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三日后,梅花酒总算煮好。
虽然是四叔叔的仆人在拾火煮酒,不过,上山采摘梅花,却是我亲自动手的。不知是不是怕我再失足跌下山谷之故,煌灼虽不愿动手择梅,却长身玉立,负手在后,一直在离我不远处站着。
倒是煮梅花酒的时候,因无人懂得制法,煌灼面无表情的在一旁指导。
每每我上山择梅插在寝房的花瓶里,四叔叔午后醒来时,都会不放心地责怪我几句。何况我整个上午都在梅岭里为他忙乎?
怕他责怪我,我自然不将此事告诉他。于是择梅的时间皆在上午。下午和晚上,照常陪在他身边寸步不移,他便不知情。
直到我将香气清新幽雅色泽微黄晶莹透明的梅花酒呈给他,他闻了味道见了酒水,才知我瞒着他酿制酒水之事,看着我,轻叹中不免薄责,“早上霜露重,山上又冷又滑,以后别为我折腾了。要是跌下山了怎么办?”
我不以为意地道:“我又不是不知道,私下里青龙一直得了你的命令在暗中护卫我。有青龙在,我怎么会有危险。”
可几日前失足跌倒时,救下我的人,却是煌灼呢。
知道煌灼在我身周,青龙便自动回避。
也是……。四叔叔的示意吧。
这样的,对我放心,不干涉我的私交。
此刻,闻着梅花酒,小酌着梅花酒,四叔叔显然知道他的仆人不会酿梅花酒,也不问我什么。他一向洞悉所有,原不问就心知肚明。而他的包容,让我无需对他多解释什么。
解释,只会侮辱他的气度。
酒味幽雅醇厚、沁人肺腑。可当四叔叔喝到第四杯时,我却浅笑夺了他的酒杯,笑道:“酒不过三,不许多喝。”
面对我的监督,四叔叔只得望酒兴叹,颇恋恋不舍地看着白玉壶里的梅花酒。
这时王嫂端来药,面对药碗里浓墨般的苦汁,再想着几案上芳香四溢的梅花酒,他明显地兴味索然。
见我皮笑肉不笑地看他半响,他终是有气无力地道:“把药端过来罢。”
我立刻春风满面地从王嫂手中的托盘里端过药,他接过,仰脖就灌。一副比杀了他还受折磨的神情。
曾经某人面对膳食如此避讳,我也是这般对待呢。
午膳接着摆上,我还是往常一样不客气地大快朵颐,四叔叔虽不如煌灼那般对食物反感,用膳的举止却优雅缓慢,一边给我盛着汤,一边说道:“我这个东道主成天躺着,招待客人可谓不周了。不能每顿陪着客人用膳,自从为他接风的那晚,这都四天了,甚至没与他照面过。你有空,就多陪陪他吧。就算代我招待他。”
喝汤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笑道:“没事,煌灼很好养的。有连翘照顾他生活起居就够了。至于饮食,你要再陪他用膳,再设宴款待他的话,只怕他还暗中叫苦。”
四叔叔虽不知煌灼的饮食习惯,不过一想三人同桌而食,煌灼心中多少郁郁,道了句:“说的也是。”
冬日更冷了,晚上在房中找我的一件御冬的衣服,到处也找不到,只得过去煌灼住的西厢问连翘。
连翘住的偏房是黑暗的,想来已经熄灯睡了。反是煌灼住的正房里灯火通明。
她服侍煌灼,别个主子没睡,她就睡了。何况还这么早呢。没我的管制,人也懒了。本想去叫醒她,才走到她屋外,呼噜声已经传出。想来是睡的很熟了。我只得作罢。
而煌灼的卧室就挨着这里的,都来了这里,不去与他打招呼,也说不过去。
何况他本来就在离我两三丈距离处站着。
“连翘她懒了,真是不好意思。”
“是我让她不用侍侯的。她笨手笨脚,也侍侯不了我什么。何况我也不习惯别人侍侯着。”
我正想谢他梅花酒的事,连翘的屋里已是惊天动地的呼噜声盖过来,想忽略也不行。煌灼看着我:“你怎么受的了她?”
“额………我倒是……。听习惯了。”尴尬地牵扯出一个笑容,建议道:“要不你睡的地方离她远点。”
出乎意料,煌灼却撑栏看着荷塘,“没事。”低沉的声音蕴藏着复杂的情绪,一如夜晚静籁的气息,无孔不入地灌进我的耳中,流淌在我的经脉,四肢百骸都为他的那句话而酥颤:“你受的了,我也能受的了。”
他默默看我。
故意忽略他那意味深长的话,我咳了一声,说道:“梅花酒煮的很好,四叔叔只闻那味道,就‘唇唇欲动’了。谢谢你。”
他酝酿出的二人氛围被我的话轻易打破,一听我提及四叔叔,他已脸色黯沉,线条僵硬。
我也不想他对四叔叔的态度如此冷滞,迟疑了一下,说道:“你到来的这几日,四叔叔卧病在床,所以不能尽地主之谊,他也很抱歉………”
“别在我面前提他!”没说完的话,被煌灼粗鲁打断。
第一次,第一次,站在我面前的煌灼没了理智失去了控制。
即使,即使是在我投入龙御夜的怀抱,那一次次,他面对我,即使饮恨,也始终保持着他的高傲和自负。从头到尾,即使再抑郁再难受,他都能隐忍,能压抑住真实情绪。
而如今………。
如今,他也看出了,我和四叔叔这道姻缘的围墙,无坚能催,无孔能入么?
是啊,他早知龙御夜对我的心机和算计,早知我和龙御夜月有阴晴圆缺,是长久不了的。早知有一天,我会离开龙御夜。
而四叔叔呢,他也肯定不了了么?
尚且不论四叔叔从来对我只有爱护没有加害,没有伤害过我的孩子,以及煌灼暂且还不知道的,四叔叔飞蛾扑火的生死大爱,仅仅那和龙御夜的欺瞒截然相反的坦诚,和龙御夜的专制背道而驰的包容………
都够我死心塌地的,做他最忠诚的妻子。
煌灼,他那么了解我,该是看的出来我对四叔叔的矢志不移吧?
他喷出了一口气,热气遇着冬日的冷空气,立刻凝结成白雾,散开。在月光不太皎洁的夜色里,分外觉得吞云吐雾般的梦幻,过往流年浮云般的在人眼前放映,他微仰了脸,明澈的黑眸倒映着点点晶亮。
但下一刻,那些晶亮已渐次蒸发,他凝视着我,条理清晰地道:“我讨厌看他病恹恹的样子,因为越是如此,你越是放不下他。那么,我明日就去请天下最好的神医来为他医病吧。较量,也要棋逢对手,我不想不公平。免得你说我趁人之危。另外,趁人之危的是他,不公平的是我也说不定呢。我不知该懊恼,还是该庆幸,我的无衣有那么泛滥的同情心?”
是同情心吗?
四叔叔最初占有我,我恨他,害他行功岔气,自那以后,他身体每况愈下,可能是因为同情心,我再恨不起他来。
可是,在知道他为了我飞蛾扑火,我安心地待在他身边,还是因为当初的同情心吗?
这几月来与他相溽以沫;他多年来对我的爱护,叔侄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往昔的清冷,如今的宠溺,都让我受宠若惊一般,孺慕的情谊无可替代;他的善解人意,包容,体贴,时而像温柔的情人,时而如体贴入微的丈夫,时而又像是爱护备至的长辈;不惜减寿也要好好爱一个人,好好爱一次的生死大爱,迟暮岁月看透一切的通透,弥留之际明明将煌灼到来,我介于他们二人之间的痛苦看在眼里,宁愿暗下饮泣,也想最后留我在身边,留住点什么的心痛………
煌灼,你不知道,早不是了,对四叔叔,我早不是当初看着他卧病,我没法离开一个病人的同情心了。
煌灼,时过境迁,就像我们的感情不再如往日那样纯净一样,与四叔叔,也早不是当年明净如水的叔侄之情了。
我摇着头,后退着。只想离的煌灼远点。
直到他叫了我的名字,摇了摇我,我才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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