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色空分
凄风苦雨中的跋涉，让我气喘吁吁，疲惫不堪。这些年在学校里虽然也经常锻炼，可自从工作以后，我天天在恒温的环境里，不是坐着就是躺着，冬天不冷夏天不热，何时受过这样的罪？我一边诅咒着，一边艰难地顶风冒雨而行，风吹着雨伞，沉重无比，让我费尽力气，双臂酸痛无力，手都要抽筋。奇怪，这不是游戏吗？难道跟我自己实际的身体素质还有关系？不能让我少一点这样的“实际感受”吗？真怀念以前玩过的RPG，在那些游戏里动辄上千里的穿行，我什么时候考虑过体力的影响，实在不行我还可以修改成打不死累不倒的超级蟑螂人，累死那些勤勤恳恳的NPC。看看现在的我，内力10，体力90，不用说，肯定是游戏里最低级的，没准一个小山贼就能把我打得满地找牙。
一股血腥味飘过来，几具尸体横在前面泥泞不堪的路上，浸泡着血水，惊得我毛骨悚然。他们的模样与我平时见到的人类没有任何区别，也许是刚断气不久，衣襟上鲜血淋漓，地上的血迹还没有被雨水冲刷干净，缓缓汇成了一个血洼。可以看到的伤口几乎都集中在颈部，肌肉翻开，露出大动脉和气管，被雨水浸泡过后，显出一种令人恶心的苍白。尸体都穿着简陋的布衣，突如其来的死亡使得他们龇牙咧嘴，面容狰狞，好像心有不甘的样子。地上随意丢弃着几个粗布包裹，已经被打开，看来被洗劫过了，只剩下几个雨水泡涨的面饼和散碎的铜钱。
浓烈的血腥气味让我感到害怕，一阵冰凉彻骨的寒意从内心散发出来，缓缓地笼罩着我，我的小腿在不由自主地颤抖，思维仿佛被冻结了，深深的恐惧梗在喉头，使我不得不摒住呼吸。这里真的会死人啊！在原来玩儿过的游戏中，杀人是一种乐趣，是练功升级的必经过程，那些没有真实感的NPC在我眼中连蝼蚁都不如，杀掉之后就会自动消失，连普通武侠小说中必备的化尸散都不用，清洁卫生。可是，在这里，尸体不会自动消失，一切都像真实世界里一样，遵从着同样的物质不灭规律。。。这种视觉冲击我从来没有感受过，即使在真实世界，杀人越货也只存在于报纸、媒体上，哪里会有这么惊慄的现场感？
这一切太真实了，我没法把它跟虚拟的幻象联系起来，尽管我心中一直在不停地说服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可是，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讲，这些都像是真实的，没有一点人工的痕迹。苍莽的旷野上，我呆呆地看着眼前血肉模糊的惨景，一种渺小而无力的感觉油然而生。
雨开始下大了，伞面上传来的雨声密集起来，积水的路面被雨水敲打出一个个水泡，不停地产生、爆裂，随着秋风无助地飘零。前方迷茫一片的地平线上有些昏暗的影子，影影绰绰地好像是一堆房子！象是一个集市的样子。太好了，象看到了救命稻草，我有些激动起来，不由自主地加快步伐，磕磕绊绊地向前方奔去。
这是一个小镇的集市，街上有些稀稀落落的行人，店铺还都开着门，摆在街边的货物都铺上了挡雨的油毡，人们的穿着打扮完全就是古时的样子，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到来。终于看到了活生生的人，这也让惊慌得我渐渐安静了下来，刚才的凶杀现场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发生的，这里还是一片平和安详的局面。我看了看自己，苦笑不已，呵呵，如今这付脏兮兮的模样，哪里像一个主角？走到人群里就认不出来了。街边有一家张着幌子的二层八角小楼，太白楼，很俗的名字，一看就知道是家乡间酒楼。
天气不好，看来酒楼的生意也不太好，一个店小二模样的家伙正在门口懒洋洋地招徕生意，远远看到了我，他大声招呼：“这位公子，雨大了，进来避避雨吧，小店有雅座，丰俭随意。”我含含糊糊地答应一声走上台阶，小二殷勤地接过我手中的雨伞，顺手晾在门外，“公子小心脚下地滑。”我小心翼翼地跨过石阶上的积水，走进酒楼。
一阵喧哗声扑面而来，觥筹交错，热气腾腾，靠窗的几桌围着一堆五大三粗的家伙，满桌子大鱼大肉，踞案大嚼，吆五喝六，仿佛梁山好汉一般，不时地爆喝几声，蓑衣、斗笠乱扔了一地，一股酒臭冲过来，我皱了皱鼻子。他们腰间都带着刀剑，看来是江湖人物，不可招惹。邻座几个象是是商贩，只上了几盘小菜，低眉顺眼，端着小酒盅小心地抿着，间或低语交谈。另外还有几个同我一样的散客，三三两两地坐着。
我找了个墙角的位子坐下，行事尽量低调一些，现在我毫无自卫能力，如同废人。记得所有武侠小说里都有这样的规律，酒楼、妓院都是惹事生非的地方，我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尽快熟悉这个世界，获得生存的能力，那几个江湖人物随便一个都能置我于死地。
我从来没有这么怕死过，可能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陌生无助的环境吧，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学武功，首先要学轻功，见势不妙就逃，保住小命要紧，谁知道这个世界的死活对现实中的我有没有影响，万一要是那种镜像的关系怎么办，决不能轻易放弃生命，小心驶得万年船。在这个世界里，我第一次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这些人，他们应该是NPC，谈笑的内容粗俗、低级，全都是这个世界的东西。不过我仔细观察，他们没有一丝破绽，每个人都很自然，相貌、肌肉、服饰，嬉笑怒骂，全都栩栩如生，我根本无法把他们与背后那冷冰冰的电脑联系起来。
这个墙角的位子让我有些安全感，两面是墙，不虞背后的袭击，还可以纵观全局，对于观察门口的状况也很方便，不引人注目，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容易逃跑，不过窗户离我不远，万一事情紧急我可以跳窗而逃，窗外就是人来人往的大街，虽然现在人不多，但是也足够我隐踪匿迹了。
原来的世界里我也不擅长点菜，对于这里更是摸不着头绪，没奈何含混地要了几样家常小菜和一壶酒，我开始自饮自酌，虽然我平时并不爱喝酒，不过在一个武侠的世界里，每个数得上的人物似乎都与酒有着不解之缘。我虽然现在籍籍无名，什么都不是，也想尝试一下这种潇洒。
在游戏里已经很长时间了，我真的感到很饿，我一边享受着菜肴，一边暗自赞叹，这个游戏制作的实在太细致了，这些直观的生理感觉简直就如同真的一样，连带着我的思维也不由自主地随之改变，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做到的。暂时没法回到原来的世界，我的那些担忧和顾虑也只有先丢到脑后，全心全意地应付这里的生活，今后不知还要在这个未知的时空里混到什么时候，我只有一个主意，只有活着才有出去的希望。
我伸手招来店小二，想打听一下附近的消息，酒楼里人来人往见得多了，这种角色一般都有大量的新闻和江湖掌故傍身，这家伙看起来一脸乖巧的样子，应该也不会例外。
“店家，在下有礼了。”我不知礼数，先文绉绉地客气一下，同时大脑飞速开动，搜寻相关词汇，尽量模仿小说里的语气。
“公子客气了，但不知有何吩咐？”小二躬身道。呵呵，上路，他倒也配合！
我看了看左右，店里人声鼎沸，没有人注意到我，这才放心了些。
“在下久居海外，家父素来仰慕上邦文化，如今特命小子负笈求学，游历上国，以求圣贤之道。”我先拽拽文编个谎。“然上国地大物博，在下人地两疏，不识天朝人文地理，还望店家不吝指点一二。”
小二明显地被我这一番别扭无比的说话弄得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公子是海外来的？想知道如今的世道光景？”
“正是，在下不通上邦礼仪，多有冒昧了。”我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费劲，这几句话憋得我一身汗。看来今后还是不要冒充读书人了，我的文科原本就是弱项，作文每次都是勉强及格，跟这些古人还文绉绉的，岂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万一别人揭穿，我的薄薄面皮须不好看觑。
小二倒也热心，看我是个举目无亲的外乡客，详尽地介绍了这个世界的“格局形式”。这里古称“神州”，如今分为几个国家，大宋、大理、蒙古、大辽、西夏、大清、吐蕃等，各国相互征战不休，其中大宋人口最多而最为懦弱，蒙古地域最广且不停四方征伐掠夺，大辽、大清、西夏环伺大宋周围，时有觊觎之心，然而各国都顾忌实力强大的蒙古，谁也不敢擅起边衅。
大宋原是最大的国家，当时各国都是其属国，年年进贡，岁岁来朝，一时风光无量。不过靖康之变以后，大宋军力日衰，皇室南渡，迁都杭州，偏安一隅，黄河以北尽属他国，把个花花世界拱手送给蛮夷之属，被蒙古、大辽、西夏、大清竞相瓜分，如今只剩举国崇佛的段氏大理尚能安分，对大宋执臣子礼甚恭，其他各国都自称中华正统，筑坛封禅，号称受命于天。
此地名为沙道观，是大宋境内荆州南郊的一个小镇，人口不多，平时只有一些远道的客商再次歇脚，镇外就是官家的大道，直通荆州。宋室南迁以后，世族大家随之而来，江南日益繁华。荆州地处江汉平原，北临长江，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靖康之役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江南百姓的生活逐渐安定下来，渐渐恢复了昔年的繁盛，国库岁入大增，民间奢靡之风日盛，皇室、世族乐不思蜀，毫无挥师北伐的念头，对于曾经给他们带来巨大耻辱的北方各国，居然厚颜自称儿臣，岁岁甘辞厚币贿赂以避兵祸。
各国也休兵止戈，虽然暗地里仍然对富饶的江南虎视眈眈，不过以游牧部落有限的国力耗不过连年的征战，需要时间进行新一轮战争的准备，贵族们急于享受到手的利益，北地大批文士分别加入各国的政权，丰富了各国的文化，中和了一些游牧民族固有的侵掠倾向，朝野间和平的论调逐渐开始抬头，何况新归附的州郡需要派员管理，重新分配土地，恢复生产，于是休养生息成为这段时期各国的主要国策，大辽、大清、西夏等国在汉官的建议下，模仿大宋纷纷改制，渐渐成为以农耕贸易的为主的国家。其中最富侵略性的蒙古正在挥师西征，攻伐西域伊斯兰诸国，暂时无意南下，同时西征所需大量军械给养依赖于社会生产力高度发达的臣国大宋供给，杀鸡取卵，殊为不智。在实际利益的驱动下，心怀鬼胎的各国互通有无，北方的皮毛、牲畜，南方的丝绸、茶叶、白银，生活必需品和一些军需成为交易的主流，原本不入流的商人成为了这一时期各国间的活跃角色。
连年的战火使得北方人口锐减，土地荒芜，流民四散，各国间作为缓冲的三角地带毫无秩序可言，出于各方的暗昧态度，官方没有意图去经营，也不愿为他人做嫁。于是各国交界处成为流寇的天下，无家可归的流民啸聚山林，各立派系，自成一家，相互划分势力范围。打劫商队，绑票勒索是他们的重要收入来源，官方对此无力管辖，或者不闻不问，更有甚者竟会官匪勾结。无本万利的买卖敛财的速度超乎想象，资金和物资的积累使得这些绿林好汉逐渐形成了社会上特殊的势力，有些居然堂而皇之地变成名流士绅，出现社会大众面前。
层出不穷的抢劫事件对如火如荼的民间贸易产生了极大的威胁，为求自保，各国的行会、镖局如雨后春笋一样涌现出来，重金聘请镖师，武力护送商队，同时有身家无官运的富人、世家纷纷自组护院，保护家财和人身安全，于是武功成为在这个乱世之中安身立命的法宝，各国尚武之风大作。
在尚武之风的拥戴下，江湖中各大门派迅速成为社会势力的新宠，声势日张，实力暴涨，触角遍及朝野，甚至可以关系到国运的兴衰。然而相对于各国的政治社会，江湖又是另外的一个世界，江湖门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过是各个商业集团的保护者和代言人，他们不以世俗的政权疆域为根据，仅以实际的商业利益范围划分，少林、武当、五岳剑派、峨嵋等名门大派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跨越国界限制，大开山门广结善缘，弟子门徒遍及大江南北，旗下大大小小商业团体无数，实力尤为雄厚。
在大宋的疆域内，荆州因其水陆交通的便利条件，很快成为通往北方各国的重要通商口岸，民间贸易极其发达，每日客商云集，往来舟楫无数，动乱后大量的南逃之民使得这个商贸集散地区人口暴涨，用“呼气成云，挥汗如雨”来形容亦不为过，充足的人力和资本投入带动了一大批社会行业的繁荣。
店小二的一番话让我听得目瞪口呆，这个世界与我所熟知的历史大大不同，几个根本不搭界的朝代居然在这里并肩而列，厮杀争斗，也不知道我应该属于哪国的子民，江湖门派居然成为商业斗争的一部分，我又得投身何方呢？呵呵，干脆还是化外之民的身份好了，我跟他们毕竟不同，早晚我要离开，我本就不属于这里，尽管眼前的一切都遵从着自然和社会规律，真实得让我难以拒绝。
难以想象，亿万人在这个虚拟的空间里生活作息，尔虞我诈，厮杀掠夺，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没有人知道这一切的荒谬，这一切的徒劳，鸿图霸业、王侯将相、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全都是空空的梦幻，命运不过是冥冥之中程序的运作，连皓月当空、美人如玉的无上佳境也只是一行行0、1虚无的组合。也许这一切都被模拟的栩栩如生，毫无破绽，但是假的就是假的，当人人都以为在为自己的生活和幸福奔忙的时候，殊不知只是别人手中开心的玩物，当电流停止的那一刹那，所有的人间悲欢都戛然而止，飒然消失，不留一丝痕迹。
一瞬间，我恍然竟有种大彻大悟的感觉，在这个世界里，原本万物一切皆空，而在那个所谓的真实世界里，究竟是色还是空？在我们呕心沥血、孜孜以求的时候，会不会在冥冥之中也同样成为别人的玩具？会不会也有一个家伙也如同现在的我一样，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用嘲讽的眼光看着那世间的一切。。。。我不寒而栗。
佛家有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空原本是辩证的统一，无空无色，无色无空，色空不二。那么眼前这一切跟我的现实世界又有着什么样的联系呢？无尽的疑问涌上心头。
酒味很淡，是没有蒸馏过的纯酿，简单地过滤了一下，不过也让平时很少喝酒的我有些头晕，周围的人群、喧哗声仿佛被一道透明的墙隔开了，我自以为是地保持着“清醒”。一个有着现代思想、经历的人坐在宋代的酒楼里酌饮，思考着佛家的大道，这多少有些滑稽，我不禁自嘲，现在去考虑这些高深虚无的东西是否太可笑了？突然流落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对我原本简单的思维产生了极大的冲击，假作真时真亦假，在现在这种环境下，我不能太拘泥了，毕竟我活生生地出现在这个世界里，想置身事外暂时是不可能的，只能投身其中，边走边看，为了自身安危考虑，我得尽早揭开隐藏在这一切后面的真正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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