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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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教育一向狂叫选尖子生要讲究德智体全面发展。德，即缺德，指不谙事体见人不打招呼撞人不道歉；智，即弱智，指除了习题外其他什么也不会做；体，即是体育盲，篮球足球排球乒乓球羽毛球样样不通，本事大得把布莱恩特唤作罗纳尔多，手无缚鸡之力，可供幼儿园小朋友或敬老院老人练拳壮胆。以上三者，居一者，普通尖子；居二者，高级尖子；居三者，特级尖子。
马皕曾经沧海，有过尖子的历史，大力发展智和体，现在痛改前非，开始学打篮球。他不是金庸笔下的人物，没有过目不忘一学便会再学便通三学而精的慧根，所以学篮球只能像中国的解放战争，历尽辛酸波折。
初时马皕除了知道球下篮得分外其他规则全然不晓，于是在球场上大展拳脚，或学玩橄榄球抱着球奔跑冲撞，或像踢足球顺便来上两脚。如斯离谱的犯规在韩国的足球裁判面前或许能过关，但在中国不行。结果屡遭冷嘲热讽。
马皕有曾国藩屡败屡战的精神，经日夜苦练，球技有所长进，但这好比中国足球的进步，是相对自己讲的。跟别人一比，仍然幼稚得像小孩子捏泥巴吃。
马皕的球技处于半桶水状态，跟一桶水比是蚂蚁，跟空桶比是大象，可是半桶水偏偏爱晃来晃去，打球欲极强，就如刚学会骑自行车的人，一天骑二十五小时也不会过瘾。一天不打球比一天不小便更难受，无时无刻不想打球，可仅供“想”而已，因他打球出神入化——球在手里还不到几下就莫名奇妙到了人家手里；投篮也不叫投，而是扔，扔着玩的那种，出手的球老往毗邻的排球场飞。因此被不少人视为异物，莫敢近之，只在人数不够时勉强拉他进去充充数。即使这样人家还要你推我让一翻，你推给我我推给你，谁也不肯招马皕。最终解决的方法通常是划拳决定。如此马皕当然没好受，总窘得手脚不如往哪摆，脸色泛起僵硬的笑。想想这也不怪得人，毕竟都是现实中人。
热恋使人盲目，冷战则使人清醒。马皕和司空建冠像美国和伊拉克，敌我格外分明。犹其在球场上，即使两人不幸同一队也不互相传球。各自精彩。司空建冠仗着自己一来球技好二来是本成语词典，频频打击马皕，那些毒如莽牯朱蛤的成语随着球漫天乱飞。譬如见马皕失球就叫“妻离子散”，犯规就叫“祸国殃民”，投球不中就叫“无药可救”，马皕自知理亏，不好意思反驳，私下恨透了司空建冠每个细胞乃至每个DNA。
前文提及马皕球技神乎其神，若说司空建冠不传球给他是出于私人恩怨，那么其他队员也效此例则是为大局着想。道理等同于成年人绝不至于把上千块钱交给一个三岁孩童。不过还好，有一人例外，刘牻。这小子看似流里流气，凶悍非常，像道上混的古惑子，实际比其他人好，对马皕照顾有嘉，屡屡向他传球。
刘牻体形硕大，四肢发达，一副体育健将相。论身高在中国属高层人物，号称一百九十厘米，实际一百八十二，五官像远房亲戚，距离拉得很远，且都呈几何图形，棱角分明，看上去果真比凡人多几分气势，额头扁平，据闻是因为身体太长，家门太矮，进出门老忘低头，长期与门额斗争所致，与鲁迅的鼻子倒有几分亲属相。
刘牻头发奇长，遗撼发质不佳，做不到郑伊健的潇洒有型，反而像顶了一头破布，把他倒过来可以当拖把用。现在的学校都无聊到要帮学生捉跳蚤作消遣的田地，县一中三申五令不准男生留长发，刘牻初时当那此校规放屁，不予理睬，后风闻校方要派传达室的王伯抬出那把修剪花草的巨剪帮他“锄草”，吓得赶紧去理了个平头——这王伯近视兼远视，传说有一次修翦花卉时连旁边的栅栏也一并干掉了。无奈刘牻头发生命力奇强，且对人类世界充满好奇，按捺不住纷纷探头探脑往外钻，不出半个月又成了拖把头。校方与之周旋数次，见它一周一枯荣，剪掉马上生。终于妥协，任其繁荣生长，不再理会。
打篮球重要条件是身高，君不见NBA里个个海拔奇高，顶天立地。叹孔子生不逢时，若迟出世两千多年，恐怕姚明也混不到一枝独秀的地步。刘牻就因为海拔关系入选一中篮球队，当然亦非浪得虚名，他的球技在校已臻一流高手境界，并且弹跳力惊人，虽未能扣篮，但抓住篮框绝不成问题，老爱将自己吊在上面，看似饭店厨柜挂钩上的羊肉。学校十几个球篮因此遭了大大的不幸，脱掉了一大半。
刘牻见球场上的马皕像现在街头的乞丐，自己找不到吃又无人施舍，深感怜悯，一时慈悲大发，多次传球给他。马皕大感意外，同时受宠若惊，恐对方有不轨企图，后发现不是，登时对刘牻刮目相看，感激得几欲以身相许。他原本认为球场好比当今中国文坛，那些以大人物和身份自居的家伙无不畏惧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葬旧人，遂大力抑制后起之秀，来个旧人葬新人。今番看来球场并未抵达中国文坛的黑暗和可悲，至少他从刘牻那里看到一丝光明和希望。
2
刘牻很对得住体育生这称号，地道的“为体育而生”，只钟情于体育而不旁恋别科，学习成绩像中央台《新闻联播》里的国际新闻，永远都放在最后，这就违背了我国大力培养考试机器的教育制度，尽管校运会上刘牻屡夺多冠，可仍然避免不了被打入差等生的命运。
刘牻有一部跟他差不多年纪的SONY随身听，终日机不离身歌不离耳，早、晚读照听可也——他把唱歌磁带的标签换上“英语朗读”的，凭此蒙了东北虎和老姑婆好一阵，后来渐渐被怀疑上，东北虎心忖，他妈的我活了半辈子没见人听英语听得摇头摆尾如此陶醉的。老姑婆也奇怪刘牻长期浸淫英语竟把“火腿”译作“fireleg”，把“fireworks”译作着火的工作，两人瞅准机会搞突袭，抢过刘牻耳塞一听，果然听了两句唱出来的英语：
……
wedon’tneedyouanymore
gotohell
……
耳机事件败露后，刘牻改行租漫画看，教科书与漫画书的体积比像俄罗斯与日本的面积比，相差悬殊，所以上课以课本作掩护看漫画书书乃最现成不过的方法，并且屡试不爽。刘牻花半年时间扫荡了半个漫画界，剩下半个属于禁区，包括色情、言情和搞笑三种，这些漫画书均不可在教室看——看前两者怕引起别人的笑话而暴露目标，看末者怕引起自己笑话而暴露目标。
基本攻克漫画界后，刘牻又进军武侠小说界和新兴的幻想小说界，幸好这年头写小说的比看小说的多，而写小说的人写的小说又比他（她）看的小说多，所以小说犹如98年长江水流泛滥成灾，武侠小说和幻想小说犹甚，两者加起来可以令秦始皇打消焚书的念头——因为实在是大火烧不尽，牛皮吹又生。自此刘牻只担心没命看书而绝不担心有命没书看。遂畅游其中，尽情享受。
看武侠小说好比吃美食，初时很上瘾，但随着次数的递增，兴趣会相应递减，武侠小说在金庸、古龙笔下已达巅峰，科幻小说在卫斯理笔下也到了巅峰，再沿老路发展的结果是出现一大堆畸形产物。刘牻只看十几套小说就有李时珍尝遍百草的效果，积累了大量的临床经验，并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看小说像看电视剧，只看开头便稳猜中结局，感觉像在走一个早已清楚路线的迷宫。武侠小说永远是报仇雪恨、争夺异宝、反清复明、铲除败类，而古代人似乎很怀疑牛顿的地心引力，老爱飞来飞去，掉下万丈深渊也绝不摔死，不但摔不死，而且因为我们有乱丢垃圾的恶习，他们往往能在山谷里捡到失传已久的武功秘笈；科幻小说永远是时空穿梭、克隆人、机器人、外星人，人类所有解不开的谜团都往外星人身上推，像现在的人拍电视老把自编的事件乱加到历史人物身上，栽赃稼祸成了潮流，其他幻想小说永远是神族、魔族、魔法、巫师、怪物、精灵、矮人、半兽人……
看腻小说后，刘牻自感这个世界再没什么可留恋，遂转入梦里寻找人生乐趣。课余没命地运动，上课没命的睡觉。运动为了疲倦，疲倦为了睡觉，睡觉为了养神，养神又为了运动，如此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刘牻的生活方式一般不为人接受，但见惯了便习惯了，习惯了便接受了，老师们认定他已无可救药，况且他的行为并未影响上课，所以懒得理会他，渐渐忘记1班有这么一个人，然而新来的语文老师却不懂刘牻规矩，刘牻也不懂他的规矩，两人难免闹出不愉快的事。
3
1班之前的语文老师什么都好，唯一缺点就是坦白，公然在课堂向学生说“读书为的是赚大钱，然后娶个漂亮的老婆”。学生无限共鸣，广泛传诵，从而引起教育界众老的恐慌，仿佛当年基督徒听闻布鲁诺胆敢支持日心说，即刻撤掉该老师。所以说宋真宗是很幸运的，一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流传千古，熏陶、启发了无数后代，一直没人敢非议半分。虽然这也跟他皇帝身份有关。
新调来的语文老师汲取先人遗训，一进教室便向大家灌注正确的人生观，告诉大家读书是为了向社会主义现代化作贡献，是为了全人类将来都能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所以，为了社会主义现代化，为了全人类的未来，大家必须努力读书，艰苦奋斗云云。
校方对此褒奖不已。
新老师叫林纾，性爱文学——文言文学——怀着神圣的使命来继续上辈子没完成的任务，写东西很有钱钟书《灵感》里的那个专医人左眼而不医右眼的医生的专一精神，除中国古典文学外其他书籍概不沾边（教科书除外）。他搞不清周树人周作人哪个是鲁迅，以为《第一次亲密接触》是黄书，把《菏马史诗》写作《河马死尸》、卢梭写成“驴骚”、shakespeare写作sharespeare。
林纾浸淫文言文学十数载，颇有成就，脑袋像古玩店，收集了一大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前的文物，同时继承了钱钟书旁征博引的文风。某日心血来潮，试作一文，定题《论人性》，一开始就是：
古往今来，“人性”一直是个颇富争议性的问题。孟子主张“人性善”，《三字经》也云：“人之初，性本善”。但是《荀子·性恶篇》却曰：“人之性善，其善者伪也”。事实上无论是“性恶”抑或是“性善”，都是两个极端，是不全面不科学的，我们看问题和为人处事都不该各执两极端，而应采取中庸之道，例如《中庸》有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孔子在《论语·先进》里也说：“中庸之为德了，其至矣乎”。
人一出生并无善恶之分，人之所以为善，之所以为恶，全是后天造化，王充《论衡·率性篇》说得好，谓：“人之性，犹蓬纱也。在所染而善恶变矣。”晋代傅玄在《太子少傅箴》中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两人都强调后天对人性影响的重要性，而善恶之间，人们往往第一选择便是为善，皆因《左传·成公十五年》有云：“善人，天地之纪也”，然面要真正为善却不容易，首先要修心养性到韩愈《与孟尚书书》里说的“外形滚，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的境界，而后才能如范晔《后汉书·班超传》所言：“内省不疚，何恤人言”……
大剌剌数千言的《论人性》像个闹市，祖宗们你一言我一语吵作一片，林纾则以主人身份主持了这场历时千百年的盛事，并忠实的作了现场实录，然后将其发某报社寻求刊登，那报社主编看后对林纾的博学倾倒不已，又念在孔子和孟子先贤面子上，《论人性》当即见报。
林纾掘得第一桶金后，对前景充满信心，动辄大段大段抄袭先贤言论，据为已用，可怜先贤们作古多时，无法运用法律手段保护自己的知识产权，只能饮恨黄泉。
林纾总结文言文的特点为“精简”二字。物以类聚之故，这个特点也在他身上得到充分体现。他的身体精简到浑身是骨的境界，深富道友特色，诳街时总免不了被公安跟踪，相貌也神奇到能令整容专家看到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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