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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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郁枫被押至保卫股。
保卫股是个名义上维持学校治安插足校纪律的机构，其名极雅，但物极必反，雅极成俗，所以“保卫股”总被解作“保卫屁股”，是个同性恋俱乐部。保卫股在校起的作用相当于外界的派出所，除了该机构成员，其他进去的多是犯了事的“犯人”，可学校不存在犯罪这回事，所以进去的是“反人”。
保卫股股长风闻来投诉的是校长的侄女，如同清时的官听闻洋人来投诉自己的百姓，认为事态严重，亲自出山，并请来教导处教导主任前来助阵，大有两堂联审之势。
保卫股股长姓房名竑。他老子名叫房泰晓——这是他爷爷一时的失误，但一失足成千古恨，后来的家境正如他老子的名字——房太小，一家七口挤百来平方米的瓦屋，睡床高达四层，最上一铺简直要乘直升飞机才上得去，因前车之鉴，其父便把儿子命名为房竑。把住豪宅的神圣使命托付于他。房竑名字起对了但人生道路却偏了差，既然叫“防洪”，所以应该投身于水利工程去建水坝，可偏偏当了消防员干“防火”。后来逢上县长大人的住宅失火，他一马当先奋不顾身钻入火海救了县长家的一个工人，但是却因为时间关系没救着县长的爱犬旺财，使其成了“热狗”。县长心想该救的不救不该救的你救了，你这不是明摆着跟我作对吗？后来就寻一个不是，一脚把他踢了下岗。其时县一中保卫股正缺人手，到处招贤纳士，但要求太高，无人能应聘，最后降到“招狗公一名”的地步，总算把房竑纳了进去。
教导主任大名有钱，大概是拜欧洲当年的拜金主义所易，但是起了这个名却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可怜他姓梅。
梅有钱刚进县一中时只是团委的宣传委员，开校会时常常跟着领导一起露面，可是没有发言权。主要任务是捕捉领导讲话时的闪光点，及时带领台下的听众致予热烈的掌声。梅有钱阅读了我国许多大发行量的报纸，经过一番潜移默化，妙笔生花，很能写，尤其擅长讴歌领导英雄。据说能把领导拉屎写得比香港回归还要隆重。因为深受各级领导和各报刊的青睐，遂平步青云，级级高升，直至如今的教导处主任。虽然位高权重，但所谓秉性难移，如同狗改不了吃屎，雅兴有增无减。天天以笔代口，恨不得把领导刷牙吃饭都写成歌词让谢霆锋唱出来。县报终于被他的精诚感动，破天荒开了个“时事评论”专栏，约他撰稿。梅教导如鱼得水，恰恰找到了广阔的发展空间，每日以县报为舞台举办大规模演唱会。
梅教导唱文章有个千篇一律的特点，诸如“我县某领导发表了重要讲话”、“我县领导在经过XX学习XXX并开展了XX”之类的词句像被邀请参加大型宴会，从不缺席。梅有钱愈来愈觉他有歌唱家的天赋，遂以此为业余爱好，唱作致富。文章字数像世界人口日益增加，内容空虚，但结构臃肿肥大，人看上几遍不知道说些什么，等看明白他说什么了，却又不知道他在写什么了。而他的身体也渐渐有了文章的风格，愈发膨胀，大家都说他像一只站着来走路的乌龟，可也有人反对，说你们怎么可以这么说呢，这不把人家乌龟给侮辱了吗？
既已将人送至公堂，三个校警如同把主人秀出去的骨头叨了回来完成了任务，拍拍屁股走了。保卫股里只剩房竑、梅有钱、背影杀手和庞郁枫。
房竑、梅有钱站起，把保卫股当成动物园，二人细细参观了庞郁枫一遍。房竑问：“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
庞郁枫木无表情，答：“庞郁枫。”
“哦！”房梅二人下意识的应了声，又下意识的点头。
房竑自我介绍：“我是保卫股股长，姓房。”转向梅有钱，“这位是教导主任。梅教导。”
没教导点头，向庞郁枫来个微笑，但由于两颊脂肪过剩，肥肉横飞，阻止了微笑的发育，笑晕在唇边打了个圈便人间蒸发了。
防洪望着背影杀手，“刘老师，怎么一回事啊！”
见房、梅二人在场，背影杀手像1936年的西班牙叛军得到了德意法西斯的援助，气焰猛增，即时双唇上下翻飞，用单田芳说书的方式加阶级斗争的语气加*红卫兵的手段，绘声绘色声势俱厉是非不分的把事情的原委骂出来。然后像刘邦数落项羽勾践数落夫差，一下列了庞郁枫十多条不赦之罪，最后学窦娥向房梅二人诉苦叫冤。前文提及这女人嘴功奇好，此时超常发挥，声泪俱下，甚是煽情，梅房二人差点陪了同情的泪水。庞郁枫初时无动于衷，继而冷笑，最后讶然，心想中国的影视圈这下大有希望了。
听背影杀手一番激愤陈词，房梅二人马上没了方才对庞郁枫的和善友好，改作横眉冷对。
没教导的脸色灰暗阴沉，说：“庞同学，你知不知道这严重地犯了严重的错误啊？！”他平时唱文章习惯连用形容词加大描写力度，譬如他常写：
我们英明的县长英明地做了英明的抉择。
庞郁枫说：“我没错。”
背影杀手一直俟机进攻，此时忙不迭插话，嚷道：“你们看，你们听！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学生？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野蛮子！”
庞郁枫重复：“我没错。”字字掷地有声。
“呵——还挺犟啊！”防洪哼道，“严重违反纪律还敢说没错，要像你说，那人家纵火行凶也没错了，是吧。”居然牛B得把违反纪律跟纵火行凶扯在一起了，看来消防员的意识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没教导突然鼓掌，赞道：“说得对！没错！”这是当年陪领导开会时养成的积习，每每听见人家言语有中听处，两手便不受脑神经控制，惯性地拍掌叫好。
庞郁枫心想今天自己算开了眼界，还真进了侏罗纪公园，什么稀奇的生物都见识了。于是不紧不慢地道：“我上课看书，没错。”
防洪驳道：“上课时间就该认真听课，是吧……”
背景杀手从旁提醒盟友，“是考试。”
“哦，考试，是吧。应该认真答卷，是吧。看什么课外书呢，再说，是吧，你看书人家老师劝你收起来，也是为你好，是吧。可你不但不体会老师一片苦心，反而辱骂老师，是吧，这是大不敬，哪有你这样做学生的，是吧。所以说，整件事由头到尾，你都没说理处，是吧。”
庞郁枫愕然，心忖这家伙说话还挺慷慨啊，白送的词那么多。庞郁枫说：“我看书，一没影响同学考试，二不防碍她上课，她没权干涉我。更没必要干涉我。至于说为我好？哼哼，免了。”
“歪道理！”没教导大声道，“我问你，你读书为的是什么？”
“读书？什么读书？是毒书吧。毒药的毒。”
“我问你，你来学校是干什么的？”
背影杀手、房竑暗为他这句妙问叫好，这句是有答案的设问，庞郁枫必要也必须答“读书”，这样动机与行径自相矛盾，达到充分暴露错误的效果。
“读书。”庞郁枫第一答案如人所料，可是接着补充，“但我读的是课外书。那有用。课本里的东西我不学，因为垃圾我不要。”
“我倒想见识一下什么是垃圾什么不是垃圾？是吧，你手里那本是什么书？”防洪伸手过来。
庞郁枫自知拒绝不过，把书递过去。
防洪接过，看。
庞郁枫道：“拿倒了。”
“哦……倒着方便大家一起看……”
庞郁枫冷笑。
防洪轻念诗名“顾城的诗”，沉吟道：“中国哪个市叫顾城？”
背影杀手、没教导凑过头去同看，背影杀手道：“大概是在外国吧。”
没教导很严肃地纠正：“不，不，顾城不是地名，是个人，日本的吧。”
“……”庞郁枫差点趴倒。
防洪满怀讥诮地对庞郁枫说：“这就是有用的书？这是闲书，杂书，是吧！学生怎么能看这书，看这书是浪费时间，是吧。”
庞郁枫无话可说，也无可说话。
没教导见庞郁枫不作声，以为他有了悔改之意，乘机说：“庞同学，你看课外书固然无可非议，可课外书故名思议就是在课堂以外看的书，否则就不叫课外书了……”
“那李白字太白是不是他写的字都是白字啊？”庞郁枫一口砍掉了没教导想接着说的人生道理。
背影杀手忍不住跳起来叫道：“你不读书就趁早滚蛋，别来浪费你老子的钱！浪费我的时间！像你这种垃圾我见多了，在学校混日子虚度光阴，吊儿郎当，像苍蝇一样毫无目地胡作非为！我敢保证，将来出到社会不是地痞就是流氓，能做大事我把头切了给你当凳子坐！”
这阵詈骂的毒素足以令凡人流血流脓，相信牛B如小泉之辈也会忍不住剖腹自杀。旁听的梅、房二人不禁倒吸冷气，惊叹那张小嘴杀伤力竟如此可怕，反顾自己，自卑不已。
不料庞郁枫免疫能力超强，百毒不侵，虚心的聆听了人家一顿毒骂，然后平静的道：“你以为我喜欢读书？错了。谁愿意在四面高墙的学校过监狱日子？谁愿意浪费钱浪费时间学习垃圾的东西？谁愿意做只会考试不会想东西的机器？谁不是硬着头皮扛上的？还有，我要告诉你，我庞郁枫将来不但有出息，而且我的成就的光芒能晃瞎你的眼睛！”
一番话好比泰山压顶把背影杀手、房梅共三人镇得动弹不得，天！李敖不是在台湾吗？什么时候跑到大陆来了？但想想还是算了，年轻人血气方刚，说点过头话很正常，于是三人英“熊”所见略同，脸上流露出会心的笑。
庞郁枫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也笑。
防洪作出成年人对犯错小孩的宽容，说：“年轻人别太自负啊！自负往往使人盲目，是吧，会误入歧途。也别太愤世嫉俗了，是吧。做人还是自知一点好。再有就是吃理想吃不饱的，是吧。既然大家都走康庄大道，你走独木桥干什么？想清楚点，是吧。”
庞郁枫道：“我选的路我自己走，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没教导道：“我们在点醒你，懂不？”
“哼，你们还是如来啊？那么本事你们就不用蜗在这垃圾学校里了。世界上最笨的就是相信那些写《如何炒股致富》的人。”
梅、房二人镇住，初时他们只把庞郁枫当普通动物，目光仅供片刻参观，此时看庞郁枫就好比看珍稀动物，目光的参观上升到考察研究了。后来两人互望，没教导张口要说什么，可还是没说，防洪也像要说什么，可也没迸出一个屁来。最后还是没教导说：“不行不行，庞同学，你太自负太狂妄太偏激，这是你性格的致命弱点，不改的话，迟早害了你自己……”
庞郁枫绝望地摇头，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跟一群猪一堆石头说了半天废话，感觉像受了莫大耻辱，再说下去他非疯不可，因为当一群疯子围在你身边时，你会认为他们很正常，自己倒成了疯子。
“别说了！要如何处置我你们尽管说！”庞郁枫还想英勇就义。
梅、房二人正苦于不知如何应付庞郁枫咄咄逼人的势头，忽闻此言，登时像1885年节节败退的法军听闻清政府求和，恨不得下跪致谢。没教导喜不形于色，咳了两声清清嗓子，判道：“你上课不守纪律，恶言中伤老师，几乎脚拳相向，犯这么严重的错误本应该记大过的，但是念你初犯，平日又没什么劣迹，而且承认错误的态度良好。这样吧，记小过一次，嗯，还有，这本课外书就没收了！希望你以此为戒，下不为例！知道吗？”
背影杀手觉得惩罚太轻，不够解恨，她的意思本是不把庞郁枫车裂也要弄个阉刑的，但没权加刑，恨得牙痒，狠狠瞪着庞郁枫，庞郁枫知道她一直在瞪自己，但一眼也没看她。背影杀手觉得自己白瞪了，气上加气，差点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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