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四海为家
挖排水沟,特别是在乱石杂草间,很费力气,更何况留给云阳的时间不多了,累极了的云阳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朝床上一看,老头儿已经不在,东西却收拾的整整齐齐。出了屋子,操练场上一个人都没有,还不到开工时间,列城的工地上也没人,忙往别处找。蓦然,远处西戎边界的山脊上,老头儿的身影很是显眼,正延着莽莽的山脊线往更远处走,刚出来的太阳照在他月白的长袍子上,泛起了一圈一圈的金光,好像神仙中人一样。
云阳摔了摔头,目光回到了已经修得差不多的一座座列城上,孤零零的矗立在各个山川峡谷间。他惊讶的发现,老头儿并不是随意乱走。每一座列城的修筑,都选在跟西戎边界山脊的要害之处,这些地方要么是河流转折之处,要么是往来必经之地,既能控制险要,又可节省人力和木石,达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效。
但提前选好筑城的有些地方实在太险,甚至个别的连鸟都飞不上去,别说人了,更别说上去筑城。只好把城址往稍平缓的地方挪动,对防守效果不至于影响太大,但筑城的难度却大大降低。而老头儿,现在却正是走在当初踏勘了无数遍,对西戎威胁最大,但不得不挪动位置的路线上。如果一处是巧合,那么二处呢,三五处呢?
云阳刚到居延寨的时候,很是吃惊。西地边垂竟然有这么一道横亘于东西之间的铁闸,彻底锁死了西戎往东到西地、再到中土的大通道。他登上最高处,看着南北蜿蜒延伸出去的山脊,如两条巨龙,张狂在天地之间,又像张开的巨大双臂,紧紧的把稞王朝护在怀里,把西垂的十万大山、猛兽异族、冰天雪地、狂风大漠隔绝在外,才有了如今的中土盛世王朝。那本从小带在身上,不知名却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兵法,跃然眼前。书中对山川地势的描述,让云阳对这两条巨龙有了更多的认识,居延寨就是二龙戏珠里的那颗明珠,牢牢的把南北两条巨龙吸引到一起,让他们在这里交汇。而每隔几十丈不等的一座座列城,就像是巨龙的每只龙爪,深深的嵌入山脊,使巨龙扎根西地高原,成为西地高原最大的屏障,牢不可破。可挪动后的几座列城,像有点儿长歪了的龙爪,虽不影响正常行走,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如果碰到厉害对头,这点缺陷足以致命。
这一发现,曾让云阳很是吃惊,居延寨和列城的选址,竟然有这么神秘?王朝竟然有如此高人?可刚到的老头儿,一步踏破西地高原最大的秘密,不是更厉害?云阳难以致信的回了回神,回到了排水沟,埋头干活。
老头儿不时喝着酒过来看一眼,馋得楮野抓耳挠腮,有时哄,有时骂。可老头儿就是不为所动,不管楮野说好话还是跳脚骂人,一滴都不给。连云阳和竹君都看不下去了,心里暗暗抱怨老头儿不近人情,也暗骂楮野没出息,不就是一葫芦酒吗?看你的样子也不是没见过好东西的呀,怎么就那么没出息?
日子就在老头儿的酒香里、楮野可怜巴巴的眼神里,以及快挖到悬崖边的排水沟里很快过去,嬴军出征的第二十一天,累极了的云阳像往常一样,早早便睡着了,而睡在离床半尺空中的老头儿却蓦地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在地上轻轻打酣的云阳,摇了摇头,喃喃自语:给他的时间太短了啊!
睡梦中的云阳突然被一阵喊叫声惊醒,跑到屋外一看,列城上的嬴军已经点起了火把,劳役们像没头的苍蝇到处乱跑乱叫:嬴军回来了!
云阳心里一沉:嬴军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打败西戎,现在回来,那只能是……,这也太快了呀!
忙跑进屋子,摇醒了还在睡梦中的老头儿,一把拉起他就往排水沟跑。没走几步,碰上了正奔跑而来的楮野和竹君。
“嬴军回来了!”楮野看到他们便喊,几人一起又往列城下跑。
这时候,居延寨最大的一座列城居延堡下,已经聚了很多留守的嬴军和劳役,只听堡上有人大喊:
“开门,快开门!”
堡门一开,十几个浑身是血的嬴军士兵冲了进来,随即叫道:
“关门,关门!”
见堡门关上,留守千夫长孟增让人扶着其他受伤士兵下去疗伤,而他直接陪着另两人上了堡,进了一间屋子,关上门,才急切的问道:
“若木公子,情况怎么样?”
嬴仲候共有三个儿子,若木是最小的一个,性格深沉,作战勇猛,颇有机智,很得士兵们拥戴,虽不是嫡长子,却是仲候最喜欢的一个。这时候却已没有往日年轻公子意气风发、征战疆场的豪气,垂头丧气的只吐出几个字:
“遭贼人埋伏,全军尽没!”
孟增听了身子一颤:
“怎么会,两万将士……?”
一直沉着脸的仲候亲军千夫长太戊干着喉咙道:
“猃狁太过凶残,我军一时不查,中了埋伏,主上眼看突围无望,率军拼死抵挡,命我护送三位公子回来,可其他两位却已中箭而亡!”
屋子里猛然沉寂,只听得到众人粗重的呼吸声。沉默了半晌,太戊盯着头低垂的若木道:
“主上拼了一死,就是想要保住嬴国的根。现在,你就是嬴国之主,你可不能让死去的主上失望啊!”
说着,重重的跪倒在地:
“太戊拜见嬴候!”
旁边,被嬴军全军覆没这个消息打懵了的孟增,又被太戊这重重一跪惊醒过来,忙跟着跪下:
“拜见嬴候!”
“嬴候?我?”若木公子茫然的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他虽得父候喜欢,却不是长子,根本没有想到有一天会继承候位,成为一国之主。父候有二万虎狼之兵,可结果如何?如今,他有什么?西戎很快就要杀过来了,嬴国都要没了,还哪儿来的嬴候?
太戊看出了若木眼神中的茫然和放弃,暗暗叹了一声,跟老主上比,到底是缺了一些韧劲儿,没有经历磨练难啊:
“主上,几百年来,嬴氏忠忠耿耿,为天子守边,从来没让西戎踏入西地一步。如今,老主上虽亡,但嬴国还在,嬴候还在,居延堡还在,外面,还有二千嬴军士兵,凭着居延天险,我们还有一战之力,决不能让嬴氏几百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不能让嬴国毁在主上手里啊!”
“是啊,我是嬴氏之后,我不能让父候白死,不能让几千嬴军白死,我要报仇!”平日沉默寡言的太戊,一翻慷慨激烈的话,让若木恢复了一些自信,抬起了头:
“两位请起,将军以为现在该怎么办?”
太戊虽然只是个千夫长,但他统领着嬴候亲兵,地位比其他嬴军千夫长要高,若木才称呼他将军,向他问计。孟增对这个很清楚,知道若木问的不是自己这个留守将军,目光也看向了太戊。
太戊知道,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镇定自若的道:
“眼前最重要的,就是居延堡的防守。”
就在大家聚集在堡前,不知所措的时候,传令兵忽然大声喝道:
“嬴候令,居延寨全体守军在前、劳役在后,堡前集结,违令者斩!”
士兵和劳役们听到军令,都动了起来。嬴军士兵不用说,直接找自己的什长、伍长、百夫长。各诸候国征集来的劳役们,到了居延寨以后,嬴候也按照嬴军的编制,加以整编,便于管理。这时候也按照军令,集结在自己的队伍里,站在了嬴军后面。
“反应还算及时!”云阳看着虽然不再杂乱,却都神色不定、交头接耳的队伍,低声道。
云阳和竹君、楮野是一起来到居延寨的杂役,被分在了同一个百人队,三人夹着老头儿站到了一起。
竹君也看着周围人的反应,回道:
“是啊,再迟片刻,可能就会有人逃跑。”
又疑惑地道:
“回来的十几人里,并没有发现嬴候,可这嬴候令?”
“这时候需要一个嬴候,是谁并不重要!”云阳点头低声道。
“这不是全乱套了嘛!”楮野满不在乎的抱怨。
几人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可还是让身边的人听到了,不管是逃跑,还是非议国君,都是诛全族的大罪,知情不报,也是诛全族的大罪。他们不可思意的看着几人,并尽可能离得远些。云阳等人对他们的反应不以为意,虽对嬴军的反应迅速夸赞了一句,可心里却一点都不放心,短短二十一天,二万嬴军便败得如此彻底,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按照嬴军的战斗力,虽然在地形不熟的西戎作战,取胜有困难,但也不至于一败至此。
不管是什么原因导致嬴军惨败,对西戎的实力都应该重新认识,比想像的要强很多。并且,他们挟大胜之势,肯定会尾追而来,就凭眼前不是嬴军精锐的二千留守兵力,怎么守?劳役人数是多,有五万之众,但没有经过训练,没有武器,来源五花八门,人心不齐,一时难以派上用场。这样看来,如果西戎攻来,居延寨守住的可能性很小,怎么办?自己倒无所谓,无牵无挂,相信楮野、竹君肯定也有自保之力,可这老头儿怎么办?
二十天来,云阳想尽了办法,想从老头儿口中问出家在哪里,以及家人的消息,想尽快送他回去,可老头儿的回答却让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楮野刚开始对老头儿也很有兴趣,帮着云阳想办法,听了老头儿的回答,都快抓狂,只扔下一句:这老头子就是老天闲我们在这儿太舒服,派来折磨人的,便再也不管了。云阳却让老头儿的那句:老子四海为家,老子无牵无挂,弄得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的心里,连着波动了几天:是啊,老子四海无家,老子无牵无挂。
可短短二十来天,和老头儿的朝夕相处,却好像有了一丝牵挂。和楮野、竹君虽然关系也很好,却是那种可以一起打架、一起闯荡的朋友之情,跟老头儿的这种截然不同,这很奇怪。但这却让云阳挖排水沟有了更大的力气,有了更多的理由。以前,他可能只是出于本能,想要活下去而挖。现在,却多了那一丝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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