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煞、双花落 1
十六的月，圆圆的清冷，泛着淡淡的光，寂寞的挂在墨色的夜空中，好似促狭的俯视着暗夜中的一切。白桦树，整齐的排列，静默不语，乌突突的树干奋力的向上伸着，仿若一只只卷曲的人手，在极力探寻着未知的世界。寒风，冷不丁的窜过街头巷尾，像虚弱的野猫一样叫着扰人清梦。黑夜统治的世界，此刻仿佛处处都充斥着神秘与隐隐的不宁。
月夜朦胧中，街角处一栋黑漆漆的宅邸静默的挺立，忽的二层南侧的一间房，窗帘后亮起了昏黄的灯光。没过一会，帘布上跃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影子纠缠交错在一起，不断地晃动着，仿佛一出无声的皮影戏，在这寂静的夜里自顾自的表演着，显得格外的荒诞又诡异。突然高大的身影扑倒了瘦小的，与此同时灯光也随之消失，刹那间一切都隐于黑暗，平静的仿佛刚刚什么都未曾发生，只留下一声女子的尖叫若有似无的飘荡在这寂寥的冬夜，却也很快随着呜咽的北风，消散无踪。
1917年年底的北方宁城，太阳刚刚冒头就又隐在厚厚的云堆里偷懒，寒风呼啸着裹挟上大片大片的雪花扑向大地，最冷的时节已经来到，风雪称霸，滴水成冰。这原本是一座既不大也不小，既不算富庶，也不太穷的安逸山城，但自从前些年，城外不远处修建了一条铁路后，越来越多的外来人涌了进来，使得这里原本缓慢闲适的日子变得日益热闹喧嚣了起来。
宁城城区有两条主干道：由南向北是安定路，从东到西的叫祥福街，安定路与祥福街交汇处就是这城中最繁华、热闹的所在，这里也坐落着方圆百里最豪华的一家舞厅，水晶宫。整体样子是仿照省城的大洋旅馆而建，一层是金碧辉煌的宴会厅和舞厅，二层是装修精致奢华的旅馆客房，甚至还有酒吧、浴室，设施齐全。每到夜幕低垂，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三教九流就会在这所谓的温柔乡里寻找着各自的慰藉和满足。宁城冬季的夜很长，而这里的灯火辉煌注定给这个北方小城增添了一份不平常。
还有半个月就要过新年了，此刻的水晶宫里比往常还要热闹三分，原因就是这里的大老板，人称项三爷的项天宇在去了一趟省城之后，突发奇想的冒出了个吸引顾客的新点子，闹着要办什么比美大赛。扬言要便邀全城年龄在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的良家女子一起比美，还设定了三个封号：牡丹小姐、玫瑰小姐和百合小姐，据说夺得称号者都将拿到高额奖金、丰厚奖品，而即便没有得到称号的姑娘也不白来，只要参加比赛，就人人有奖。可是巨幅广告都张贴出去半个月了，也不见城中有女子来上门报名。无奈之下，项三爷只得将奖金的额度一提再提，可即便如此，报名者也是寥寥无几。
其实这个结果也在预料之中，对于这个民风还算淳朴保守的小城，这种摩登的事，看看倒还新鲜，但一想到要让自家的女儿出来抛头露面，那是搁谁家谁也不愿出这个风头。万般无奈之下，项三爷只得派人提着礼品到城里的女子学堂拜访校长王善人，意思是想让学校出面，劝说女学生们报名。可手下人刚走到学校的门房说明来意，就被连人带东西的给轰了出来。
然而眼看着离开赛的日子越来越近，这比美的消息又早早的放了出去。项三爷这次可真是骑虎难下，做又做不成，不做又实在是丢人现眼，愁得他天天用骂人来败火。最后还是他手下的一个管事出了个主意，说让水晶宫里的舞小姐们参加，再邀请城中几个有名的交际花，这样一凑人数也不少，怎么也能把这档子事儿给对付过去。项三爷原本不同意，说让舞小姐凑一起的比来比去，未免太没新鲜看头，可后来又一想，这也是眼下唯一的补救办法，大不了多做做噱头，也就这样凑合吧。
临近中午时分，天气却依旧阴冷，仿佛空气都被冻成了一整块冰坨，这种时候只要能不外出，大家都尽可能的躲在屋子里猫冬。城中大宅小院的房顶也渐渐腾起了袅袅炊烟，饭香与烟火气息慢慢地弥漫开来。此时此刻，水晶宫的舞厅里是灯火辉煌，一片春意盎然。正前方的舞台上满眼姹紫嫣红、衣香鬓影，一字排开的十几位舞女，分别穿着各不相同颜色的高叉锦缎旗袍，薄如蝉翼的衣衫将她们本就凹凸有致的玲珑身材勾勒的一清二楚。而那些裙摆下行走间若隐若现的雪白双腿，更是在五彩缤纷的灯光和火热欢快的舞曲映衬下显的无比诱人。一张张浓妆艳抹的脸孔仿佛都无法看得十分清楚，却又是那么的妖娆美艳、撩人心魄，让人看上一眼就不由得血脉贲张，真可谓是乱花渐欲迷人眼。项三爷坐在台下，一手搓着下巴，一边眯着眼，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些紧赶慢赶挑选出来的美人们，心中很是得意。
“嗯，好得很，没想到效果还真是不错。梁管事，这次的事你办的好，有赏。”
“哎呦，谢三爷、谢三爷，这都是依仗您老想出来的点子高，我就是跑跑腿儿。不过，我倒还真有个小主意。”梁管事眯着一对三角眼，满脸堆笑的附和着。
“你说。”
“我想再增加一个环节，让姑娘们穿上特制的舞衣，两两一组，使出浑身解数来斗舞。我估摸着肯定有人愿意看，也算是给这次的比美锦上添花。”
“……嗯，好主意，就按你想的办。诶？……今天台上是不是少了一个人？”
“我看看，哦，好像是黄莹莹没来。”
“哼，真他娘的是个麻烦，要不是看在老徐的面子上……。”
“三爷，您别生气，我现在就去找……。”
项三爷拧着眉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可正当梁管事刚抬起一条腿，要走还没走的时候，就听舞台上忽地响起了一声女人刺耳的惊叫，“啊……！！”。
“让一让，让一让。”一个看上去大约十七八岁，中等个头，穿着一身崭新警察制服的男子，一边大声喊着，一边拿着警棍一路往两边用力推开拥在一起的人群，小警察长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虽是一脸的稚气未脱，但面孔倒是板的十分严肃正经。只见他硬生生从人群中挤出一条小路，快步走到舞台的正下方，稍微喘了口气，猛地往下猫了猫腰，随后轻轻一跃，便直直跳上了台沿儿，落地后声息皆无。此时舞台上早已空无一人，右侧靠近台口的木制的地板上有几滴零星的血点，小警察小心翼翼的蹲了下来，摸着还很光洁的下巴，故作老成的低着头仔细观察起来，过了好一阵，梁管事才从一边小心翼翼的走了过来：“那个，这位小哥……”
“嘘，别出声，没看我正勘察现场呢嘛。”
“哦，我知道：不过我是说，小哥，您应该……”
“应什么该，谁是你小哥，我是警察，看见没有，专破大案要案的……”小警察一边低着头盯着地上的血迹，一边指了指自己崭新的制服。
“我想这位先生是想告诉你，你看错地方了，应该往上看。”一个嗓音很是低沉的男子一字一句的说。
小警察闻声，连忙站了起来，慢慢的转过身，一见来人，立马满脸是笑，“队长，您这么快就来了，刚才不是还在开会呢吗，我是先来维持秩序的。”
“以后不许擅自行动。”来人低声说。
“是。”小警察立马站直身体，响亮地回答到，然后蹦蹦跳跳的站到了男子身后。
“大熊，你带着两个兄弟把大厅里围观的民众都请出去。”
“是，队长。”一个身高足有1米9的彪形大汉，二话不说就带着人真的到台下维持秩序去了。
男子来到血迹边上，稍微扫了一眼，随即抬起头向上看去，不由的也是一愣。只见舞台上方两根并排的铁制横梁上，一名身穿白色毛呢大衣的女子赫然趴在上面，一张不大而又十分精致的面孔正从两根横梁间的空隙中探了出来，一双凤眼大大的睁着、死死的盯着地面，双手直直的垂了下来，正指着男子所站的地方。女子围着的浅粉色狐狸毛披肩上，一大片早鲜血触目惊心，惨白的面容此时在血红的映衬下，更是散发出一阵阵阴森与诡异。而地上的那几滴血渍正是顺着那奢华披肩上密密的毛峰滴落而成的，其中一滴又恰巧落在了正在彩排的一位舞女脸上，姿态撩人的美人下意识抬头一看，不由得吓得花容失色，惊叫一声，当场晕倒。
男子微微皱了皱眉，随后走到台口处，看到一架一人来宽的木制梯子。攀梯而上，只见木梯顶头搭在舞台上方最粗的一根铁质横梁上。往里望去，不远处还有几根宽窄不一的铁梁并排而列，铁梁上稀稀落落的挂了一些彩灯和布景。而那死掉的女子此刻就趴在距他半臂远的两根横梁之上。男子扶住梯子，仔细把周围看了一遍，然后附下身对小警察说，“小明，你带两个人再找个梯子来，把她抬下去吧，轻一点，小心一点。”
“是，队长！”
“现在这里是谁管事啊？“男子重新回到舞台上，向站在台下的几个侍者问道。
“是我，皇甫队长，在下姓梁。”梁管事赶紧走了过来。
“哦，梁经理。”
“岂敢、岂敢，我就是个小小的管事。您叫我小梁就好，三爷说了，如果是您来了，就请到楼上坐，但凡在这宁城里头混的，有谁不知道您皇甫队长的威名！”梁管事点头哈腰的陪着笑。
“不急，我想先问您几个问题。”
“好、好，您尽管问。”
“死者你认识吧?”
“认识，当然认识，她可是我们这现在名头最响的姑娘，叫黄莹莹。您说这好端端的，是招谁惹谁了……咳”
“她平时为人怎么样？”
“平时为人啊，这黄小姐一般只在晚上来，平时的彩排嘛就时来时不来的，这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哈……哈哈哈。”
“她和这里其他的姑娘们的关系怎么样？有和谁发生过矛盾吗？”男子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淡淡地问。
“都挺好的啊，这些姑娘平时经常爱聚在一起聊天说笑，挺亲热的……。”
“你刚才不还说黄莹莹不怎么来吗？她也和大家说笑？”小明忍不住插嘴道。
“那个吧，其实女人多的地方就那样，尤其又是些漂亮姑娘聚在一起。不过呢，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真没什么大事发生啊。”梁管事搓着手，一副又想赔笑又为难的样子。
小明还想接着问，男子不着痕迹的打断道：“你先带人把尸体运回警局，让法医赶紧尸检。”然后又对梁管事微微笑了笑，“麻烦您带我去见项三爷吧。”
此刻的项三爷正在自己豪华气派的会客室里来回踱着步，远远看上去很像一只抓耳挠腮的黑熊。他原本想借着这次选美在宁城乃至周围的十里八乡露上一大脸，没想到弄到现在露脸变成了现眼，愁得他不住口的骂人。
梁管事带着男子走到会客室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
“三爷，皇甫队长来了。”
“快请进。”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瓮声瓮气的传了出来。
皇甫毅，字子坚，省城人事，现为宁城警察局刑侦队队长，今年二十有一，一张略显清瘦的国字脸、方下巴、鼻梁高挺、一双狭长的眼睛炯炯有神、肤色偏白，而其最为特别的是面上一对剑眉，色如黑墨，为原本略显清淡的相貌增色不少，1米8左右的身高，身姿匀称挺拔，气质干净清冽。所有第一次见到皇甫毅的人心里都会暗嘀咕，这不就是哪个富贵之家的少爷吗？！
项三爷看着皇甫毅面色冷峻的从门口大步的由远及近，不由自主的愣了一下，而后立即满脸堆笑，“皇甫队长，辛苦您来这一趟，你看这事儿闹的，我这是招谁惹谁了，还望您尽快结案，我也好赶紧重新开业啊。”
“您放心，缉拿真凶是我的职责所在，还请三爷多多配合。”
“那是……，一定、一定。来人上茶，上最好的普洱。”项三爷声如洪钟。
“死者名叫黄莹莹，想必三爷应该熟悉吧，能否给我具体讲一讲她的情况呢？”
“当然，其实吧我对这个黄莹莹也谈不上熟悉，她是咱们宁城最近一年新红起来的交际花，其实说白了也就比我这里的舞小姐们多识几个字，会拿些架子而已。这次我不是办了个节目嘛，不怕你笑话，一开始没什么人参加，底下人就想了个办法，让舞小姐凑数，没想到这后来黄莹莹也来了。”
“她是自己主动来的？还是……？”
“不是……，按理说有些话不应该我说，好像有点对不住我那大哥……”
“三爷，您的地盘里出了人命，总的给宁城百姓一个交代。”
“咳，也是，其实是我大哥听到我办的比赛的之后，特地来和我打招呼，说想让这个黄莹莹也来参加，实际上就是想让她走个过场，得个封号、赚些钱财，再添点名气。”
“您口中的大哥，难道是徐东、徐老板？”
“对，就是他，我们那可是八拜之交，感情比亲兄弟还亲。也就是今年春天，徐大哥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认识了这个黄莹莹，苦追了大半年，天天哄着、供着的，像姑奶奶一样，真不知道是怎么鬼迷了心窍，后来还跑到我这里想法子，去讨她欢心。我这大哥说穿了也是实在人，其实女人嘛说穿了还不都一样，您说是不是？结果这现下可好，她竟然死在我这了，您说可怎么弄，她死不死的不打紧，可脏了我的地方，这不是坑我呢嘛！现在这消息都传出去了，让我这水晶宫以后还怎么开门做生意，还有谁愿意来这儿找乐子，我这一大堆的手下以后靠什么吃饭啊……。”
皇甫毅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淡淡的看着项三爷，项三爷喝了口茶，一脸无奈的又自顾自得接着往下说，“老弟啊，我和你投缘，所以有什么话也不瞒你，这原本徐大哥是想弄座小公馆把黄莹莹金屋藏娇的。但是吧，你别看这小女子年纪轻轻的，手腕却十分了得，听说有好几个大老板都围前围后。而且我大哥家里都是他老婆把持着，他又有些惧内，所以这一来二去，好像到现在也没消受到美色……。诶，皇甫队长，我可把您当自家兄弟，一时间这嘴没把门儿的，说了些不该说的。您知道就得了，可千万别让往外说啊，要不让我大哥知道了，就他那暴脾气，回头非和我翻脸不可……”
皇甫毅从水晶宫出来，天色已近黄昏，月亮无精打采地刚爬上天边，呼啸的北风也疲累的偃旗息鼓。马路上厚厚的积雪在常日行人与牛车马车的踩轧下，早已变成了一条条长长光滑的冰镜，在为数不多的几根路灯的映照下，泛着青森森的光。只有偶尔从街边的人家飘出的一缕饭香与烟火味，才能让他感到一丝温热。就这么一路走回警局，大半的同僚早已下班，皇甫毅放轻脚步上了二楼，他虽然是队长，但也是和队里的几个弟兄合用一间大办公室，推门而进，大熊和小明正凑在一起有说有笑。
“队长，你回来了！没吃饭吧？”小明一看皇甫毅进来，就巴巴的笑着凑了过来。
“嗯，有什么吃的吗？”
“嘿嘿，我们就知道你再晚也得回来，刚去祥运楼叫了香鸡煲、醋溜白菜、四喜丸子、芹菜炒肉和豆腐汤，都放在小食堂的炉子上热着呢。”大熊憨憨的说。
“说的我都饿了，你们吃了吗？”
“没呢，我们陪你一起吃。”小明向皇甫毅眨眨眼。
“好，正好说说今天下午的案子。”说着递了些钱给小明，“一会儿吃完，去饭馆把账结了。”
小明咧着嘴傻笑着，一手挠了挠头，一手接过了钱。
“今天下午的案子，你们俩有什么想法？”皇甫毅喝了两口汤问道。
“我觉得是谋财害命。”小明挖了两大勺鸡肉放到自己的碗里，拌上米饭，又用筷子戳起一个四喜丸子，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说道。
“哦？说说你的理由。”
“黄莹莹这种风尘女子平时就好打扮，今天下午我和大熊把她抬下来时我仔细看了看，她头发有些散乱，身上也没有钱包、手包之类的，所以我觉得是有人谋财，抢了黄莹莹的钱财继而害命。”
“嗯，有些进步。不过当你发现她的时候，她还带着耳环、项链和胸针，如果是谋财，那匪徒为什么不把那些也一起拿走呢？”
“可能是时间来不及呢？就只把钱包抢走了。”小明解释道。
“如果是时间不允许的话，凶手又为什么会大费周章的将尸体放在舞台上方的铁梁上呢？一般情况下，普通劫匪抢到钱后，是不会再花这么多时间去做这种事的。”皇甫毅边说边放下了筷子。
“我觉得像是情杀，她们这种女人整天招蜂引蝶的，说不定得罪了哪个浪荡公子或者好色之徒。”大熊呼噜呼噜的吃完一碗米饭，抹抹嘴，又赶忙盛了满满一碗。”
皇甫毅不置可否，自顾自的想了一会后说到，“吃完饭，你们抓紧休息一下，然后接下来最主要的工作是尽快找到案发第一现场。黄莹莹的社会关系复杂，要仔细逐人排查，不要有遗漏。另外明天一早再催一下刘法医，让他尽快出尸检报告。”
“是，队长。”小明和大熊异口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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