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苦命的曾小宝
日上三竿时分，自梳女们拜祭完曾小宝，擦干脸上的泪水，挥手告别，各自做工去了。留下来的，只有姑姑和美意了。
“冰言，我们今天本来是要去山上采草药的，既然你坚决要今天自梳，我们就当休息一天吧。”姑姑摸了摸美意的头说：“美意，放你一天假，痛痛快快地玩一天吧。”
“太好了，姑姑。谢谢冰言姐姐。”
美意的左眼是单眼皮，如黑豆一般；右眼却是典型的丹凤眼、双眼皮。这让见过她的人都能留下深刻的印象，加上她天生爱笑，给人感觉名如其人，从外貌美到心灵。
“你这丫头，我放你一天假，你不谢我，怎么谢她呀？”
“谢谢姑姑，更应该谢谢冰言姐姐，因为是她的到来，我才有一天休假呀！”
一句话，说得三个人都笑了。
“姑姑，我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孟冰言左看看、右瞧瞧，不确定地说。
“什么问题？你要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等会儿，我帮你盘好了头发，在这棵榕树下叩过头了，你就是一个真正的自梳女了。那时，就说什么都迟了。”姑姑虽然荆钗布裙，气色却好，加之长相慈眉善目，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淡气质，是那些普通家庭主妇所不能比的。
“不是，你们刚才拜祭的这位小宝姐姐，不是说才死了两天吗，那她的……她的……”
“你是想问她的尸体去哪里了？”
“嗯，就是……就是，因为我娘亲走了后，邻居们来拜祭的时候，都是对着我娘亲的，对着我娘亲的……身体拜的。”孟冰言不能接受，好好的亲人，每天可以触摸拥抱的亲人，突然之间竟然变得冰冷，变成了人们口中的一具尸体。她还不习惯说那两个字。
“唉，这些是应该早点告诉你，要不要自梳，你想清楚了。”
姑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小宝是一个苦命的姑娘，一生下来就不得父母疼爱，吃的穿的，都紧着哥哥先。家里穷，没有姑娘愿意嫁给她哥哥做妻子。小宝的父母竟然狠心，要将她卖给城郊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给那人做九姨太。再用卖她的银子，为她哥哥娶妻。”
孟冰言睁大双眼，世间竟真的有这么狠心的父母，重男轻女，全然不顾女儿的幸福。
“这丫头倔强，说什么也不肯同意，一气之下，与父母断绝关系，做了自梳女。”
“嗯，这样的父母，不要也罢。小宝姐姐只要勤劳肯干，还怕养不活自己？”孟冰言暗暗为曾小宝的骨气叫好。
“可是，自梳女死后，没有人收尸，没有地方下葬。只能由姐妹们帮忙，洗干净身体，换一身干净的衣裳，用草席裹了，埋进荒山野岭。在世间，连个灵位都没有啊！”
说到这儿，一旁的小美意非常气愤：“难为小宝姐姐相信黄家的人，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都给了他们。如今，他们却反口不认账，小宝姐姐的尸体，只能埋在山洞里。”
孟冰言一开始就听到她们提到黄家，看来这黄家与曾小宝的关系还真是非同一般。还有她们口中说的“买门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姑姑，为什么小宝姐姐要给银子给黄家呢？这黄家又是什么人？”
“黄家有个儿子，叫黄平安，大概一年前死于非命。这黄平安年轻轻轻，还不曾娶妻。小宝害怕死后没有人给她收尸，要做一个孤魂野鬼。便找了中间人，嫁给地底下的黄平安，替他孝顺父母，给他们养老送终。这样，将来死了，她就可以埋到黄家的祖坟里。”
“这就是你们说的‘买门口’？”孟冰言第一次听到这样荒唐的事，活人嫁死人，出钱出力，只为了死后有块安葬之地。
“对，这就是‘买门口’。”姑姑语气沉重，接着往下说：“小宝自杀身亡后，黄家人不认账。没办法，姐妹们只好找了个山洞，挖了个坑，把她放进去了。”
“冰言，这就是自梳女的命运，我们活着的时候，要不停地做工养活自己。死了，也没有亲人会记得我们。初一十五，没有人会给我们烧香。这样的生活，你确定是自己想要的吗？”
“小宝姐姐为什么要自杀呢？”孟冰言不回答姑姑的问题，继续着自己的提问。
“说来话长，这些，以后再慢慢告诉你。”
“既然自梳女的命运这么苦，那你们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呢？而且，选择之后，义无反顾地坚持着？”
从小到大，孟冰言家里的生活虽说清寒，但父母对她却是百般疼爱，不比那大户人家的小姐们得到的爱少。她能这样问，也就一点儿也不稀奇了。
姑姑沉默不语。
“因为世间的男人大多薄情寡义，好打老婆。婆婆又多尖酸刻薄，对待自家儿媳妇，连猪狗都不如。我们宁愿活着时自由一点，也不愿意依附男人，只为了死后的一块安葬之地。”美意天真无邪，想什么就说什么。
可怜她小小年轻，竟然也知道这些世间丑陋。
一时间，三个人都沉默不语。只有风从林间穿过，偶尔传来几声鸟鸣。这棵榕树，遮天蔽日，像一个天然的保护伞，默默地为自梳女们撑起一片天空。
孟冰言只觉得阵阵热浪从心头涌起，如果说在这之前她对自梳女的印象还停留在表面的话。现在，听了她们的一番话，又知道了曾小宝的故事，她终于明白在梦里面，仙女姐姐对她所说的那一番话了。
只是，以她一个无知无识的女子力量，又怎么能担负起如此重责。
世间那么多女子，又为何偏偏选中了她呢？
即便是与眼前这位姑姑相比，她都显得那么微小。她低下头，细细抚摸着身上的衣裳，那衣裳天然丝滑，轻柔飘逸。衣料上稀疏点缀着哑白色的小点点，为整件衣裳平添了一些说不清的意味。
看着这些小点点，她仿佛看到无数个曾小宝在苦苦地挣扎，试图摆脱命运的安排。可是她们身单力薄，哪里是这世间陋习的对手？
“姑姑，我想清楚了，我要当一名自梳女。请你帮我盘发吧。”孟冰言语气坚定地说道：“我愿意和众位姐妹们一起，自食其力。并且，尽我最大的力量，为姐妹们的幸福生活努力。”
姑姑和美意眼角湿润，她们用力地点了点头，不约而同地说：“对，我们一起努力，为姐妹们有一个美好的生活，加油！”
三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眼里闪着坚毅的光。
“仙女姐姐，不管你是为什么找到我，也不管以后要面对怎样的困难。我发誓，从此自梳，终身不嫁。”孟冰言在心里默默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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