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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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郁枫是个谜。
仔细留意过他，他沉默寡言到了无言无语的境界。有时甚至是一整天不吐一语，与其说一字千金不如说一字千斤——那些字太重以致下沉变成屎尿屁排了出去。说句难听的，假若他的屁眼能吃东西，那他的嘴巴便彻底是多余的。论静没人能与他比，这小子一进教室坐下，那椅子就跟他屁股长到一块，难舍难分，不离半步。
庞郁枫日复日的啃着那本令马皕和呆子颇具争议性的书，搞不懂这家伙是怎么看书的，兴许是一天一段。
一次，马皕故意打庞郁枫旁边经过，目光像大海灯塔的灯光，大面积发散，凭5.2的视力觑见那本书封面的几个大字：顾城的诗。登时吓了一跳，说给呆子听，呆子也吓一跳，说什么也不信，后来亲身印证，大呼奇哉怪也，然而事实至高，两人的惊讶不出数日便被抹掉，思想像慕容博和萧远山的关系，来个截然相反的转弯，认为那理所当然，不无不妥。况且庞郁枫恰恰酷似顾城的诗，两者均像由坟墓里爬出，充满死亡气息，或者庞郁枫性格还是物伤其类所致。马皕于是兴叹中国诗歌复兴有望。
毕竟，现代诗在中国不比在外国受到重视。在西方，诗歌与小说、戏剧并驾齐驱，而在中国文坛，现在诗好比奴隶在《汉漠拉比法典》的地位，没地位还好，有了地位就是没地位。
庞郁枫从不上课，准确说是从不听课，所以任何老师任何课对他而言无任何意义。他的书桌永远摆着那本《顾城的诗》，所以每节课都是自习课，他干的只是几件事，要么看书，要么静静伏在桌上，要么写点什么东西，马皕猜他是在写杀人计划，呆子则猜说他是在写自杀计划。
后来才知道庞郁枫写的东西是诗歌。喜欢诗歌的人大多喜欢写诗歌。正如喜欢一个人大多喜欢与他（她）约会。不像我国学子喜欢校园却不喜欢上课。那次马皕打扫视教室，不小心触动庞郁书桌，使其抽屉掉了一本硬皮抄，时值教室无人，马皕下午意识翻开那本子，第一眼见到的就是首诗：
神话
人从神话里走出来
兜兜转转
又走进神话里
苍生默默望着上帝
上帝冷冷看着苍生
苍生潸然泪下
上帝纵声大笑
人把祭品献给上天
神把瘟疫降到大地
看朦胧诗好比雾里看花，初时看不清它的全貌，可模模糊糊总给人一种难以表达的感觉，遂浮想联篇，大有蒙娜丽莎的微笑或维纳斯断臂之功效。这两首诗有顾城诗的影子，又不是很像，大抵是潜移默化的结果，风格这东西像指纹，乍看似是雷同，实际它们都是独立存在，各树旗帜，无甚相关。
自此以后马皕另眼相看庞郁枫，愈来愈觉他不像所谓的杀人犯，看他物我两忘的作风倒有几分诗人的派头，天生不适合杀人，只适合自杀。由于没证据证明人家是杀人犯或不是杀人犯，因此马皕只能像对鬼魂那样信一半留一半。诗人的形象无法转化成杀人犯的形象，造成两个形象重叠，结果马皕想象中的庞郁枫常是这样的：一边吟诗一边抓刀逢人便切菜般狂砍，恐怖异常——典型的“杀杀人跳跳舞”。
马皕很佩服并且很羡慕庞郁枫的“物我两忘”，在我国应试教育的大雨下，所有老师所有学生都像“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强迫自己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不敢计较自己是否早已经畸形。很多人死学将来根本没机会用上的垃圾知识，很多人浪费大半青春年华混一张比不上厕纸大当然也比不上厕纸用处的文凭，很多人明明知道什么是废物却仍然努力地做着废物，能做到庞郁枫那样潇洒的人如瘟疫中的生还者，少得可怜。
世人皆醉我独醒或者世人皆醒我独醉这两种活法都不好过。马皕有过庞郁枫的类似经历，何尝不谙其中滋味？
马皕自幼好胡思乱想，又怪梦奇梦多，再者爱看金庸武侠小说卫斯理科幻小说及《七龙珠》、《叮当》漫画，培育了丰富的想象力。初二那年偶然从同学手中借读五十余部缩得像故事简介的世界名著，突觉自己博览群书学富五车了，遂提笔操刀写起科幻小说来，一口气陆续出产了几部长篇的开头，不想全是有头无尾。写的时候像热恋的人看情人，感觉良好，过后便像婚后的人看老婆，缺点多多，复读几遍，愈发不满意，生怕出名之后被这些幼稚之作影响声誉，于是写多少撕多少。怎料这么一撕反而撕出个名堂来，同年学校文学社闲得无聊，心血来潮举办了一次现场作文大赛，马皕心存侥幸地参加，胡乱涂写一通，一不小心竟拿了个全级第一，那篇大作更被印成铅字发表于校刊上，一时名声大噪，令得马皕对着镜子都认不出自己了。
马皕被声名冲昏了头，还真把自己当成了文坛的泰山北斗，顿觉形象生辉，信心膨胀，立志写一部名垂千古功盖千秋的名著，仍以科学幻想为题材，定名《天人水》。“名著”在大脑发育成形后马皕就开始生产，幸亏没遇上难产，写起来文思泉涌，行云流水，像6000年前的诺亚洪水，一发而不可收拾。日夜操劳，丝毫不敢放松。因为沉溺其中，所以现实与小说发生混淆，马皕常常把自己当成小说里开天坼地的主人公，看见不顺眼的高楼便想一掌将它轰倒，做梦也开着宇宙飞船跟人比赛。如此一来他的学习成绩同样一发不可收拾，直线下降一落到地。宝座易人，退居倒数。
马皕父母是中国父母的典型，初时得知儿子写作文得奖，颜面大增，逢人便像卖广告似的把马皕夸得像天上有地下无，又鼓励儿子再接再厉，再创高峰。后来知悉马皕写长篇小说，更表示万分支持，只望儿子快点出书，把浪费在伟大教育上的钱再赚回来。然而马皕终究没有巴尔扎克多产滥产的天分，花了大半年写了几万字，原计划百万字目标遥遥难及，可谓八字尚未有一撇。马父马母没有程门立雪的性子，见儿子不但写不出名堂反而荒废了学业，大为懊恼，把之前的鼓励和支持一概收回，谓马皕写小说是误入歧途，不务正业，玩物丧志，反正除了“杀人放火”，其他能用的词都用了。并且断定马皕长此以往必将自毁“钱程”。马皕一方面抵不住父母的压力，另一方面见小说成就微乎其微，又值升上初三要面临中考，不得已“只有淡忘从前话说要如何”，忍痛封笔，发奋图强跟着大部分人走上那条考试的康庄大道。
马皕母对马皕的小说钱途虽失望然未至于绝望，偶尔睡觉见天上掉钱便想到儿子的名著，私下劝勉马皕，希望他在保证学习成绩好的前提下努力完成巨著，马皕听毕苦笑，自知写起小说宛如练武之人走火入魔，如痴如醉难以自拔。脚踏两条船的后果是两条船都撑不住最后翻船。鱼翅熊掌不可兼得——不，应该是鱼刺熊掌不可兼得。
马皕封笔归隐，不再踏足小说，一心只读圣贤书，最终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县的重点中学县一中。
讫今为止，马皕那部只把头生产出来的名著依旧尘封不动，虽然小说的总体构思日益完善，灵感有进也仿若山洪暴发，几欲提笔续写，但怕再度入魔，耽搁再途，一次次痛苦地将那复苏的念头镇压下去。
今庞郁枫重蹈自己后尘，马皕钦佩之余又暗暗为他担心，恐怕他的下场与自己雷同，来自各方的层层重压足以令他的抱负、理想好似气球般爆裂归于乌有。
现实是最强的矛，理想是最强的盾。而当两样东西碰在一起的时候，现实常常把理想刺穿，因为现实就在我们身边，而理想则一直在我们心里，不曾存在过——否则就不叫理想了。
6
一班的化学老师是女性，年已及笄却未婚，身材苗条，而且追潮流追得把潮流甩在了后头，所穿衣服妖冶非常，一副坐台小姐的架势。又加上一头飘然长发，天生一个完美无暇的背影。是男人看了背面便忍不住追上去看正面的那种。无奈十几年前长青春痘时处理不妥，脸上留下发育的见证，好像月球表面，一脸不平。所以那些流着口水追上去看她前面的人常常是吐着白沫跑回来，正所谓“打后面看，迷倒千军万马；从前面看，吓退百万雄狮”。故得一外号：背影杀手。
不知是脸上的不平造成心理不平衡还是天生异秉，背影杀手脸上总刻满了对全人类的不满，好比人人都欠了她两万块，一副愤世嫉俗相，见人便萌生骂人的冲动，所以动辄向学生发脾气，有时不小心放了个屁她也说你硫化氢含量过多而把你骂得恨不得跳楼自杀。大家一到上她的课便如惊弓之鸟，能在最短时间内以最快速度逃得最干净。让她对着几十张空桌椅开骂。
这日化学测验，一班诸君仿佛听到空袭，大军早在课前五分钟便辙离危险地带，只余几个视死如归的烈士坚守阵地。讲桌上的一叠请假条堆积如山，足以订成一本老式中国日历。
背影杀手甫见那一叠日历，即时有了发脾气的题材，又逢灵感飞来，当场拉开话匣，逐一斥责逃课诸君。由头数落至脚，骂到最后那些逃课的社会危害性都攀上核武器等级了。然而逃课的不在，所以挨骂的实际是那些没逃课的。
背影杀手花费半节课过足骂人瘾方开始发试卷。
马皕本不应也不想留着活受罪的，只因一时糊涂忘了这节是化学课，误入虎穴，欲逃不能，呆子做试卷窸窸有声听得出速度极快。马皕呆呆望着试卷出神，天南地北胡思乱想。突然想到中国人除了考试第一之外，还没有其他东西能在老外面前威上一把的。
庞郁枫静静地看诗，桌上的试卷像张没用的废纸，不被所动，背影杀手四下巡视，见庞郁枫竟视试卷为厕纸，脸上立即乌云密布。
“你在干什么？”背影杀手踱至庞郁枫旁边，不怀好意地问。
庞郁枫头也没抬，只说：“看书。”语气飘忽莫测，似在嘲笑她明知故问，又像讽刺她瞎了眼。
“有戏看了！”马皕身心亢奋，两目跟踪剧情发展。
不幸的是背影杀手似乎把两种信号全接收了，潜意识立刻将庞郁枫列为死敌，厉声道：“现在考试，由不得你看书！收回去！”
庞郁枫置若罔闻，依旧故我。
背影杀手顿生被人蔑视之感，怒火熊熊燃起，那张月球表面般的脸仿佛发生月震似的一动一动地抽搐，喝道：“马上把书收起来，不然没收！听到没有，你聋子啊！！！”
庞郁枫慢慢合上书，头不动，眼珠向侧边一提，斜视背影杀手，不冷不热道：“真不明白你这种人怎么也配当老师。”
庞郁枫的蔑视已经由间接公然上升到直接，背影杀手气得直哆嗦，猛然伸手抓住那本《顾城的诗》，大吼：“没收了！”
庞郁枫霍然立起，右手紧紧钳住书不放，背影杀手单手抢不了，另一手即刻上阵支援，两人遂以书为绳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拔河比赛。
背影杀手平日专注于骂人，修炼了高强的嘴功，但因此而忽略了臂功，双手不敌庞郁枫一臂，后来又用身体参战，身躯与地面成45度角倾斜，耙尽毕生功力，看样子是要学习当年赫梯人侵占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把无法带走的毁掉。奈何庞郁枫膂力过人，雷轰不动，右手因为过分用力，肌肉绷紧，青筋暴凸，幸好《顾城的诗》生命力顽强，即使由矩形被扯成梯形亦未至于破烂。
背影杀手羞怒不已，凄厉的叫：“放手！马上给我放手！放不放手……反了！现在的学生全造反了！”
拔河比赛败局已定，背影杀手不得已改变战略，松开两手，指着庞郁枫威胁道：“有本事你站着别动，我不信没人能治你。我看你横！！！”
言毕像只疯牛“噔噔”冲出教室去搬救兵。
旁观众人见背影杀手那狼狈相，无不心生报仇之快感，称赞庞郁枫为民除害。呆子劝庞郁枫走为上策，离开是非之地避避风头，庞郁枫毫无鲁智深晁盖等犯了事就远走他乡的意思，只把手当熨斗抹平被扯皱的书。冷静地坐下，重新看书，似是失了忆，全忘了方才的剧战。
马皕心忖：这小子真够犟啊！可就太傻了。须知背影杀手来历非凡，据说是校长的侄女什么的，要不凭她那不三不四的水平也能混个高中教师？人家有一座喜玛拉雅山撑腰呢，你庞郁枫有多少斤两？能较得过人家吗？这世界上本来就是有强权没公理的。虽然说人人平等，可是那是“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意思就是说在正常情况下人与人是不平等的。
不出所料，几分钟后，背影杀手带着三个校警仿如打家劫舍的强盗似的闯进班里。
“就是这人！”背影杀手像在警察局里指认证杀父仇人，坚定无比。只恨不会六脉神剑，否则一定把庞郁枫杀于无形。
庞郁枫站起，三个校警以为他要大开杀戒，如临大敌，各退几步，蓄势戒备，然庞郁枫没杀出重围的举动，只慢条斯理拿起《顾城的诗》，像港台电影里的正派角色被警察逮捕一样，比散步还要轻松潇洒地跟着校警们徜徉而去。
背景杀手忙于整死仇人，无暇顾及考试一事，命大家测验当练习，不用交。众人如获大赦，普天同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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