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聂明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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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聂明湛

  聂明湛躺在屋顶上,望着上方白云碧空,一伸手,就能摸到一壶香醇的酒。

    

    白日喝酒,在守规矩的老古板林世箜看来是不对的,可在聂明湛眼里却是种享受。尤其是一边望天一边品酒,当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日空中风云变幻莫测,上一瞬还聚成一团的云,下一瞬就可能消散无影。

    

    还有什么比这更有趣的呢?

    

    聂明湛眯着眼,感受着位极人臣后被春风吹拂过的感觉,似乎与从前在街边、在齐府吹过的春风没什么不一样,还是那般和煦温暖。微醺的他放下酒坛子,不知不觉闭着眼睛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见他四岁时,大安王朝遍地大旱。他在逃荒路上被父母丢下。眼看着成群的难民经过,却没有一人睬他。

    

    名叫阿谷的孩子又饿又怕,哇哇大哭时,有一双脏兮兮的手将他拉了起来,带他离开大路中间,坐到老树下,并递给他一半同样脏兮兮的馒头。阿谷想也不想,立刻接过啃起来,有些馊硬的馒头将他硌得牙疼,可为了活下去,他甘之如饴。

    

    三两口吃完了,肚子还在咕咕叫。阿谷抬头看了看,期望那人能再给他点什么。

    

    一看却愣了,对方是个和他差不多年龄的男孩儿。

    

    男孩儿其实不想把馒头给他,但他刚刚亲眼目睹了一对儿双胞胎饿死的惨剧,实在不忍心看这个坐在路中间的孩子也落得如此下场,便小心翼翼将不知从哪个旮旯里扒出来的臭馒头分了一点儿给他。

    

    他伸手摸摸阿谷的头,起身要走。可是阿谷拉住他衣角,眼泪巴巴问他:“哥哥还有馒头吗?”

    

    男孩儿摇摇头。

    

    阿谷哭了。

    

    男孩儿没办法,软心肠的他只好蹲下来安慰阿谷:“前头就是京城了,我听说那里会有好心人施舍粥棚,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阿谷不哭了,点点头。

    

    男孩儿将他拉起来,两个孩子手拉手混在难民潮里,向京城走去。

    

    阿谷眨巴着漂亮的黑眼睛问:“哥哥,你叫什么?”

    

    男孩儿说:“我叫虫子。”

    

    阿谷说:“哥哥,你几岁?”

    

    男孩儿说:“我五岁。你呢?”

    

    阿谷笑了:“我四岁。虫子哥哥,你比我大一岁。”

    

    虫子点点头。阿谷忽然不高兴了:“可是,虫子会把谷子吃掉的。”

    

    虫子一想,好像是这么回事。他挠挠头问:“那你讨厌我吗?”

    

    阿谷摇头:“不讨厌。虫子哥哥给了我吃的,是好人。”

    

    两个孤独的孩子相视而笑,从此便一路上做了个伴儿。有吃的一起吃,有水一起喝。下雨了,虫子会把谷子遮在怀里,谷子会举着树叶子给他挡雨。

    

    小孩子脚力不比大人,千辛万苦用了两个月才走到京城。阿谷想,他的爹娘可能早就到了京城,也可能又去了别的地方,他们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

    

    阿谷有些想爹娘,坐在还未开启的城门口哭了。

    

    虫子给他擦眼泪:“别哭,是他们不要你的!他们不配做你的亲人!我来照顾你,我做你的亲人!”

    

    阿谷依旧哭得伤心,呜呜咽咽,虫子想了半日,给他讲了自己的故事:“我也是被娘亲丢下了,可是我一个人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你也可以的!先想办法活下去是最要紧的事!”

    

    阿谷觉得虫子哥哥好厉害,明明只比他大了一岁,却什么都懂,比他强太多了。他擦擦眼泪,决心跟着这个能让他有安全感的虫子哥哥。

    

    天边的星子还未散去,东方天空依旧一片漆黑。城楼上的灯火给了聚集在城口的难民许多希望,他们在夜风中等了一晚上,到了早晨,等来的却是一道禁止难民再入城的消息。

    

    哭闹哀求全都无济于事。有人甚至一头撞死在了城墙上,只求能让老婆孩子进城去喝一口好心人施舍的热粥。可是守卫们无动于衷,一个也不愿放进去。

    

    阿谷和虫子瑟瑟发抖地抱成一团,饥饿与寒冷使他们觉得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昏昏欲睡中,又下起了大雪。雪花打在滚烫的小脸上,两个孩子又睁开了眼。

    

    朦胧中只见一辆奢华的马车正向他们奔来,车上的人似乎正扬着鞭子大喊着什么,可是他们听不清楚。

    

    马车夫见这两个小孩好死不死非要挡在车道上,呵斥也不管用,恼怒间正要挥下鞭子,车中忽有一个小孩的声音传出:“慢着。”

    

    车夫立刻住了手。难民们贪婪地看向车子,想冲上去撕开那华贵厚实的帘子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可以抵御饥寒,但马车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纷纷亮出刀来,教他们暂时不敢上去找死。

    

    一只手从皮裘里伸出来挑了挑帘子,一双好奇的眼睛望了出去:“怎么了?”

    

    马车夫紧张道:“小少爷,没什么,就是两个小娃挡路了。您别出来,这儿……这儿人有点多。”

    

    他舔了舔嘴,望着周围虎视眈眈的人群,没敢说出“刁民”二字。

    

    “少爷,夫人,咱们还是快走吧?”

    

    马车又动起来,照了夫人的吩咐,绕开两个孩子,从旁边过去。

    

    似是听到了这豪奢的响动,虫子突然说了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恰巧经过他的马车又停了下来,一个雍容的女声传出来:“这孩子,你方才讲什么?”

    

    虫子不说话了。马车夫伸头看了一眼:“夫人,他昏过去了。还抱着一个小孩子呢。”

    

    马车里的孩子听说,将帘子掀起了大半去瞧,果真见是两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儿,倒在冰天雪地里,一副快死了的样子。

    

    他低头瞧瞧自己身上皮裘与暖炉,哀求母亲:“娘亲!”

    

    齐夫人知道儿子想说什么。作为府中独子,他一直想要两个玩伴。齐夫人拗不过他,想着先领回去一个满足一下儿子的小心愿。实在不成,就当府里多了个小厮吧。

    

    再者,她这两日正与丈夫拌嘴,丈夫一心想找个富贵人家的儿子来陪儿子,那她就偏要反着来,气气他。

    

    齐夫人吩咐:“让他上车。”

    

    车夫大惊:“夫人!”

    

    齐鸿麟开心极了:“你没听见么!叫他上车!”

    

    车夫只好过去抱起虫子,可他怀里还圈着个小孩儿,怎么也扯不开。车夫为难了。

    

    齐夫人感叹:“难为这孩子还是个有情有义的,罢了,两个一起带走吧。”

    

    虫子和阿谷被放在了马车前头,因身上肮脏,齐夫人不准他们进车厢内,只是扔了条毯子出来叫给他们盖上。

    

    难民见了这么一尊活菩萨,都不要命地围上来,求衣求粮。齐夫人不为所动,吩咐侍卫开道,踩着不怕死的人的血进了城门。

    

    阿谷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屋子里,身上干干净净,盖着柔软的被子,还能听见炭火噼啪作响的声音。

    

    他又闭了好一会儿眼睛,来享受这个难得的美梦。可是有个人重重倒在他身边,将床榻压得塌下去了一块儿,阿谷睁开了眼。

    

    有个他不认识的蜜色皮肤的男孩儿正趴在床上,笑嘻嘻看他:“你醒啦?快起来吃东西!今天有许多好吃的!”

    

    阿谷眨巴眨巴眼睛,揉揉眼,问道:“你是谁?”

    

    好看的男孩儿哈哈大笑:“我是虫子哥哥呀,小糊涂,我们被好心人捡回家啦!你可是发过一场高烧,睡了好久呢!”

    

    阿谷一骨碌想坐起来,可他大约是躺了太久,没什么力气,扑通一下又倒在枕头上。

    

    “虫子哥哥,我们这是死了吗?怎么我感觉好暖和,好舒服?我们在天上吗?”

    

    虫子摇头:“不是的,都跟你说了,我们被好心人捡走了。你猜我们在哪儿?”

    

    阿谷迷茫地摇头。

    

    虫子站起来,在屋子里跑起了圈儿:“这儿是宰相府!宰相你知道吗?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官儿!很有钱的!进了他们家,我们就不会饿肚子啦!”

    

    阿谷还是不明白,只听懂了“不会饿肚子”。他兴奋地叫起来:“有饭吃!虫子哥哥,我们有饭吃!”

    

    虫子过来摸摸他的小脑袋:“不光有饭吃,还能读书!以后,我们也可以成为宰相那样威风的人!”

    

    阿谷也跟着欢呼,两个孩子一个做着当宰相的美梦,一个做着不会饿肚子的美梦,开心极了。

    

    从此两人留在齐府,因天资聪颖,性子又好,都做了齐家小公子齐鸿麟的伴读。齐家家主齐山远无所谓儿子多了两个玩伴。齐夫人因为儿子喜欢,对两人的态度倒像是对待半个儿子,还曾亲手为他们缝制过新衣。

    

    三个人一同长大,吃睡学玩均在一处,感情极为要好。齐鸿麟读的书比他们多,给二人重新起了名字,阿谷改名聂溶,虫子改名林重。

    

    聂溶长到八岁那年,齐府发生了一件大变故:齐夫人病逝了。

    

    齐府上下还没从悲伤中缓过劲儿来,才不过半年时间,便有了新主母,那是当今皇帝的小女儿,宁阳公主。

    

    她奉御旨嫁入齐府,做了齐鸿麟的后娘。

    

    齐鸿麟不喜欢她,天天跟两个玩伴儿哭诉,说他想娘亲,不喜欢这位只比他大了八岁、身份及其高贵的后娘。可是他生性懦弱,也只敢嘴上说说,到了宁阳公主面前,便只会低着头唯唯诺诺,连看也不敢看她,生怕她吃了自己似的。

    

    聂溶劝他:“小公子,你对公主态度还是好一些吧,说些好话与她听,她不会十分为难你的。”

    

    林重也劝:“就是,她还能打你不成?头抬起来,她是公主,可你也是宰相家的儿子,就算输了身份,也不能输了气势!”

    

    齐鸿麟看两人挺起胸膛的小模样,被逗乐了。可他改不了,再见了宁阳,还是吓得低着头,恨不得一头钻进地里去。

    

    聂溶没办法,他也看出来了,宁阳对齐鸿麟是越来越不满。他生怕宁阳哪天公主脾气上来了会为难齐鸿麟,便拉着林重,每次齐鸿麟被宁阳叫去训话,都悄悄躲在窗下去听,随时准备去救场。

    

    林重夸他:“我们阿谷真是长大了,现在也能出主意了。记得你小时候,遇到点大的事就爱哭哭啼啼的,丢人死了!”

    

    聂溶扭头哼一声:“别提小时候,我害臊!”

    

    可惜两个孩子还是没能阻止齐府注定的悲剧。

    

    聂溶永远记得那一天,齐鸿麟突然疯了般吼骂宁阳的样子,他从来不知道齐鸿麟看上去文文静静一个人,竟会在心里藏了这么多的恨意。他也从没想到过宁阳公主会失控,会拿着一把剪刀,毫不犹豫扎伤了冲上去挡在齐鸿麟面前的林重。

    

    如同被爹娘丢下的那一年,聂溶害怕极了。九岁的他站在那里,看着恩人发疯,朋友倒地,他差点就像小时候那样哇哇大哭,可是他没有。

    

    林重的血越流越多。他知道自己若再傻站着,林重也许就没命了。

    

    聂溶鼓足勇气,叫周围侍女不要后躲,去拉开了死死握着剪刀的宁阳公主。又吩咐家丁将林重抬回房里,同时派人去请大夫、请齐大人回来。

    

    因为不知道齐大人到底在哪里,他甚至还想到了派好几拨人去不同的地方找。

    

    其冷静镇定,让齐府上下从此对他刮目相看。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时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拼命挤了喉咙才说出来的;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腿已经抖到连扶着树都差点站不稳。

    

    林重的命保住了,但昏迷了很久。聂溶一直守在他身旁,尽心尽力照顾他,就像他小时候照顾发了高烧的聂溶一样。

    

    聂溶第一次产生了离开齐府的想法。聪慧的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此事决不能平息,齐府迟早会有一场大祸,不值得他和林重被卷进去。

    

    林重醒后,他提出了离开齐府。

    

    果不其然,林重将他呵斥了一通:“不成!你怎能有如此想法!你明知道齐小公子现在难过得很,我们走了,岂不是很没良心!你忘了是谁将我们带回来的?若不是齐小公子,你我二人还不知道要饿死在哪呢!”

    

    聂溶第一次违抗了他的意思:“可是这一命,你替他挡的那一下已经还清了!我的命是你救的,我要还也是还给你,不是还给他!”

    

    林重怒不可遏:“滚!”

    

    聂溶不滚:“你不信我说的,咱们且看!”

    

    林重和聂溶大吵了一架。他不是不信,是不愿相信。但他不愿意背弃恩人。

    

    事态果然如聂溶所预料的那样,越来越糟了。齐山远对于家事的不作为,终于使聂溶闻到了最为危险的气息。

    

    那天早上,宁阳公主带着她未满一岁的儿子入了宫,别人没有觉出什么不对劲。但聂溶察觉了她美艳妆容下的狠厉笑容,绷不住的嘴角,上挑的眼梢,都教他极其不安。

    

    宁阳因为心情不佳,已经许久没有浓妆艳抹过了,今日却像在庆祝什么似的,连小儿子都打扮得花团锦簇,甚至挂上了皇帝御赐的玉佩。

    

    宁阳走的时候,带了好几个包裹,说是献给皇帝的礼物。可是贡礼向来都是置于锦盒,怎会以寻常的包裹来带呢?

    

    聂溶想,宁阳公主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以她对齐府的恨意,说不定还有别的打算。

    

    他没敢将这想法说出来,只问林重,能不能陪他去郊外散散心。

    

    林重答应了。齐鸿麟如同他预想的那样,借口称病不愿出门,他如愿以偿地将林重带出了京城,远离了齐府。

    

    到了晚间回城时,聂溶又故意假装崴了脚,拖延时间,等他们再回到齐府时,一切都已经完毕了。

    

    他眼看着林重挤在人群里,拼命要冲上去拉被关在囚车里的齐鸿麟的手,要冲上去赶走那些闯入齐府打砸抢烧的禁军,默默对林重、对齐鸿麟道了一声“对不起”。

    

    林重红着眼睛问他:“你是不是故意的,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聂溶面不改色:“是。”

    

    林重打了他一拳。

    

    聂溶吐掉嘴里的血:“若不如此,你我二人也会死在大牢里,你愿意吗?我不愿意,我说过,齐府不值得我们为之陪葬。”

    

    林重蹲在地上,哭了很久,最后说:“你说得对。这一次,是你救了我的命。”

    

    聂溶摇摇头:“别夸我,我知道我做得很不对。”

    

    两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又改了名字,一个叫聂明湛,一个叫林世箜。他们去参了军。风餐露宿中一同立下无数功勋。带着满身的伤,终于爬到了禁军营高位。

    

    “聂大人,聂大人!”

    

    聂明湛迷迷糊糊睁开眼,侍卫在地下叫他。他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侍卫答:“聂大人,您和天香楼的姑娘约好了今日未时二刻要见面的。”

    

    聂明湛一骨碌坐了起来。

    

    半年后,他再次态度坚决地递上了辞官书。林世箜沉默良久,将他留在宫中问话。

    

    “朕待卿是有什么不周吗,卿为什么总想着要走。”

    

    聂明湛答:“虫子哥哥,你救我命的恩情,我已经还清了。我希望我们二人之间,剩下的只是纯粹的亲情和友情,而不是被束缚起来的君臣之道。我不喜欢。”

    

    两人对望许久,林世箜笑了,摸了摸他的头:“那你去吧。记得空了回来看看我。”

    

    聂明湛出了宫,三十年间回来过六次,每五年一次。□□皇帝林世箜待他一如既往,毫无嫌隙。

    

    聂明湛六十岁时病逝,临终前微合双眼,回想自己这一生,无时无刻不追随着林世箜,即便辞官游历,也不忘替他盯着各地的动静。唯有一句话,他没能坦诚相告。

    

    “我要离开,因为我知道,作为新王朝中地位仅次于帝后且功高盖主的我,有一天也许会造成新的动荡。为了避免这一天,我只能离开。”

    

    “只有这个心思,我不敢实话告诉你。你到底懂不懂呢,虫子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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