施离魂之舞,凌霄公子瘦柳钩护其左右,伺机对六色春秋迭出杀招。
那一刹,在六色春秋的眼中,恍见宫涤尘身披霓裳彩衣,进退间缥缈似烟、矫动若凤,举手投足中时而缱绻愁思、娇慵四顾,时而燕蝶轻狂、乘风凌波,既有浊世公子翩若惊鸿之潇洒,又有绝代佳人引人遐思之媚态,一丝若有若无的邪魅之气扑面而来,令人怦然心动之余又心惊胆寒。
夕阳红功力最深,勉强挡住何其狂一钩,跳出战团,但见五位同门皆是目眩神迷之状,草原绿与清涟白已然负伤,心知再战下去必会落得泼墨王同样下场,大叫一声:“我等认输了,还望何公子手下留情。”
何其狂的瘦柳钩已划开大漠黄胸前衣衫,蓦然急停,几滴血珠迸出,却总算免了开膛破腹之祸。
“当啷”一声,宫涤尘一曲舞罢,已是手足酸软,“蝶翔”短剑跌落于地。何其狂左手轻揽其腰,右手瘦柳钩斜指六色春秋,喝道:“念你六人极重师情,今日且放过一马,还不快走!”
何其狂本已是杀红了眼,但目睹宫涤尘的离魂之舞,忽就心中一软,再也不想多增杀孽。
数年前的那个冬日午后,在京师西郊的林中,当凌霄公子第一眼望见疯癫的泼墨王画中那个不辨相貌、冰姿雪艳般的舞袖女子时,就令他无端地怦然心动。
从那一刻起,他的一颗心就紧紧系在身旁女子的身上,再也不曾动摇!
夕阳红见何其狂浑身浴血、摇晃不定,宫涤尘气息奄奄、弱不胜衣,虽身陷重围命悬一线,却仍是威仪赫赫,目光笃定,两人相依于峡道中,形同一对璧人。不由心头震撼,恭谨深施一礼:“多谢何公子与宫先生不杀之恩,六色春秋铭记心中!”虽落败亦风度不改,拉着几位师弟与师妹退开。
何其狂连番恶战,消耗巨大,目送六色春秋退入峡道外,心绪一松,再也支撑不住,喘息不定。
狂喝声乍然响起,一道黑影犹如神兵天降,跃入峡道,身在半空中,已是左剑右枪各施杀招,朝着二人当头罩下。宝剑轻灵若蛇虫之姿,挑向宫涤尘右手,长枪厚沉如虎狼之势,径刺何其狂胸口。
管平蓄势许久,终于等到了最好的时机,零丁剑、弄影枪齐发,务要先毙何其狂于招下,再生擒宫涤尘。
管平来势奇快,守御已然不及。凌霄公子骤遇险情之下,激起最后一丝潜能,猛然转身将宫涤尘护在身后。
“噗”,零丁剑刺入何其狂的右肩,痛得他一声闷哼,随即身体急转,以肩骨夹住剑刃。他心知一旦让管平展开攻势,剑枪合攻,必是难逃一劫,唯有与敌以命相搏,是以不顾自己门户大开,瘦柳钩荡起耀眼金光,反挥向管平的面门。
管平眼见奇袭得手,却不料何其狂冷狠如斯,竟以身体为盾锁住零丁剑,更是不顾性命的反攻。纵然这一枪能透心而过,瘦柳钩的濒死一击亦会劈中自己,他自信胜券在握,岂肯与之同归于尽,弄影枪已触及何其狂的衣衫,却终于变招转向,格挡在瘦柳钩上。
枪、钩相接,一声巨响,震得峡道积雪纷纷落下。管平在空中倒翻个跟斗,落在五步开外,空空左手捻住枪诀,右手弄影枪挺直一线,遥指宫、何二人,眼中杀机四溢;而何其狂则是护着宫涤尘踉跄而退,零丁剑依然斜插在他肩头上,血如泉涌,怒目而视。
静。默。一时两人俱都凝身不动,空气似也被冻结起来,唯有四道目光在空中交缠,仿佛擦出灿亮的光芒。弄影枪枪缨被瘦柳钩劈开,数缕红丝在双方气劲中散成碎屑,飘舞在两人之间。
两大高手一招对决,乍看管平偷袭无功,又失了零丁剑,似是略处下风,然而他嘴角却噙着一丝泰定的微笑,仿若成竹在握;而何其狂则是手捂胸口,面色惨淡,陡然膝弯一软,半跪于地,喃喃道:“好一个‘黍离之悲’!”一言未毕,一大口鲜血已从喉间喷射而出,将宫涤尘一身白衣染得血红。
零丁剑刺入肩头不过是皮肉之伤,而弄影枪虽未刺入何其狂的胸口,但那沉若千钧的枪意已重创他的肺腑,浑身内息都被管平这全力一击所震散,此际连站立都困难,遑论再战。
管平面上并无半分得色:“宫兄若降,我便立即命人救治何公子,尚有生机,若再晚一刻,怕就无力回天了。”说话间不易察觉地悄然逼近。
宫涤尘扶住何其狂,眼望管平,蜂舞剑横于颈前,凄然一笑:“若是管兄再走近半步,就连我的最后遗言也听不到了。”
管平应声止步,他虽一招得手击溃何其狂,却仍掩不住心头一丝沮丧,仰天长叹:“凌霄公子,你赢了!”这声感叹并非因胜之不武,而是他尽管一直隐忍到最后才等来绝好的战机,仍是被顽强的凌霄公子挫败意图。纵然宫、何二人已身处绝境,他依然无法完成最终的目标:生擒宫涤尘!
宫涤尘缓缓道:“简歌的才智决不在你之下,狠毒处更有过之,与他合谋,管兄可要小心。”
管平不置可否一笑:“宫兄多虑了,我自有打算。”
宫涤尘低头望向怀中的何其狂,只见他浑身鲜血,面若淡金,目光散乱,气息奄奄,从未想到一向骄狂桀骜的他竟会有这般落拓的模样,忍不住鼻尖一酸,一颗眼泪滴在他的面上。
或是感应到那泪珠的温热,何其狂缓缓睁开了眼:“对不起……”
宫涤尘狠声道:“不许抱歉,你已尽力!”
何其狂叹道:“你还是这么凶……”他如痴如呆地盯着宫涤尘,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笑意,能目睹心仪佳人为自己垂泪,虽死无憾。
宫涤尘柔声道:“我不想你死,降了好么?”
何其狂迟疑了一下,一字一句道:“我宁可死!”随着他拼力说话,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
宫涤尘微微一笑,立下决断:“好,我陪你!”她无以回报面前男子的一片深情,唯有以死成全他的骄傲!
“不!”何其狂却挣扎道,“我不要你死。你可以降,只是……不要让我见到。”有多少次,他曾在心中暗暗许愿:宁可舍弃一切,只求能陪在宫涤尘左右,与她携手并肩,笑傲江湖。奈何天不遂人愿,自己空有一身盖世武功,却仍不能护她安全。事已至此,唯愿她能好好地活下去,与之相比,青霜令的秘密算得了什么?投降敌人又算得了什么?
但是,他心目中的宫涤尘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矜贵如诗。所以,他宁可自己死,也不要看到她俯首于敌人脚下。
管平不料事起转机,急忙沉声道:“何公子命在旦夕,生死全凭宫兄一念之间,尚请三思。”
宫涤尘听若不闻,这一刹那间,她完全忘了自身的安危,忘了家族的使命,只是静静地、全心全意地体会着何其狂对自己的一番深情,深深望进他的眼中,缓缓道:“我说过,你若死了,决不独生!”
何其狂虎目蕴泪,一字一句:“那就先亲手了断我吧!”
宫涤尘点点头,面色沉静,淡然道:“管兄可愿给我这个机会?”她已决意先杀何其狂再自尽,但以管平的武功,或能趁机抢下蜂舞剑,故如此问。
管平心头一紧,知已无法阻止,慢慢退至峡道口外,扼腕一叹:“愿从宫兄将死之意。”
宫涤尘长吸一口气,对何其狂柔声道:“你先走一步,若有来生,我愿与你相随……”提起掌中蜂舞剑,就要刺入何其狂的胸口。
何其狂长望一眼宫涤尘,心头默念她的名字,闭目坦然受死。只要在生命最后的记忆中,依然保留着她清傲出尘、摒世绝俗的容颜,死有何惧?
千钧一发之际,忽从空中传来一个喑哑的声音:“奉圣上令,赦宫涤尘无罪。御林铁骑即刻回师,不得延误!”
众人皆是一怔,宫涤尘的蜂舞剑凝在何其狂的胸口,却不收回。她无法判断这是否亦是管平的缓兵之计。
管平认得这声音,皱眉喝道:“鬼失惊,你可知假传圣旨的后果?”
“嗖”,一物从天而降,朝着管平掷来。鬼失惊冷然道:“御赐免死金牌在此,还不快快收兵。”
管平接过那金牌细细察看,果是宫中之物,应是不假,不禁犹豫起来。与宫涤尘、何其狂结怨至深,日后必难善罢甘休,实不肯就此放手。
葛公公附耳低声道:“成大事者,且不可有妇人之仁。就算圣旨不假,我等亦可先斩后奏,事后我即刻回宫劝谏圣上,决不至于怪罪下来。”
管平沉吟,心头盘算着种种利弊。此次伏击宫涤尘,水知寒知情而不出战,将军府本是置身事外,但如今鬼失惊既然来了,必得明将军之令,杀宫涤尘与何其狂事小,得罪明将军可不是说笑。何况鬼失惊与手下二十八弟子“星星漫天”难缠至极,己方连番苦战之下,未必有胜算。
一记低沉的箫声仿佛从遥远的穹空中传来,悠然漫长,似断未绝。先如细水潺流,空茫婉转,缥缈难测,集天地钟灵,闻之心驰神怡,几疑梦里仙音,不觉融开心头杀伐之气;渐似水瀑奔腾,扫云荡雾,摇星晃月,夺红尘豪情,恍有万千兵马席卷而来,气势磅礴,所向披靡,直至响彻绝云谷中。
何其狂精神大振,一把握住宫涤尘的执剑之手:“且慢,这是清幽的箫声!”
陡然间眼前一亮,冰壁上映出熊熊火光。
但见绝云谷山顶上,燃起蓬然烈火,火光下数道人影闪动,头戴各色面具,身着幻彩姣服,随着箫声翩翩起舞,演化作各路神只。
火神祝融,色变绛朱;水神共工,颜若靛青;云神屏翳,面做沉嫣;风伯飞廉,妆幻翠绿;日神伏羲,颊染苍黛……而在五神持火狂舞之中,月神女娲一衣缟素,手抚长箫,静坐其中,似是垂颈沉思,似是怀想清歌,宛如雕像。火与冰、动与静的极致对比,令在场之人目眩神迷,如坠幻境,再也不思征战。
管平心头一沉,蒹葭门素以诗曲才艺名动天下,此刻“华音六神”齐齐出动,若是己方再不停手,骆清幽势必率蒹葭门手下全力出战,而鬼失惊与“星星漫天”亦随时可能加入战团……他乃擅决断之士,眼见大势已去,亦不勉强,朗声一笑:“骆掌门、鬼兄请了。我与宫先生、何公子并无私怨,只是奉君之命不得不为。既有圣令赦免宫涤尘,自当退兵。不过此际峡道已封,还请稍待片刻,容我遣士卒开道。”
绝云谷顶,翩然起舞的“华音五神”同声一喝,数手齐扬,掷出十余道丝线,在空中结成网状。烈火掩映下,丝线泛起各色霞光,如幻如梦。
扮做月神女娲的蒹葭掌门骆清幽忽动,收起玉箫,跃身而起,在空中抓住几根丝线,瞬间打成一结,挂于腰际。
那些丝线不知以何物所制,韧性极强,竟不折断。华音五神展臂而振,骆清幽悬于空中,越荡越高,几个起伏后,到达最高处,蓦然发出一声清啸,双臂尽展,头下脚上,仅凭那丝线缠住腰身,往谷底直荡而下。
宫涤尘立知其意,扶起何其狂移至峡道口处,骆清幽一荡而至,右手抱起何其狂,左手抓住宫涤尘,借着丝线的弹力,复又腾起数丈高,双手发力一送,将宫、何二人掷到山顶安全处。
绝云谷底众将士看得呆了,全无反应。
骆清幽腰腹发力,空中翻过身来,双眸中精光四射,寒声喝道:“今日暂不与你们算账,但若何公子不治,就让管兄抵命!”
那一刹,在场的每个人眼里,只见穹天深碧如洗,苍空湛蓝无垠,骆清幽水袖长舒,云装迎风,白衣飘飘,纤身盈盈,由半空中横掠而过,修长倩影恰恰映在那皎洁如轮的圆月之中,蒙眬的月光披在她身上,映出一条曼妙的曲线,宛如神女降世,羽化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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